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渡念(三十七)

字數:4855   加入書籤

A+A-




    林業昌走了, 蕭玉與司妍的任務也算完成了。如果不是鬧出這麽多事, 認識那麽多人,他們還準備在上海灘多呆幾年。

    司妍與菲兒說是坐火車,其實是乘船, 她不希望菲兒出現在十六鋪碼頭甩著手絹依依不舍,所以故意說錯地點與時間。

    菲兒的故事與林業昌一樣暫時結束了。離開上海之前,蕭玉替她買了塊墓地用來安放她男人的骨灰, 還順便將所住小宅的房契留下了。菲兒不知道陶偉是個叛徒, 甚至不知道陶偉另有女人,這樣被瞞著一輩子也挺好。

    辰光未亮, 司妍拎起藤箱帶上白鸚哥悄悄地走了。狹小的弄堂裏依稀亮著幾盞街燈,朦朧的晨霧幾乎把這幾盞燈的光暈化了。晾衣竿、昨晚用過的腳盆、幾盆尚未開的花悄悄地伏蟄在昏暗光暈裏, 等著又一個天明。

    司妍從它們麵前經過,偶爾回眸看幾眼,她不知道多年後自己還會不會記得這裏,還會不會記得遇見過的那些人。她的生命長太了, 長到必須要學會遺忘、學會了無牽掛。

    天太早, 黃包車還沒出來, 一段陰沉沉的路尤為漫長。白鸚哥站在司妍的肩頭, 腦袋微傾,靠著她的額側打起眈。不管到哪兒,他總是最沒心沒肺的那個,吃飽了睡,睡飽了吃。

    司妍不想叫醒他, 好讓他一路安安靜靜的。拐過街角時,忽然前方亮了起來,一輛黑色汽車慢慢地撥開晨霧停在她麵前。

    司妍不自覺地駐步,轉身看著這輛鋥亮的黑色汽車,過了會兒,她極平常地轉回身去,視若無睹繼續前行。

    車裏的人沒她這般淡定,搖下車窗朝著她的背影喚了一聲:“司妍。”

    街上很寂靜,使得這聲輕喚響而突兀。司妍像是沒聽見,穿過街口往另一條街走。宋紹勳匆匆地下車追了過去,他跑到她的身後想要拉住她,手伸出去了卻在半空生生止住了。

    “司妍。”

    他又喚她,窩囊地把縮回來的手插入褲兜裏故作輕鬆。這回司妍聽見了,她緩緩地轉過身朝他微微一笑,不含感情卻美麗動人。

    宋紹勳再也藏不住悲傷了,英挺的俊眉不自覺地微蹙,深邃墨瞳裏似乎沾染了這春天的晨霧。

    宋紹勳還她一抹略微苦澀的笑,說:“我知道你今天要走,所以想來送送你。”

    司妍直勾勾地看著他,目光很清澈,她像是不懂卻又什麽都懂,懂他的心思,懂他的癡情。

    “謝謝。”司妍頷首莞爾,而後身子微側像是要走。宋紹勳忍不住走到她麵前,急切卻不失禮貌地說:“我開車來的。”

    話音剛落,黑色汽車很合時宜地停到路邊。司妍沒拒絕他的好意,把藤箱放至後備箱,然後坐入汽車裏。

    汽車緩緩開動了,一路上宋紹勳很沉默,其實他早就打聽到司妍的住處,好幾次開車到弄堂前卻遲疑不敢進。他不笨,知道司妍不是普通人,他故意不問,深怕傷害到她、傷害到自己。

    宋紹勳明白自己留不住她,或許這次道別可以作為個了結,但是經過剛才短短幾秒鍾,他發覺深愛仍在,他騙不住自己。

    天色很應景,灰蒙蒙的猶如他的心緒。宋紹勳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太傷感,拚命想著話題,百般思量之後他故作無意問起:“準備去哪兒?”

    說著,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菱花紋圍巾上,這正是他之前送的那款,忽然之間有點小高興。

    司妍淡淡地回他:“香港。”

    “留個地址,若以後我到香港說不定還能見你。”

    宋紹勳戲謔,心裏抱著一絲可笑的希望。正如他所料,司妍笑而不答,轉頭看向窗外目光幽遠且神秘。

    不久之前,她是他的情人;眼下,她卻是個陌生人。

    宋紹勳心中一痛,像是被什麽東西刺到了,忽然他又覺得疲憊,連說話力氣都使不上了。

    “司妍……”他嚐試著去握她的手,她沒躲,但也沒給他感情。

    宋紹勳自嘲地笑了起來,喃喃自問:“為什麽會遇見你?為什麽割舍不掉你?”

    司妍無法回答,想來想去或許是上輩子他們見過,所以這輩子他放不開。

    “嘎嘎”幾聲,司妍的白鸚哥醒了,發出的聲音很刹風景。它從車椅上起身抖抖雪白的羽毛,無意間抬頭瞅到宋紹勳後,腦袋上的一簇黃毛頓時翹得老高,像是驚訝,又像是不高興。

    這時,宋紹勳忽然意識到少掉一個人,一個一直視他為漢、奸,像是與他不共戴天的人。他看著這隻白鸚哥,心裏騰起古怪的想法:這隻鳥和那人真像。

    許多答案呼之欲出,正要弄個明白時,十六鋪碼頭到了。汽笛聲嗚嗚作響,來往船客多如牛毛,如今正在打仗,凡是手裏有點錢的都要往太平的地方跑。

    司妍要走了,下車之後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向他說了聲:“謝謝。”

    這兩個字由心而發,她的笑也因此柔美。宋紹勳不由想起他們在照相館裏相遇,手牽著手去玩大世界;他曾為她買下別墅,甚至想為她放棄追求的事業,而轟轟烈烈的過往最終是懸花一現。

    “我可以抱你嗎?”他問道。“最後一次。”

    司妍沒作答,亦或者她在等待著。宋紹勳伸出雙臂,小心翼翼將她摟在懷裏,身子輕輕晃搖,仿佛在跳舞。

    “我能再問個問題嗎?你為什麽要離開我?是不是我哪裏做得不夠好?”

    “因為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沒有好結果。”

    司妍回答得很直白,顯然宋紹勳接受不了這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他想這個問題想了很久,甚至想過她會不會敵人派來的奸細,試探他的一切,若是這樣他還能好受些。

    宋紹勳的手越收越緊,似乎想把她嵌入胸膛裏好填補缺失的那塊。不知怎麽的,司妍陷入他的懷抱脫不開身,她忽然想起從前也有這麽個人,視她為珍寶。她曾經是人,也有過情愫,隻是活得久了,什麽都麻木了,到最後連情也忘了。

    司妍靠著宋紹勳的胸膛與他道別,縱然有萬般不舍,宋紹勳隻能放手讓她走。他將她送上碼頭,然後目送她上船,直到船開的那刻,他仍在碼頭上揮手道別。

    這個時候,司妍的心弦鬆動了,積滿塵灰的弦彈起來時略有刺痛。她注視著人群裏的他,心裏五味雜陳,她覺得這是閻君陰謀,目的是為了懲罰她的罪孽,叫她愛而不得。

    說實在的,司妍並不在乎,即便是動了心,過不了多久又能恢複**的樣子。船開動了,她不願再在宋紹勳身上花心思,轉身走進船艙。就在這時候,碼頭上傳來搶響,緊接著是眾人的尖叫聲。

    船客們聽到動靜紛紛跑上甲板,把進去休息的司妍順勢推了出來。司妍不經意地回眸,就見碼頭上囂鬧的人群作鳥獸散,有個人仰麵躺在地上,脖頸處潺潺冒血,轉眼就染紅一片。

    那人把手伸向司妍所在的方向,臉上並無痛苦,甚至還帶了點微笑,他是在道別,還是想讓她留下?司妍不知道,這回她阻止不了鬼差收命,隻得眼睜睜地望著那縷魂。

    船駛遠了,遠到看不到喧囂的碼頭。司妍平靜地回到船艙裏,解下脖上圍巾緊握在手。

    第二天報紙頭條便是大名鼎鼎的宋紹勳遭人暗殺,死在十六鋪碼頭。眾人紛紛猜測是金哥下的毒手,因為沈維哲瘋了,宋紹勳死了,整個上海灘就數他是大佬。

    沒多久,金哥就成了上海灘最風光的人物,他吞並煙館、娛樂舞廳,還把手腳伸到宋紹勳的生意裏。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大多人敢怒不敢言。好在宋紹勳有個兄弟姓杜,也是生意上的好手。宋紹勳死後這位姓杜的兄弟就把公司盤到手裏,幾年下來做得順風順水。

    可惜好景不長,日本人打到了上海,連南京都被攻陷,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身為大佬的金哥在這場動亂中下落不明,據說是逃到香港,不過又有人說在十六鋪碼頭看到過金哥,他被隻大得像飛機似的白鷹抓走了,總之千奇百怪的說法。

    當然沒有人會信白鷹抓人,除了一個瘋子——沈維哲。他苟活在戰亂中,逢人便說自己見過妖魔鬼怪,鬼怪能變人能變鳥,神通廣大,可是說完一圈別人隻當他是瘋子。

    沈維哲癡癡傻傻在街上討飯,直到有天一個男人來找。這個男人很年輕,長得也相當俊美,隻是他說話的時候,總喜歡以食指摳拇指指甲,有一下沒一下的。

    “我相信你說的話,告訴那兩個鬼怪長什麽模樣。”男人笑問,很是和藹。

    沈維哲兩眼放光,猶如看見救命草。

    作者有話要說:  近代篇基本上結束了,還需要收個小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