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渡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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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年後的夏天, 戰爭全麵爆發了, 即使不在戰區,人們也能感受到戰爭的冷血與殘酷。那年冬臨,客棧裏來了許多人, 連過道都住滿了。這些客人幾乎都來自金陵,司妍與蕭玉曾經住過的地方,他們說金陵被日本兵攻破, 這夥日強盜很凶殘, 見人就殺、見房就燒,還糟蹋不少姑娘。他們並不知道自己也是犧牲者之一。

    司妍與蕭玉很久沒遇到這樣的場麵, 一時半會兒竟手忙腳亂,每天渡過忘川河的船不下十回, 每艘船都是滿滿當當。

    某天,客棧裏來了位小兵,十六七歲的模樣,人精瘦, 衣衫極為破爛, 就像從沒換過似的。他進門的時候看見了司妍, 黑漆漆的眼睛頓時放出異樣光芒, 接著很驚訝地叫了聲:“司阿姨?!”

    司妍略有詫異,細細打量這小夥子,絲毫想不起與他的交集。

    “司阿姨,我是阿寶呀,你不記得了嗎?”

    小兵很激動, 眼眶濕濡,淚花打著旋兒。

    提及“阿寶”,司妍想起上海灘,想起宋紹勳。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眨眼功夫七八年過去了。

    司妍拉來椅子讓阿寶坐,而後又到廚間端碗陽春麵。阿寶一見到吃的,連筷子都不拔,手抓起麵條就往嘴裏塞。

    “嗯……好吃……香!!!”

    吃著吃著,憋了許久的淚終於忍不住落下。

    阿寶不知道自己犧牲在戰場上,隻記得他與兄弟們被日本兵圍困,彈盡糧絕。弟兄們餓得慌,把能吃的全都吃了,到最後樹皮、觀音土、棉花……這些不能吃的也全都塞在肚子裏。突圍時他們勒緊褲腰帶,衝向敵人的炮,火。炸彈咻咻從頭頂飛過,一落地便炸死不少人。

    阿寶覺得很幸運,一顆炮彈落在他旁邊竟然沒炸死他,醒來之後便找到這棟古樸的客棧,還遇見昔日的恩人。

    阿寶含淚吃完碗麵,又問司妍要了一碗。他像是從沒吃飽過,狼吞虎咽直把自己的肚子吃得圓滾滾。飯飽之後,阿寶起身伸了個大懶腰,咂著嘴長舒了口氣。

    “謝謝司阿姨,你又救了我的命,這麵錢我以後再還,兄弟們還等著我去救呢。”

    司妍拉住他硬是讓他坐下,隨後慢悠悠地倒上杯茶,推到他的麵前。

    “這些年你是怎麽過來的?”

    她像個長者,問出一個令阿寶不得不回答的問題。阿寶搓搓鼻子,羞愧地低下頭,娓娓道出近些年所發生的事。

    其實阿寶一直沒忘記宋紹勳的恩情,自從上次金哥讓他下毒失敗之後,他自覺沒臉再見宋紹勳就逃離宋公館做回小乞丐。沒過多久,宋紹勳就死了,他從熟人嘴裏打聽到是日本人與金哥聯手幹的。

    俗話說生恩不如養恩大,更何況生父金哥從沒養過他。阿寶記上這筆債,誓要替宋紹勳報仇。親生父親他動不了,日本鬼子還是能打,所以他就去參軍上了戰場。

    “雖然我不知道當初是誰下手殺宋先生,但我在戰場上殺了不少日本鬼子,替宋先生,替我們國家報了仇!”

    阿寶握緊雙拳磨牙謔謔,眼睛裏冒起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怒恨。

    司妍沒說話,繼續靜靜地聽著他的過往,直到他想起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

    死亡不分年紀,司妍引過最小的魂隻有四歲,是個女娃娃,梳著羊角辮可愛得很。她說她家人把她領到河邊教她玩水,轉過頭時就找不到爹娘了;還有耄耋老者,穿著破舊的衣服敲門乞碗水喝……各式各樣的魂太多了,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阿寶不是第一個熟人,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引阿寶過忘川時,司妍心緒不如之前平靜,她看著阿寶痛哭流涕,比之前受欺負的時候還脆弱,不禁心想他為何這麽傷心。

    阿寶說他想回去再和弟兄們打仗,想奪回被日本鬼子霸占的金陵,想救國家於水火……太多想做的事,他做不到了。

    司妍不太會安慰別人,但對於阿寶,她不由多出幾分柔情。送他上奈何橋時,司妍在他掌心輕點一下,道:“安心去吧,就當睡一覺,睡醒之後你就能看到太平盛世。”

    聽司妍如此信誓旦旦,阿寶安心地走了,他並不知道司妍無法預知將來,他隻知道有無數肯拋頭顱、灑熱血的弟兄並肩作戰,這個國家是打不垮的。

    阿寶喝光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司妍又一個任務完成了。

    這戰打了好幾年,日本鬼子終於打退投降了,不過客棧裏的生意依舊紅火,戰爭仍在繼續著。

    忙過一陣子後,客棧裏幾乎看不見兵將,來的都是些穿著筆挺中山裝的文化人,有作家、教授、幹部,也有戲子、富商……其中一人司妍印象最深,他是位作家,六十多歲,戴著副黑半框的眼鏡,額紋深重。他來到客棧後沒說過話,隻是往角落裏一坐,靜靜呆上老半天。當他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也沒半點驚訝,反而異常平靜地歎了口氣,說:“走吧。”

    他對之前的凡間沒有留戀,聽到自己死訊,反而比之前輕鬆了。小舟再次駛上忘川河時,老者眺望著血黃色的河水微微一笑,說:“原來這裏果真有河,真不知這河能不能跳。”說著,他作勢,似乎真要跳進去。

    “再跳一次,你就永遠困在痛苦裏了。”司妍不冷不熱地回他,老者猶豫了會兒,安分地站回原處。

    那段時候,像他這樣不願回首過往的魂太多了。不管是活著的人,還是死去的魂都是副不敢說話的模樣。司妍與蕭玉不知凡間出了什麽事,偶爾冒個頭走一遭,就看到滿山滿穀的紅。這些紅握在年輕人手裏,帶在年輕人臂間上,他們自豪得很,卻沒給這世間帶來美好。

    司妍與蕭玉又回到客棧,老老實實在裏麵呆著。

    鬥轉星移,物是人非,眨眼間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客棧的生意漸漸冷清,司妍與蕭玉再次回到人間的時候,世界又變了個模樣。

    留聲機變成小鐵盒,電話不需要線就能撥,還有能放影像的木箱……又過幾十年,這些新鮮玩意有了別的名字,mp3、手機、液晶電視。

    世界不斷變遷,戰爭所留的瘡傷也在慢慢愈合,唯一不變的是日月,還有一隻貓、一隻鳥。

    “司妍,到我辦公室來。”

    鬧市區的咖啡店裏,店長正發號施令,作為其手下咖啡師——司妍依舊在慢條斯理調製卡布其諾,雕琢著豐富細膩的奶泡。

    “司妍,馬上來我辦公室!”

    店長的聲音瞬間高了好幾度。司妍慢悠悠地把咖啡杯放到托盤上,按下麵前銀鈴,“叮當”清脆聲過後,她才解下圍兜走進店長辦公室。

    店長四十多歲,但是早禿,光看他的頭發就覺得他有五十多歲,他教訓人的時候也很老成,兩手負於身後,十足的官腔。

    “今天有客人投訴你服務態度不好,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五次投訴了!”

    司妍依舊淡漠,過幾秒鍾後,她才不冷不熱地回一句:“我隻是來調咖啡的,沒有理由要對人笑。”

    店長聽了這話,兩眼瞪大三圈還不止,氣得把背後的手伸出來,直指她鼻尖訓斥道:“顧客是上帝,不管你是咖啡師,還是服務員,就要對顧客笑!笑!笑!不會笑,你就別在這裏幹了!”

    “好。”

    司妍乖順地脫下小方帽和工作服,轉身走了。

    這是她第五份工作,與前幾份一樣,由於得罪顧客、領導、家長、學生而被炒了魷魚。

    一個堂堂鬼怪竟然要去找工作,沒聽說過吧?司妍也沒聽說過,若不是因為蕭玉弄丟他們的藏寶圖,她又怎麽會擠在碌碌凡人中,去當一個咖啡師、文員、家庭教師、古琴老師呢。

    司妍心如止水,對於這份工作她根本沒在乎過,反正拖欠幾個月的水電煤都已交上了,怕他個毛毛球!

    司妍騎著小電驢慢悠悠地回了家。馬路很寬闊,人也無比多。昔日的弄堂隨市政建設拆遷了,曾經走過的南京路也成旅遊景點,很多建築沒了以前的模樣,連同十六鋪碼頭都變成現代標誌性建築。

    司妍嚐試著融入新世界,而蕭玉早就在這摩登天地裏過上燈紅酒綠的生活,用僅剩的財產買了手機、電腦、ps4、xbox……和一輛保時捷。

    保時捷所停的車庫比他們的新家還好。他們新家在一樓,有點潮濕,但好在不用爬樓梯。進門之前,司妍在附近小超市逛了圈,用遣散費買些日用百貨。如今的商品真是琳琅滿目,也隨時代進化不少,就比如姨媽巾。

    司妍第一次見姨媽巾的時候研究很久,心想這麽小的一塊棉布究竟能吸多少水,為此她還買了包回去做實驗,得到結果後忍不住感歎,生活在現代的姑娘們實在太愜意了!之後這包再也用不著的姨媽巾被蕭玉拿走了,下雨天的時候他拿它來堵水管漏洞,還說效果很不錯。

    除了姨媽巾外,蕭玉愛上的另一樣東西是巧克力,對它的執著超過遊戲,哪怕變成鳥,他都不忘吃兩塊,一邊嘴裏叼著巧克力,一邊用鳥爪打守望先鋒,還有臉開麥。

    偶爾當回豬隊友,有個人就在麥中開罵:“你這傻鳥!”

    他不以為然地吸口可樂,悠哉悠哉回道:“你怎麽知道?”

    這個現代就像為蕭玉而準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