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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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今大吃一驚他不是沒有過懷疑卻還不敢肯定,不敢像薛潭這樣敢斬釘截鐵說出來。

    “何以見得?”賀融不動聲色,令人完全無從揣測他的態度。

    每當這個時候譚今就會覺得這位陛下真是天生當皇帝的料,連他這種知道興王與陛下情誼深厚的,也忍不住會想陛下是否對興王起了疑心。

    兄弟鬩牆反目成仇固然有人可以從中獲取利益但對於這幫跟著皇帝從地方走向中央的臣子來說他們卻不希望這種場麵上演。

    可古往今來這種事又何曾少了?不說旁的,先前太子不就因為與紀王相爭急於立功才會不顧勸阻跑到雲州去,結果連命都丟在那裏?

    薛潭道:“這些日子我受他們宴請也曾赴了幾回宴,大多數人都是想要通過我來探知陛下的喜好性情,以免日後衝撞惹怒陛下但也有少數人,如戶部陳籌,大理寺歐陽簡等對興王按兵不動頗為不滿,認為興王是收了李寬的賄賂,或者兩人達成什麽條件,才會如此縱容李寬。”

    譚今跟隨興王在嶺南幾年,彼此相處得還不錯,如今周翊也還在嶺南,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為興王說兩句話,便拱手道:“陛下,興王”

    賀融抬起手,製止他想要說下去的話。

    譚今一陣不安,卻聽賀融道:“先說說要如何處理此事。”

    薛潭與譚今對視一眼,前者道:“以毒攻毒,一味打壓並非良策,不如散布更多流言出去,如此一來,百姓不知相信哪個才好,最開始的那個流言,自然也就無人注意了。”

    賀融頷首:“不錯,與我想到一塊去了,這件事就交由你去辦吧,至於那些煽風點火的人,暫且按兵不動,等新的流言起來,看他們作何反應,若是偃旗息鼓,便可說明他們是人雲亦雲,無甚主見,若是躥得更高,那就有問題了,正可一打盡。”

    他雖已登基,在私下並不常自稱朕,對待薛潭他們的態度,也與以往無異。

    薛譚二人恭聲應是。

    “珍時,我有件事要你去做。”

    譚今忙道:“陛下請吩咐!”

    賀融道:“自前朝起,以策取士已成定例,隻因世族勢大,慣走舉薦與蔭封二道,使得取士無法一枝獨秀,如今百廢待興,世家勢弱,正是大力推行取士之時,你先將具體章程擬上來,三月時便可先在各州府實行,待地方考試告一段落,發布結果,九月就正好讓他們上京來考試。”

    譚今心頭一凜,知道這是頭等大事,也顧不上傷春悲秋了,忙應下來。

    待兩人從宣政殿出來,譚今忍不住道:“陛下這盤棋,下得可真夠大的!”

    薛潭笑道:“你看出來了?”

    譚今點點頭:“打從陛下封王起,就與世家刻意疏遠,身邊得用之人,也無一出身世家。”

    薛潭提醒道:“還是有的,如今還在李寬手裏的工部尚書季淩,陛下十分看重。”

    譚今笑道:“但壽春季氏,在世族之中不算顯赫,聽說當初季淩想娶陛下身邊的侍女,為此還不惜與家族鬧翻了,若這樁好事真能成,勢必會成為打破世家與寒門隔閡的開始。”

    薛潭心頭一動,想起多年前,季淩因想納文薑為妾,被當時還是安王的陛下暴揍一頓,後來他聽說,那是陛下與季淩私下約定,演給外人看的,為的就是讓季家和其它世族知道,他身邊的侍女絕不可能委身為妾,季氏若想娶,就得堂堂正正三媒六聘,將人從正門迎進去。

    他將此事與譚今說了一下,譚今有些吃驚,又覺得以陛下走一步看三步的格局,這樣做並不讓人意外。

    二人離開之後,賀融忍不住捏捏鼻梁,馬宏察言觀色,忙笑道:“陛下乏了吧,奴婢早備了酪子,不如先用一碗?”

    自打回到長安之後,許多事情千頭萬緒,一切都要賀融親力親為,下麵的臣子固然跑斷腿,他作為皇帝,其實也沒有民間想象的那樣天子坐擁萬裏江山,享無邊豔福,因為賀融甚至連去向裴太後請安的工夫都快擠不出來了。隻想享樂,不願承擔職責的皇帝自然也有,賀融對的父親嘉祐帝就是這麽一位天子,結局卻也是顯而易見的,賀融現在麵對的處境,並不比開國時的高祖皇帝輕鬆多少,所要耗費的心血自然也就更多。

    賀融頷首:“端一碗來,多放些糖。”

    他旋即似想起什麽,忽然笑了:“五郎最愛在酪子裏放鹽,我卻喜歡放糖,有一回他錯拿了我的,當時舀一口吃進嘴時,那表情,我到現在還記得。”

    馬宏陪笑:“陛下記性可真好,這是多久前的事?”

    賀融想了想:“大概得有十年了吧,五郎那時候還勉強吞下,轉頭想騙我將另一碗鹹的吃下,卻不知道我早就識破了。”

    裴太後與賀僖匆匆來到宣政殿外,正好入耳最後一句話,賀僖不知不覺緩下腳步,臉上流露傷感。

    他也記得這件事,當時他就在旁邊,吃完了自己的一碗,還眼巴巴瞧著那碗鹹酪子,結果卻是後到的二哥大喊天氣太熱,等不及侍女上茶,就將那碗酪子一飲而盡,氣得他與二哥鬧起來。

    時移世易,人事已非。

    看見他們來到,賀融有點詫異,起身相迎:“母後怎麽來了?”

    裴太後含笑:“這兩日都不見你,怕你案牘勞神,過來看看你。”

    賀融歉然:“母後恕罪,都因政務纏身,我沒法親自去請安,隻能讓人過去向母後告罪,等忙過這一陣,我再好好向您賠罪。”

    裴太後很是深明大義:“你忙你的,不必管我,我隻是聽說,秦國公家,想向你求封,不知可有此事?”

    秦國公是裴太後娘家,上一任秦國公,也就是裴太後的父親戰死沙場,由於他膝下隻有裴太後一人,爵位就由文德帝賜給了裴太後的叔父。但裴太後的叔父並無其兄的能耐,文不成武不就,在嘉祐帝時就不得重用,反倒是因禍得福,因為早早避到鄉下去,從而躲過長安動亂的劫難,也沒跟著南下,如今重新回到京城,作為裴太後的母族,依照慣例是要給予敕封的。

    賀融點頭:“秦國公的確前來求見,想要請封世子。”

    這幾天忙著大事,賀融一時沒顧得上封賞太後母族,裴氏就等不及地入宮來了。

    但秦國公並非世襲爵位,按理說是不可能有世子的,當年文德帝將爵位賜予裴太後的叔父,是念在秦國公馬革裹屍的份上。

    裴太後臉色一沉,露出罕見的嚴肅:“你不必惦記我的顏麵,該駁斥就駁斥,否則一些人自以為雞犬升天,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賀融笑道:“母後不必著急上火,前兩日他們入宮拜見時,我見裴氏族人中有一少年人,叫裴翡的,應答流利,進退有據,倒是個好苗子。”

    裴氏族人隨後也去拜見過裴太後,她自然是有印象的,聞言就點點頭:“這孩子的祖父,與我祖父乃是親手足,可惜父親早逝,母親又是妾室,在族中不太顯眼。陛下提起他,是為了?”

    賀融道:“我想讓他過繼到先秦國公名下,母後以為如何?”

    裴太後很意外,隨後又明白賀融的意思,心中不由有些感動。

    這樣一來,裴翡就成了太後之弟,將來如果沒有意外,他自己又爭氣,肯定會得到天子重用,說不定重新得爵,讓爵位回到他們這一房之手,皇帝這個提議,完全是為了裴太後著想。

    裴太後就道:“多謝你的好意,過繼之事可行,至於封爵,你自己看著辦就好,不必問過我,如果裴家人觸犯國法,行差踏錯,皇帝也隻管發落,我不會為他們求情的。”

    正因有裴太後在,與皇位的紛爭才少了許多,否則她若真抬著自己的嫡子想與賀融分庭抗禮,就算賀融有必勝把握,免不了也會被分散心神。她如此通情達理,賀融自然要投桃報李,聞言笑道:“母後不必擔心,我自有分寸。”

    他又望向賀僖:“你不在青龍寺,怎麽倒入宮來了?”

    賀僖經過方才賀融與裴太後的對話,已經漸漸冷靜下來,聞言就雙手合十,稽首道:“是我孟浪了,請皇兄恕罪。”

    賀融也不問他到底入宮為了什麽,隻道:“在什麽位置上做什麽事,正如男耕女織,廟堂江湖,涇渭分明,你若肯還俗,便來幫我處理朝政,既然想要出家,就該徹底放下,不要摻和太多,須知身在紅塵,心向菩提,方是修行之人正道。”

    賀僖被當頭棒喝,不由滿麵羞愧:“陛下教訓得是,我知錯了,這就回青龍寺去!”

    他告退離去,裴太後溫聲道:“四郎一心向佛,隻是年紀尚輕,難免有些跳脫,他這也是看重兄弟情誼,沒有惡意。”

    賀融點點頭:“我知道,但他身份使然,難免有人會從旁煽風點火,若不絕了源頭,那些人便會得寸進尺,做出更加難以收拾的事情來。”

    裴太後最欣賞賀融的一點正是對方做人做事都有自己一套原則,對兄弟也很拎得清,並不無故猜忌,這對帝王而言是極為難得的品質,若像先帝那樣,心腸固然更軟,但耳根子也跟著軟,很容易就會稀裏糊塗被別人說動。

    二人分頭落座,裴太後見他麵露疲倦,就勸道:“國事繁瑣,一日兩日是理不完的,你得多注意休息。”

    賀融還未應答,外麵便有人匆匆而至。

    為免打擾了賀融與裴太後的談話,馬宏趕緊上前,與那內侍低聲說話,不多片刻卻臉色大變,回身稟告:“陛下,荊州那邊傳來的緊急軍情,說是兩軍交戰,興王重傷!”

    他一時沒聽見動靜,隻得大著膽子抬頭望去。

    皇帝坐在那裏,身形未動,竟似石像泥胎一般,毫無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