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安城不安(萬字長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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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晉, 江夏郡城, 安城。
任何地方有光明, 就有黑暗, 就連大晉國都, 以繁榮著稱的建康城,也避免不了貧民窟的存在, 安城,自然也不例外。
清晨天色將將露出一線白光,吳爵早已經清醒過來,用冰涼透骨的冷水洗了一把臉以後, 他小心翼翼拿出一卷《詩經》,大聲誦讀, 他居住的環境極差, 就隻有兩間破破爛爛的茅草屋,讓人懷疑是不是隻有來一陣小小風雨, 就能輕而易舉的將這兩間草屋吹爛。
吳爵身上雖然是穿著一席長衫,但那長衫已經被洗的發白發黃, 隱約還可以看見幾個被縫補的很好的破口。
從這就可以看出,吳爵此人是徹徹底底的真正寒門學子,按常理來說,他的溫飽都難以滿足,又怎麽可能讀得上書呢?
可世事卻不是都按照常理發展的,吳爵此人,可以說是既幸運, 又不幸。
不幸在於他家境貧困,耶娘雙亡,可是說是天煞孤星也不為過,但他又極為幸運的生在安城,上天又給了他一個極其聰慧的頭腦。
安城是大晉江夏郡的都城,是大晉頂級世族之一陸家的大本營,而陸家世代以書香傳家,掌控著天下第一流的鹿鳴書院。
鹿鳴書院之所以天下聞名,除了書院本身每代都有幾個驚才絕豔的學子出現以外,最令人向往的就是鹿鳴書院挑選學生,從來不以家世論人,而純以學識為準,在這個家世占據人的價值一半的天下,鹿鳴書院的這條準則,無疑對天下寒門子弟有著足夠強大的吸引力。
至於生於江夏這一郡的郎君,更是幸運至極,隻有有意願向學,即使家中貧困,也可以在五歲那年入讀鹿鳴書院下屬的蒙童院,隻要你足夠優秀,就能夠隨著學識的增長而層層上升,最終直接入讀鹿鳴書院,其間,絕大部分的讀書花費,都會由陸家供給。
也無怪陸家的清名遠揚,倒也當真沒有辜負他們書香世家的名號。
當然,陸家也不是開善堂的,不夠優秀的學子,自然會在層層選拔中被刷下,無緣鹿鳴書院,競爭雖然極其殘酷,但對於生來就沒有讀書權力的平民百姓而言,無疑是一條康莊大道,即使最終沒能入讀鹿鳴書院,也隻能怪自己技不如人,而非沒有機會。
至於那些足夠優秀的寒門學子,待到他們學有所成,離開書院以後,書院會將他們這些年的基本花銷一項項列出,請他們償還,能夠成功從鹿鳴書院結業的學子,就沒有還不起這筆錢的,鹿鳴書院如此做,也是為了讓學子們安心,示意他們並不虧欠書院什麽,即使虧欠,也一筆筆還清了。
吳爵便是這樣的寒門學子,在層層競爭中,最終入讀鹿鳴書院的幸運兒,不過他尚未從鹿鳴書院結業,書院功課又極其繁重,於是隻能在書店抄抄書,以補貼家用,抄書能賺幾個錢?所以他至今家境依舊極為貧困。
背完了早間的功課,吳爵隨意嚼了兩口昨夜剩下的冷饅頭,就連忙出了自己破舊的茅草屋,他和書店老板約好了,今日過去店裏抄書,順便給他看下店,老板多補貼他一點兒錢。
一路行來,遠離了作為安城貧民窟的西城,道路愈發開闊繁華,叫賣聲,談笑聲,打罵聲,混合著熱氣騰騰的蒸汽,別有一番人間煙火的味道。
吳爵的長衫極為老舊,在一片繁華中更顯得他格格不入,可他絲毫不以為意,泰然自若,倒真有幾分“居陋巷不改其樂”顏回的風度。
吳爵長期抄書的書店開在一條極為清靜的無名巷子裏,老板是個雅人,常常在午後日頭正好的時候,提著他心愛的小酒壺,眯著眼睛慢慢抿一口。
吳爵一直覺得,這書店的老板,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他雖然經曆不多,卻還有幾分眼力,沒點滄桑過去的人,很難有他這位老板這樣的氣質。
不過書店雖然開在這偏僻清靜的巷子裏,但來來往往的書院學子卻一點兒也不少,全因為這家書店藏著許多罕見的孤本,雖然原本不賣,但老板卻允許人來抄書,抄兩本,其中一本就是屬於抄書人的。
可想而知,在這個知識比任何東西都珍貴的年代,學子們對於這些孤本的渴求有多強烈。
進了書店,吳爵的同窗好友葉銘哲就已經等在書店裏了。
“阿爵,你總算是來了!”葉銘哲一見吳爵就跳了起來,他等得十分不耐煩,他性子素來急躁火爆,要不是體諒吳爵家離得遠,而且他和吳爵的關係實在很好,有個好消息想要第一時間告知吳爵,免得他錯過機會,他早就走了,哪有耐心在這裏空等。
不比吳爵的貧困家境,葉銘哲出生小世族,雖然是旁係中的旁係,但好歹也有個世族的名頭在,家中還餘下一些薄產,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但衣食無憂之餘,還養得起一兩個家仆。
而且比起吳爵的清高,葉銘哲因著一個世族的名頭,消息向來靈通,而他性情雖然急躁,卻又彎得下腰,待人真誠,交友廣闊,手腕又靈活,是出了名的好人緣。
“怎麽?”對著自家好友,吳爵也懶得戴上孤僻高傲的麵具,他輕笑一聲,對著葉銘哲打趣道,“阿哲你就這麽急著要那兩本孤本的抄本嗎?連半個時辰也等不起了?”
前些日子葉銘哲特意托吳爵在書店裏抄兩本孤本,一本《江中記》,一本《山中記》,正是前朝著名大文學家九離的作品,隻可惜九離此人,生前名聲不顯,漂泊伶仃,死後更是作品四散,難以尋蹤。
書店收藏的《江中記》和《山中記》,皆是難得的孤本,據店長推測,應該是九離年老體邁的絕唱,寫盡他半生漂泊。
本來依著葉銘哲的性子,不談什麽孤本不孤本,對於九離的作品,葉銘哲壓根不可能提起半分興致,怎麽可能特意拜托吳爵來抄書。
隻是葉銘哲素來仰慕文家素繡,聽說文素繡此人,最崇敬的大家,正是前朝名家九離,一直在搜集他的作品。
文素繡是鹿鳴書院院長夫人的入室弟子,葉銘哲不過是鹿鳴書院萬千學子中極其平凡的一位,兩個人根本不可能有什麽交集,即使葉銘哲手頭上有文素繡想要的孤本,也不知道往何處送。
但前段日子,不知道葉銘哲從哪裏打聽來的消息,說文素繡應自家恩師秋夫人的要求,有意在書院開一次有關書法的講課,葉銘哲這才瞄準了機會,想要送上文素繡苦求不得的九離孤本,作為自己的心意。
孤本一般要自己抄,才能彰顯心思,隻可惜葉銘哲一直覺得自己一手字寫得極差,不好意思在文素繡這位當代書法名家麵前獻醜,所以特意尋了多次得先生誇讚字好的吳爵來抄。
文素繡擅長簪花小楷,在郎君中,極少有人去學習這樣的字體,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書法總有共通之處。
鹿鳴書院諸多學子之所以對文素繡的講課趨之若鶩,除了不可言說的,想見識見識文素繡的美貌以外,為的,就是想從文素繡這位當代書法名家身上,學得幾分書法的精髓,就連一直對女郎不感興趣的吳爵,這著這次講課,也很有幾分興致。
“這麽多年的朋友了?我難道還會誤了你的事?”說著,吳爵從自己在書店的藏書出抽出兩本書,正是葉銘哲苦苦等待,想要獻給佳人的《山中記》和《江中記》。
葉銘哲接過這兩本書,小心翼翼的翻動,一邊翻,嘴裏一邊發出嘖嘖的讚歎聲,“阿爵,你這手字,可是越寫越好了,當真有幾分翩若遊龍,矯若驚鴻的風采啊!看來阿爵你以後要是從鹿鳴書院結不了業,買字,也還能混口飯吃了。”
“去去去!”吳爵整理著架子上的書冊,回頭笑罵葉銘哲道,“你個烏鴉嘴可別咒我,要是我真不能從鹿鳴書院結業,回頭,我就去你們家混飯吃,吃窮葉大郎君你!”
“不過你為了文素繡可是真夠花心思的,我說,阿哲,你可別犯傻,文素繡這樣名列《天下美人榜》的絕世美人,向來傲氣十足,可不是我們這些平凡書生能攀得上的,能入她眼的,得她回眸的,恐怕隻有長安公子這樣驚才絕豔的才子吧!”
經過大半年時間的發酵,去年天下美人會的情形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文素繡對長安公子的仰慕,長安公子冷酷無情的回絕,更已經是讓人震驚到麻木。
葉銘哲容易頭腦發熱,感情上來了什麽事情都敢做,吳爵卻極為理智,從沒有衝動熱血沸騰的時候,對於葉銘哲的行為和感情,吳爵向來不看好,礙於朋友之情,這才勸上一句。
“我當然知道,”葉銘哲神情失落,他收起手上的《山中記》和《江中記》,竭力擠出笑容,回答道,“文娘子於我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幻影,但能為她做點事,想到她因為我為她做的微末小事顯露笑容,我總是歡喜的。”
“或許以後我成了親,對文娘子的仰慕之情隨著年紀漸漸淡了,我會和妻兒談笑說起年少時為了討好心上人做的傻事,嘲笑如今的自己的天真衝動。”
“隻可惜那是以後,至少現在,我放不下,做不到。”
“你——”看著葉銘哲,吳爵心中驚訝,他從來沒有想到,看似大大咧咧,心無城府的葉銘哲,竟然會有這樣細膩成熟的心思。
百轉千回,隻為佳人。
一時無聲。
“哈哈,沒想到吧!”葉銘哲的情緒來的快也去得快,沒過半柱香的時間,他就已經從方才失落的情緒中走了出來。
葉銘哲收拾好心情,大笑道,“快別提我了,阿爵你的好意我知道,不過我心裏都有數,定然不會為了文娘子,和那些權貴子弟做什麽爭風吃醋的傻事,那些人,恨下心來,我葉銘哲一介小小書生可惹不起,好歹我還有耶娘要奉養呢!”
“說說你吧,阿爵,我們七月就要結業了,”葉銘哲關心的問道,“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吳爵淡淡一笑,一副無所謂的模樣,道,“我能有什麽打算?我又不打算去效忠某一世族,做個世族走狗,選官令定然沒有我的份,這也不合我的性子,最好的打算,不過是留在鹿鳴書院,做個教書先生罷了!”
“書院的先生非大才大德之人不要,教那些鹿鳴書院蒙童院的小小蒙童,我總是教得起的吧。”
“阿爵,”葉銘哲猶豫了一會兒,看著好有臉上隱隱顯露出的不得誌,還是問道,“你聽說了最近朝廷裏的風聲了嗎?”
“風聲?”吳爵麵上疑惑,“朝廷裏的什麽風聲?”
吳爵一無財,二無勢,除了從葉銘哲這兒得到消息以外,沒有別的消息渠道,所以對於朝廷上的風向了解,向來滯後於書院其他人。
“當然是改製是風聲啊!”葉銘哲一拍桌子,怒道,“我看著阿爵你讀書都讀傻了,從今年開始,選官令將不再把持在世族嫡係手中,而是會下放,寒門子弟不用再投效世族,就有機會得到選官令。”
“當真?”吳爵一臉興奮,那個男兒沒一點野心,尤其是如吳爵這樣滿腹學識的,野心就更大了,方才說的回書院教授蒙童,不過是被這個還是的世道逼迫,迫於無奈下的決定罷了,若是能夠為政一方,實施自己的政治理念,又不用屈侍於某個世族,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自然當真!”葉銘哲看著吳爵,神情嚴肅道,“而且眼下,在我們安城,就有一個極好的機會。”
“改製從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稍微一不注意,就可能會動搖國本,所以目前隻有在建康,才有公平選拔人才,得到選官令的機會,建康選官令相較起全大晉的人才,自然是名額有限,我們落後一步,現在再去報名,已經是來不及了!”
“但前些日子我聽說,改革派的領頭人物謝家清華,因為偶染風寒,被陸院長派自己的愛女陸晴娘子接到我們安城來修養,算算時間,她們也快到了。”
“作為謝家繼承人和改革派的領軍人物,倘若我們能夠打動她,在學風蔚然的安城,再開設一個選拔人才的點,不是極有可能的事情嗎?”
“偶染風寒?”吳爵琢磨著這耐人尋味的四個字。
鹿鳴書院教出來的學子,政治敏感度都不會低,葉銘哲雖然看上去傻白甜,但成算,心裏總是有的。
他不屑接口道,“當然要偶染風寒,若不是謝家繼承人偶染風寒,那些頑固老朽的反對派怎麽可能妥協。”
“也對!”吳爵的眼睛發亮,“以退為進,而且退的地方也選的極為巧妙,竟然是我們安城,從親情上無可挑剔,卻又滿足了自己的政治需要,赤/裸/裸的陽謀,反對派無法拒絕的陽謀!”
吳爵反複念叨著,最後下定結論道,“這位謝家繼承人,所圖甚大,所謀甚遠,絕非簡單人物!”
當然不簡單!葉銘哲心中嘀咕著,這還用阿爵你說嗎?若是簡單,她就不是大晉第一位憑著女郎的身份坐上頂級世族繼承人位置的世族子弟了!何況她現在搞的改製,若是沒幾把刷子,她早就死在心心念念想要搞死她的反對派層出不窮的招數中了!
不過看著友人難得興奮的模樣,他還是懶得再煞風景,從前行無路,到現在看到一線曙光,阿爵過得太難,背負的東西太多了,不如現在就讓他輕鬆一下。
想到友人的未來,想到自己的未來,葉銘哲臉上露出一抹輕鬆的笑意,其實,除了如阿爵這樣的寒門子弟,謝清華的改製,對於像他這樣世族旁係中的旁係,何嚐不是一條充滿希望的新路呢!
他微微笑著,明天,總會更好吧!
………………
鹿鳴書院出身寒門和世族旁係的學子們因為改革派領頭人的到來而感到興奮,卻不知道,他們的山長夫人,同樣也極為興奮。
安城陸家老宅裏,女主人正興奮的收拾著自家女兒的閨房,家具要換適宜夏季的涼木,珠寶首飾要換成碧色沁人的翡翠,就連花花草草,也要換成夏季的時令……
事實上,這些瑣碎的事情,哪裏需要一個偌大世族的女主人來操心,自有家仆在無聲無息之間處理好,隻不過秋夫人一片愛女之心難以抒發,隻能做做這些小事,表達對女兒的關心罷了。
或許當真是命中沒有子嗣緣分,秋夫人和自家夫君陸徵在子嗣上十分艱難,在陸君雅這位小姑為謝家誕下嫡出的第二位郎君謝清珺之後,她才懷上陸晴,懷相不好,生得也困難,若不是她千求萬懇,也許早在懷上陸晴的時候,就被聽信大夫診斷的陸徵打點了。
因而陸晴一生下來,她就極為寵愛,即使陸晴想要天上的月亮,秋夫人都會讓自家夫君架把梯子爬上去摘。
這回陸晴和陸徵鬧脾氣,他們父女兩鬧了多久的脾氣,她也就和自家夫君,鬧了多久的脾氣。
從此就可見出秋夫人對自家女兒的寵愛,難怪養出陸晴那樣任性的脾氣,和阿耶鬧脾氣,就敢一個人往建康城投奔陸君雅。
師父有事,弟子自然是要侍奉,文素繡雖然隻是來拜訪恩師,但她從小在陸家熟悉慣了,於是同樣跟著秋夫人忙忙碌碌,偶爾在秋夫人身邊擦擦汗,遞上一杯茶水,動作雖然不多,卻極為貼心,秋夫人在眾多弟子中,最為喜愛文素繡這個小弟子,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邊忙著,秋夫人一邊和文素繡絮絮叨叨道,“還是繡兒你最貼心,我們家那個小沒良心的,也不知道體諒體諒她娘親,一聲不吭就往外跑,若不是阿珠給她搭了個台階,也不知道她還要什麽時候才能低頭回家!”
文素繡淡淡微笑著,一派大家閨秀的優雅氣度,極為溫柔和順,但她口中卻一言不發,壓根沒有附和秋夫人話的意思。
文素繡心思玲瓏,又極為了解秋夫人,知道對於自家女兒陸晴,秋夫人從來是隻有自己能說她的不好,別人說,別說是自己這個一抓一大把的弟子,連與她休戚與共的夫君陸徵,秋夫人都會翻臉。
何況疏不間親,文素繡知道,自己雖然是秋夫人最為喜愛的弟子,但說到底,也隻是個外人,隻有陸晴,是秋夫人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她真正的心肝寶貝。
雖然明白,但有時候想想,文素繡還是有些不甘心,她出身看上去高貴,卻是親緣淺薄,被她當做娘親的秋夫人,卻又有自己真正的女兒,就連愛情,她傾盡全力的告白,拚盡臉麵的懇求,也不能求得一個圓滿如意。
固然她文素繡從來不缺少愛慕自己的郎君,臨到她離開建康時,更不乏郎君特意來送別,表達他們的情意,可是,他們是他們,全都不是顧長安。
想到顧長安,想到他在美人會上的無情拒絕,文素繡的心,就開始微微發疼。
“阿晴也是想家了,想您了,”文素繡溫柔一笑,柔聲道,“不然阿晴那麽倔強的性子,怎麽可能撿著一個梯子就下呢?”
“也是,”秋夫人笑道,“也是她阿耶不好,我們家阿晴有什麽錯,不就是想在鹿鳴書院新開設一個屬於女郎的書院嗎?偏偏她阿耶就是咬緊牙關不同意,真是個頑固老頭。”
開設一個屬於女郎的書院?文素繡心下驚訝,她知道陸家父女鬧矛盾,卻不知道是因為這個鬧矛盾,秋夫人說的容易,可書院,哪裏是那麽容易開的!
不過這陸晴還真是敢想敢做,文素繡一個外人也知道,鹿鳴書院是陸家真正的根基,她陸晴又不是陸家繼承人,貿然提出,沒有被陸山長打死,已經是山長顧念父女之情了。
“我家阿晴要的,我這個做娘親的,一定要讓阿晴得到。”秋夫人自信笑道,“不就是屬於女郎的書院嗎?她阿耶不願意來,我來幫阿晴開。”
“您來?”文素繡訝異道,“陸山長怎麽可能會同意?師父您三思啊!”
“自然,我來,”秋夫人拉著文素繡的手,微微笑道,“而且,繡兒,為師與你說心裏話,雖然這個想法一半是為了滿足阿晴的願望,但更多的,是為了你們這些女郎。”
“為了我們?”文素繡還是不解。
秋夫人耐心道,“繡兒,你實話和為師說,你甘心嗎?你明明有滿腹才學,最終卻隻能埋於深閨,你甘心嗎?”
“我——”文素繡咬了咬唇,看著秋夫人鼓勵的目光,鼓起勇氣道,“我當然不甘心,但那又怎麽樣呢?這世道就是如此,女郎有才,為的是嫁一個好人家。”
“畢竟,不是人人都是謝家謝清華。”
提起謝清華,這猶如皎皎明月,高懸天際,她連看一眼勇氣都沒有的虛幻情敵,文素繡的聲音幾近哽咽。
她低下頭,把頭埋在秋夫人的懷裏,感受著這屬於阿娘的暖意,她的眼淚一點一滴落下,所有堅強的偽裝,在這個溫暖的懷抱中,全數潰不成軍。
麵對著天下所有人被殘忍拒絕,文素繡都能強忍住眼淚,挺直脊背,優雅退場,此刻,麵對著她視作阿娘的秋夫人,一句簡單的問話,就讓她淚如雨下。
秋夫人心疼的摸了摸文素繡的頭,心中歎息一聲,從文素繡來陸家,她就覺得文素繡的情緒有些不對勁,縱然文素繡的偽裝再好,又怎麽可能瞞得過看著她長大的秋夫人的眼。
可是這又該怪誰呢?文素繡愛上顧長安沒有錯,顧長安不愛,於是拒絕,也沒有錯,至於謝清華,被顧長安愛上,她又有什麽錯?怪她太過優秀?
唯一錯的,或許是她,是她把文素繡教的太決絕,一旦愛上,就決意傾盡全力。
“哭出來就好了,”秋夫人撫摸著文素繡的脊背,喃喃道,“我家繡兒也很優秀,顧長安不愛你,隻是他看不到你的好,你做不成謝清華,但你可以做文素繡,做教書育人的文素繡。”
“教書育人?”文素繡從秋夫人的懷裏抬起頭了,大哭了一場之後,她的情緒好了許多,她紅著鼻子,打著嗝兒,看向秋夫人衣服上的水漬,十分不好意思。
“現在知道害羞了?小花貓?”秋夫人微笑著刮了刮文素繡的鼻子,笑容溫柔,“這麽大人了,還這麽愛哭,以後讓你的學生看到,看你怎麽好意思?”
說實話,文素繡現在一點也不美,一張臉哭得亂七八糟,梨花帶雨,那是對男人的哭法,對著從小把自己帶到大的自家師父,文素繡可沒有那麽多矜持與講究。
不過看在秋夫人眼中,眼前眼淚連連的女郎,卻比一臉溫柔笑意,美得像失了魂魄的玉像的文素繡,可愛了無數倍。
秋夫人溫柔的用帕子為文素繡擦幹臉,微笑道:“對,教書育人,既然郎君能上書院,為什麽我們女郎不行,不得誌的郎君多,難道我們不得誌的女郎,就不多了嗎?何況假如我們開了書院,還有繡兒你這個才貌雙全的活招牌。”
“可是,郎君們從書院結業,他們可以當官,可以上戰場,自有其前途在,我們女郎,從書院出來,難道又隻是為了嫁一個好夫君?”文素繡疑惑道,“那不就又是繞回了原點嗎!”
“這就要看謝清華了!”秋夫人敲了敲文素繡的頭,淺笑道,“我們兩個,都比不過她位高權重,很多時候,在我們看來困難的事情,在她看來,或許隻是小事一樁,比如這結了業的女郎的前途,我們不知道安排,謝清華肯定知道。”
“可謝清華憑什麽要幫我們,”看到秋夫人計劃的可行性,文素繡迅速進入了角色,“難道就憑著她也是女郎,或者親戚的親分?”
說著,文素繡自己也感到極為可笑,對於謝清華這種政治人物而言,這兩點,都是無足輕重的小節,又怎麽可能打動她。
“你啊你!”秋夫人親昵的戳了戳文素繡的額頭,笑道,“莫不是轟轟烈烈的愛戀,把你的聰明才智都燒光了嗎?”
“謝清華被迫因病修養,退居安城,是因為什麽?那些言官彈劾,不就是恥笑她牝雞司晨嗎?隻要女郎的書院開起來,女郎的地位進一步提高,誰的好處最大?”
秋夫人一連三個問題,問到了文素繡心坎裏,問得文素繡的眼睛愈發明亮。
“所以,”秋夫人斬釘截鐵道,“但凡謝清華還有重返建康,重回我們大晉權力中心的心思,我們這書院的忙,謝清華就一定會幫!”
秋夫人為她真正指出了一條明路,或許這條路充滿坎坷,崎嶇難行,但再差,能差得過除了嫁人生子,看不到其他可能的人生嗎?
如果說以前,顧長安,是她的光,是她幻想中的英雄,現在,她發現,不需要幻想,原來隻有自己,才能是自己的光,是自己的英雄。
文素繡的眼睛閃閃發亮,感覺自己的精氣神重新回到了身上,她本就生的美貌,此刻洗盡纖塵,愈發顯出五官的秀美。
這回文素繡來陸家,隻覺得自己以前對於秋夫人的印象被重新刷新了一次,如果以前是雍容高貴的貴婦人,現在就是運籌帷幄的智者。
難怪陸山長對秋夫人如此愛重,多年下來,隻得一女,也沒能讓他納妾,實在是秋夫人這樣聰慧美貌的女郎,哪個郎君不愛呢?
看著文素繡現在就恨不得謝清華就站在她的麵前,秋夫人又好氣又好笑,拉住躍躍欲試的文素繡笑道,“怎麽,方才還在心裏嘲笑阿晴衝動,如今你也想步阿晴的後路了!”
文素繡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小聲辯解道,“師父,繡兒隻是太開心罷了!”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秋夫人拉著文素繡的手,語重心長道,“我知道繡兒你的喜悅,因為為師也是如此,若不是謝清華為我們女郎開辟了一條登上權力頂端的路,為師這個想法,恐怕要捂在心裏一輩子。多年夙願有機會實現,為師的激動,比你更甚。”
“隻是開設書院一事,從來不可能一蹴而就,而為師前兩天不是讓你去鹿鳴書院講一堂關於書法的課嗎?這就是極好的開頭,以前,人人都知道你有才學,以後,你要讓人人都承認,你不僅自身有才能,更有教授的才能。”
“師父——”文素繡仰頭,感動的望著秋夫人,撲到秋夫人懷裏,放聲大哭。
文素繡從未想到過,在她為自己夭折的愛情傷春悲秋的時候,一向被自己認為偏心自己女兒的秋夫人,為自己默不作聲的做了那麽多。
無須她多想,秋夫人已經為她把前路鋪好,隻要她沿路走下去,自然會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父母之愛子,為其計之深遠,也莫過於此了,想到她從前對陸晴的嫉妒,文素繡更是泣不成聲,無言麵對恩師。
“傻孩子,”秋夫人歎息著扶起文素繡,笑道,“真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怎麽又哭上了,為師一直知道,我們家繡兒,是再好不過的孩子。”
隨著秋夫人的動作,文素繡站直了身子,破涕為笑,心中卻在暗暗發誓,師父的夙願,她的未來,阿晴的願望,一個一個,她文素繡,絕對要用盡一生,去將它變為現實!
………………
就在安城許多人期待著謝清華的到來,等待著她再度攪動大晉乃至風雲的時候,謝清華這位本該在萬眾矚目中登場的主人公,卻壓根沒有在那迤邐的車架中。
手裏抱著一把古琴,背上背著一柄長劍,謝清華戴著隔絕視線的幕離,一襲飄逸的深紫色寬袍廣袖,衣袖翩翩,悠悠向安城行去。
唯一意料之外的,就是謝清華的身後,竟然還帶著一名女郎。
短袖獵裝,容貌英氣,除了建康城女郎中的一朵璀璨奇葩——李馨,還有誰,能有這樣的灑脫不群氣質!
李馨嘴裏叼著一根野草,晃悠在謝清華身後,對著謝清華,有氣無力的喊到:“我說,主君,您還當真就要這樣去安城啊!”
“憑著這樣的速度,走上一年,我們倆也晃悠不到安城啊!”
“好歹主君您也是一位修武高手,要不您辛苦辛苦,體恤體恤下屬,用輕功帶著我飛到安城去。”
謝清華回頭,幕離掩蓋下的精致眉眼一彎,悠悠笑道,“阿馨,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習武多年,號稱蓋世無雙,我又是你的主君,難道不是應該你用輕功,捎帶捎帶我嗎?”
李馨全身打了個寒顫,要她帶著謝清華,一路用輕功飛到安城,打死她也做不到啊。
不過她也心知肚明,這不過是自家主君的惡趣味罷了,論起武功,明顯是謝清華比她高上一籌,要她捎帶,也隻是玩笑話。
但雖然是玩笑話,李馨不敢不認真對待,和謝清華同行的這段時間,她算是充分見識了謝清華偶然發作的惡趣味,一路被坑得苦不堪言。
“輕功就算了!”李馨苦笑著討饒,所有的意氣風發在謝清華麵前皆數收斂,她無奈道,“主君,進了下一座城,我們去買匹馬,這才是最實際的事情!”
“馬?不用。”見李馨沒有她想象中的的有趣反應,謝清華也收斂了自己的惡趣味,她微微一笑,認真道,“我可是正病著呢?病人,是有權力修養的,安城是陸家的大本營,又臨近鹿鳴書院,那裏的有心人太多了,我可不想被人當做香餑餑盯著,先病上一陣子,冷卻冷卻他們的熱情。”
“清醒過來的真正聰明人,才是我想見的。”
李馨在心中再次感歎了自己的英明,認下謝清華這位主君,無疑是她一生中做的最正確的事情。
與此同時,她又不由得為安城那些苦苦等待的有心人默哀了一會兒,無論是算計,還是利用,隻要是沾染上自家主君,世上,就沒有那麽容易的事!
不過,不急著在安城見人,剩下的大把時間,自家主君要做什麽,難不成是找一位俊美郎君,談上一場風花雪月?
謝清華要是知道李馨所想,恐怕早就把自己這個無良屬下扔到十萬八千裏遠,這分明是她李馨最想幹的事,竟然誣賴到她身上。
隻可惜謝清華沒有讀心術,也沒有心思隨意窺探自家屬下的心思,所以李馨幸運的逃過了一截。
李馨疑惑道,“那剩下的時間,主君您決定做什麽?”
“做什麽?”謝清華微微彎唇,輕輕笑道,“我要去,找人!”
“找人!”李馨微微皺眉,這天下,有哪位賢才,值得她李馨的主君親自去找。
“阿兄以前在鹿鳴書院做先生,”謝清華微笑道,“他告訴我,安城城中,有一位在明燃以後消失的名將,值得我親自去請的老將。”
“劉習風!”
李馨熟讀兵書,更了解多年以來大晉的戰爭曆史,提起明燃之戰,她就篤定至極的說出了劉習風的名字。
“沒錯,劉習風,他是敗軍之將,但比起更多的長勝將軍,他的價值毋庸置疑。”
“因為,他這一生,就敗了那一場仗!”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給小天使們的日更(??>?<?)。??(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