第72章 渡念(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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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 老是下著綿綿細雨, 明明是白天,卻有著夕陽西下後的淒涼。從菜場出來之後,司妍習慣性地往尚賢坊走, 走了大半路方才察覺自己走錯了,於是拐個彎鑽進一條小弄堂裏。這是他們暫時落腳的地方,等送走林業昌之後, 他們也將離開這個是非地。

    這短短小半年比十年、二十年經曆得還要多。林業昌、宋紹勳、沈維哲、金哥……本是與司妍無交集的人, 全都因為一本藍冊子糾纏在了一塊兒。

    藍冊子終於找到了,他們的故事也該結束了。盡管司妍再次遇見前世的那抹癡魂, 但她不屬於這滾滾紅塵,也不能留戀七情六欲。

    司妍很快把他忘了, 一心一意打理起客棧。回到客棧時,林業昌正在認真地擦著桌椅,絲毫不知道自己死於一場意外,是個炮灰中的戰鬥機。聽蕭玉說藍冊子找到了, 他立馬跳了起來, 手上的抹布都扔飛了。

    “藍冊子找到了?!”

    林業昌很興奮地問道, 一把掐住白鸚哥的脖子前後搖晃。

    蕭玉被他搖得頭暈眼花, 不忘按照司妍的意思扯謊,說是藍冊子已經交給組織上級,他們對裏麵的內容大為震驚,並且無比痛惜失去個林業昌這個好同誌。

    林業昌聽完後不禁飄飄然,然而細想覺得奇怪, 這蕭玉又不是救亡社的人哪知道這麽清楚?他對蕭玉極不信任,跑去找司妍,司妍直言不諱,說:“鬼神自有鬼神力,你不必管這麽多。”

    林業昌信司妍的話,她說找到了就真是找到了,不一會兒,他又對找到的過程很好奇,纏著司妍問老半天,看得蕭玉都煩了,二話不說,一個巴掌糊他臉上。

    “藍冊子……藍冊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藍冊子,你知道不知道為了你這破玩意,我和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還有臉問東問西,還不快滾去投胎!”

    林業昌嘟起嘴,可憐巴巴地朝司妍看幾眼,而後推下鼻梁上的眼鏡。

    “我再等等。”

    也不知道林業昌想等什麽,竟然對投胎的事毫不感興趣,反正他都滯留這麽久了,再多呆幾天也無所謂了。

    司妍轉身上二樓,這幾天客棧客人多,她得整理幾間空房出來,眼下客棧上下隻有她和破鳥打理,忙得分不清南北東西。

    “放我出去,我要見主人!”

    有道門怦怦直響,門上的鎖隨著敲門聲不停震顫。司妍從這道門前經過,剛要下樓她忽然想起什麽又折回到門前,打開門上的小窗。透過小窗,隻見房裏懸這個籠子,籠子關著五官扭曲的月清,這籠子太小,月清隻能蜷縮成團,頭卡在兩腿之間,腳架在胳膊之上。

    司妍看她一會兒,隨意地彈個響指,一團火球驀地騰起,把籠子與月清包裹在內。月清被烈火燒得哀嚎,大聲叫喊:“你是個毒婦,你永生永世都得不到別人的愛。我比你好,我有主人愛我!他說會和結婚!主人愛我……”

    “嘭”地一下,司妍把小窗翕起,徑直離去。真是奇怪,愛就愛好了,為何要來惹她?不是作死是什麽?

    司妍自然是要把這筆賬算到蕭玉頭上,若不是蕭玉沒管好他的偶人,她豈會受這麽多冤枉罪?而蕭玉自覺冤枉,長得玉樹臨風,招人喜歡也不是他的錯,再說他出手救她,怎麽說不理人就不理人?

    “沒良心的女人,我可是千裏迢迢救了你!看連爪子都受傷了!”

    蕭玉裝起可憐模樣,故意伸出不小心弄斷指甲的傷爪。司妍低頭看了看,拿食指往他傷爪上狠命一摁,摁得蕭玉哇哇直叫。

    “我不記得你救過我。”

    司妍說得實話,她不記得蕭玉以身破法;也不記得他重生成人,以一殺百,所有印象都很模糊,模糊到她以為隻是場噩夢。

    蕭玉對此很無奈,這是千百年來都破不了的死結,真不知道哪天才是盡頭。

    “好了,不和你爭。我們商量下去哪兒?雲南?還是……”

    “我還有樁事沒辦,待我辦好再與你商量。”

    她說得冷冰冰的,蕭玉以為她又是去找宋紹勳,心裏有些不痛快。司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沒去解釋,出了客棧之後她坐黃包車來到一棟洋房前,站在門外就能聽到裏麵熱鬧的音樂,以及調笑碰杯聲。

    司妍一直站在那兒,直到有人從門裏出來。來人無意中看見她,不由愣在台階上。

    司妍抬起手招喚道:“來,旭初,陪我走走。”

    旭初看著她,過半晌方才緩過神,他低頭慢慢起下台階,到了司妍麵前回頭望下透過的窗,似乎是怕被誰看見。

    司妍很自然地挽上他臂彎,與他漫步在林蔭小道下。旭初很僵硬地邁步,不知是因為他此時的心境,還是因為他是個偶人。

    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旭初從不擅於開口,他一直在等司妍發號施令。東窗事發,他已經沒有逃避的資格,真不知道接下來的懲罰是什麽,或許她會像對月清那樣對待他:把他關在籠子裏,永遠受著焚燒之苦。

    “孩子什麽時候生?”

    司妍忽然問了個與懲罰無關的事,這更令旭初害怕,他微微發抖,但又不能不順從地告訴她:“再過五個月。”

    “房子是上月買的嗎?”

    “是。”

    “為何你沒對我這麽好,答應過我的事全都沒做到?”

    旭初無言以對,他不由停下腳步,默默注視著月光下的人兒。月華柔緩了她眼裏的冰冷,平添幾分哀色,恰似當年她拉著他的長袖懇求時的模樣。

    不知怎麽的,他感覺到胸膛的跳動,仿佛這一時刻,他有顆真正的心,會疼會酸會難過。

    旭初不自覺地避開她的目光,他自知虧欠她甚多,直到如今舊債未還又添新債。

    “我動了庫房的銀子,幫別人買宅院。我願受罰,隨你處置。”

    他說話一板一眼,十足的偶人氣。

    司妍卻沒提此事,隻問他:“你喜歡她嗎?”

    這話難倒旭初,他無心,早已不知何為喜歡,看到葉玲第一眼,他就想起自己的王妃,被他害死的王妃。

    司妍又問:“你喜歡過我嗎?”

    旭初像被人提筋,微微一怔,他又把目光移到她臉上,看著她的眉眼。他最喜歡她的眼眸,清澈見底,不染凡塵,他曾對著它信誓旦旦,為何最後要放棄呢?

    “喜歡……我……我……後悔……”

    旭初木訥地眨幾下眼,作不出愧疚的神色。他後悔當年的離棄,後悔對她惡言相向,後悔自己所犯的過錯……他悔恨羞愧,沒臉求她原諒。

    “現在說有什麽用呢?千百年了,我受了千百年……想想真是沒意思,沒意思……原來我早就不喜歡你了,這樣恨著又有何用呢。”

    說罷,司妍伸出纖纖玉指往他眉心上輕點,一股紅光迸射而出,稍縱即逝。

    “你我之約已解,你走吧。”

    司妍放開旭初,還他自由身。旭初驚詫萬分,不由摸了下灼熱的額頭。

    自由了!他自由了!再也不是供人差遣的偶人了!從今往後他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

    旭初興奮不已,又是踢腿又是扭腰,來感受得之不易的自由,然而興頭過了之後,回首找不到司妍,他又迷茫起來,呆立在樹蔭下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來該去哪兒?旭初想著去葉玲那兒,腳卻往尚賢坊的方向走,可那棟房子早已人去樓空,他再也找不到司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