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蓮湖問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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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花木掩映, 處處皆可見嶙峋的假山怪石, 鵝卵石鋪就的道路兩旁, 景致極盡清新, 自然優美, 堪稱是一步一景,令人目不暇接, 可也極盡彎繞之能事,若是沒人指引,想必沒走兩步,就已經迷失在這優美的景致之中。
顯然, 為了保證風景的優美,還要兼顧考慮府邸的安全, 府邸的原主人謝清珺, 想必是下了不少功夫。
轉來幾株橘子樹,撲麵而來的, 是一陣含著微微清甜香味的涼風,文素繡抬眼望去, 秀麗的容顏上流露出些許驚歎之色。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
縱然此刻此地沒有采蓮女,劃著船槳,美眸含情,紅唇輕啟,唱出這首動人至極的采蓮小調, 文素繡的腦海裏,也不禁響起這樣優美的旋律。
一碧傾天,層層疊疊的蓮葉,簇擁成翻滾的巨浪,將它們那明亮奪目的翡翠色,直直迫入了文素繡的眼簾之中。
文素繡長居安城,蓮花賞得不少,但以往她從未發現過,無須清美的蓮花點綴,隻是單純的碧綠蓮葉,簇擁起來,竟然能形成如此震撼人心的聲勢,猶如自然吟唱出的一曲荷葉之歌。
臨近六月,安城的蓮花,花苞都隻是剛剛冒出尖角,這裏的蓮湖,自然也不例外,但有趣的是,叢叢疊疊的翡翠色蓮葉遮掩之間,蓮湖中央,卻坐落著一棟造型宛如小荷、微微顯露著尖角的精巧水榭,水榭四周垂落的簾幕清透,隨風飄搖,在陽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仿佛是一場光影迷離的翡翠夢境,觸之,就會化作七彩的泡沫,消失無蹤。
“看來是我的客人來了!”一道微微含著笑意的女聲從水榭之中傳出,音色清冷泠然,略帶倦意,打破了文素繡漂浮在空中的幻想,但這宛如冰玉的音色,卻與這夢幻般的環境無比貼合,令人不禁屏住呼吸,不敢驚擾。
王雪兒唇角微彎,沒有理會自家主君,對著文素繡道:“阿繡見怪了,我家主君,這是等著我去給她熬藥呢!”
說著,王雪兒上前一步領路,這蓮湖的設計當真是極具巧思,層層疊疊的翡翠色蓮葉遮掩之下,竟然隱藏著一條曲折的回橋,回橋貼近水波,難以尋覓,人行在回橋之上,宛如踏著碧色的波浪,款款前行,充滿了天然的美感。
文素繡回以一笑,跟上了王雪兒的步子,秀麗的容顏上笑意微微,她柔聲道:“見怪就不怪了,隻是不知道雪兒,你究竟要熬的是什麽藥了!”
有時候,女郎之間的友情當真是奇妙,盡管隻是短短時間的交流,但王雪兒此刻,還真是有些喜歡上文素繡了。
善解人意,又充滿才情,文素繡這樣的女郎,去掉了她孤傲的外衣,想要討人喜歡,是極其簡單的一件事。
出乎文素繡意料的,越靠近水榭,她就越容易聞到一陣陣香氣,不是雍容華貴的牡丹香,不是溫馨甜美的桂花香,若是要文素繡來形容,這更像是某種食物的香氣,而且一定以荷葉作為引子的食物,因為唯有這樣,才能解釋得出那香氣裏若隱若現的清甜荷香的由來。
文素繡搖了搖頭,心中失笑,今日她還是慌了頭,連腦子都不太清楚了,在這樣風雅宛如仙境的地方烹煮食物,無異於焚琴煮鶴,她所知道的謝清華,是仙氣縹緲的姑射仙人,清冷脫俗,試問這樣的仙人,怎麽可能做出如此充滿凡塵俗氣的事情來呢?
或許是建康城裏最新流行的香料,就是這樣的香味?也或許是她的鼻子出了錯?
文素繡努力的為這不應該出現的香味尋找理由,自欺欺人,卻忽略了,香料從來都是她這樣的世族貴女的必修課,多年聞香,不是大師也磨成了大師,她鼻子出錯的可能性,低到幾乎不可能。
兩人的速度都不慢,很快就抵達了水榭,王雪兒掀開簾幕,換上擺放在一旁的木屐,急匆匆的走進水榭中,一臉焦急道:“天啊,主君可是答應給我看著火的,她可別又睡著了,我為主君熬的藥,希望沒出什麽差錯。”
文素繡落後王雪兒一步,她順著王雪兒的視線向水榭中望去,因為有著叢叢疊疊荷葉和輕柔簾幕的遮掩,水榭之中,顯得很是清涼。
地板上鋪著竹子編織的席子,竹子的質地極佳,流轉著碧色玉石般的溫潤光華,席子上擺放著三個軟塌,一個軟塌的旁邊,放置著小火爐,火爐中發出咕嚕嚕的聲響,冒出縷縷白煙,方才匆匆忙忙走進水榭的王雪兒,正舉著小扇子,一臉認真的給火爐扇火。
這應該就是王雪兒熬給自家主君的藥了。
可令人覺得分外奇怪的是,軟塌的另一邊,和火爐相對,竟然放著一座小冰山,飄起的白霧,散發著幽幽的冷意。
臨水的近側,還擱置著琴案,琴案上的古琴是伏羲式,顏色幽沉,卻仿佛帶著淡淡的暖意,琴身上銘刻著“春陽”二字,應該就是這把古琴的名字。
和春陽古琴放在一起的,是一把玉白色的精致小劍,這把劍極為小巧,仿佛隻是一件精巧的玩具,但也極美,宛如手中掬起的一捧如水月光,文素繡眼力好,隱約可見劍身上篆刻著“無暉”之名。
但這些奇異的事物,都不足以吸引來人的全部目光,文素繡一眼望去,最先看到的,正是斜倚在中央軟塌上,明眸瀲灩,唇邊微微彎起,從容含笑的謝家宗女。
或許是因為放鬆,也或許是為了裝病,謝清華難得穿著一襲玄色深衣,綢緞般的烏發如水流瀉,她的肌膚是玉色的透白,流轉著如瓷的光彩,淡粉色的唇,純黑色的瀲灩眼眸,瑰麗的眉目之間懶懶的倦怠之情,被這玄色深衣一襯,竟格外顯出幾分穠豔旖旎之色。
文素繡心跳慢了一拍,以往的謝清華是高居雲端的仙,今日,她更像是混跡在人間的妖。
但無論謝清華是誰,文素繡隻知道,今日,她來見謝清華,究竟是為了什麽。
“來了?”謝清華一手托腮,眼波流轉,唇角微彎,輕笑一聲,倦怠的瞥了一眼文素繡,淡淡道了這一聲無用的問句。
好似來的不是文素繡這樣隻有一麵之緣的陌生人,而是久別重逢的親近友人,文素繡一瞬間有些恍惚,又有些惶恐,謝清華的態度,著實出乎她意料之外。
或者說,從一開始踏入這座靜謐的府邸,很多事情,就已經不在她掌控之中。
跟隨在文素繡身側的小丫鬟服侍著她換上木屐,她踏入水榭之中,深吸一口氣,然後雙手平舉,向謝清華深深施了一禮,仰頭微笑道:“文家素繡,見過謝宗女。”
素顏如花,笑意嫣然。
她絕色秀麗的眉目隨著笑意輕輕漾開,仿佛倒映了一江的春水秀色,有她在,何處不是江南?
文素繡的一舉一動極其標準,猶如是尺子測量出來的一般,但卻也極盡優美,舉手投足之間,有著行雲流水般的優雅美感。
“哦?”謝清華此時才饒有興致的抬眸,眸光流轉著奪目的鋒芒,唇邊噙著笑意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不知文娘子如此大禮,又是有何事求我?”
寒光拭鐵衣,此時的謝清華,眉眼之間光芒璀璨得逼人,哪裏看得出方才的倦怠與病容?
但凡是美人,尤其是文素繡這樣向來被仰慕之人眾星捧月一般成長起來的絕色美人,素來都是高傲的,方才文素繡施的那一禮,可以說把姿態放得低得不能再低。
能屈能伸方是人傑應該有的品質,謝清華隻想看看,這文素繡,低下的腰,還能不能再直起來。
文素繡身子一僵,有些承受不住謝清華迫人的氣勢,何況,謝清華這般開門見山的說話方式,是已經習慣了世族之間彎彎繞繞的文素繡沒有想到的,一時倒真嚇了她一大跳,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是好?
王雪兒熄滅了爐火,見此情景,她自然而然的起身,踏著輕快的步子走過來,扶著文素繡坐在軟塌上,絕麗的容顏笑意淺淺,柔聲道:“主君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文娘子初來,心中自然忐忑不安,主君如此不容情麵,若是把文娘子嚇跑了,哪裏再賠我一個閨中密友。”
這一走,一扶,一笑,一數落,看似簡單,但無聲無息之間,王雪兒就將謝清華營造的壓抑氣場破了開來。
當然,對著文素繡這樣從來沒有修習過武氣的普通人,謝清華也不至於用殺氣對付她,但單單隻是謝清華眼神和聲音造就勢,就已經讓文素繡這養在溫室之中的嬌貴女郎,有些難以消受。
“罷了,真沒意思!”看見文素繡無力的反應,謝清華微微一笑,收回了故意放出的氣勢,淡淡的倦怠之色重新回到她畫筆難描的瑰麗眉目之間,眨眼之間,她又是方才那個一臉病容的謝家宗女。
看來是不能了,謝清華心中暗歎,枉費她還以為自己如此幸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有一個好苗子自己撞上門來,看來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自己還是想想就算了。
“什麽沒意思,有意思?”王雪兒冷麗的容顏上掛著嗔怪的笑意,瞥了謝清華一眼,含笑道,“對你來說,這世上有幾個人,是有意思的!”
“阿繡你可別怕,我家主君啊,就是個紙老虎,一戳就破,再說,她現在可還病著呢,就隻能嚇唬嚇唬人了,你可別被她方才強撐起的樣子,嚇破了膽!”說完,王雪兒微笑著安慰文素繡,話語中掩不住的調侃與笑意流瀉而出,把水榭中僵持冰冷的氣氛,硬生生化作了春暖花開。
文素繡咬了咬唇,王雪兒的安慰她過耳就忘,心裏卻是十二萬分的不甘心,懷抱著滿腔希望與熱忱而來,結果和謝清華一個照麵,就被人家無心的玩笑打趴下了,這樣的她,連她自己都覺得無比的可笑,何況是別人呢!
不甘心,還是不甘心,文素繡握緊了王雪兒安慰她的手,銀牙緊咬,狠狠心,坦誠道:“謝宗女此話說的沒錯,素繡此次前來拜見宗女,的的確確,是有求於宗女。”
說著,文素繡挺直了脊背,精致的眉眼之間,滿含著堅定之色,極力鎮定道:“隻是素繡雖然有求於宗女,但此事,未必對宗女之大事無益!”
隨著說出口的話語,文素繡神情愈發篤定,被謝清華一照麵就打掉的傲氣,和神色之中天生帶有的自信之色,又漸漸回到了她身上。
此時此刻,文素繡仿佛又是天下美人會裏,那位在萬眾矚目之下,尚且能神色自若,揮毫潑墨的孤芳花主。
這時候的文素繡,才有值得謝清華注目的資格。
“是嗎?”謝清華唇邊笑意清淺,纖長如玉的手指,百無聊賴的卷著自己的一縷烏發,漫不經心道,“那麻煩文娘子說說,你有求於我的事,究竟對我的大事,有何益處?”
文素繡理了理自己的思緒,從容道:“宗女此次來安城,正與陸晴師妹同行,想必宗女也應該知曉,陸師妹究竟是因何事,與陸師公鬧翻離家出走,而素繡所求之事,正與陸師妹殊途同歸。”
王雪兒微笑著插話道:“陸家娘子想要的,不就是拜入鹿鳴書院罷了,一路來的時候,我聽陸娘子道,若不是陸山長看得太緊,她甚至試過效仿祝英台,女扮男裝,拜入鹿鳴書院。”
“我還笑話過她,她想做祝英台,隻是不知,會有誰是她的梁山伯?”
“這素繡倒是沒聽說過,”文素繡秀眉皺起,若有所思道:“隻是陸師妹想得也太天真了,祝英台之所以是傳奇故事,不正式因為,在現實之中,它壓根兒難以成真嗎?何況陸師公是何等人物,怎麽可能會被她這一點小伎倆瞞過。”
“隻是陸師妹僅僅是想要在鹿鳴書院之中,招收女子入學,素繡想要的,卻是在鹿鳴書院之下,效仿蒙學院,開設一個女子學院。”簡單點了點陸晴的舉動,文素繡也不願多說旁人,直白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眼裏滿含期待,望著謝清華。
“開設女子學院,”謝清華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有這份雄心壯誌!”
文素繡神情微鬆,看謝清華的口氣,對她的想法,並無反對貶斥之意。
但文素繡放鬆的還是太快了,隨後謝清華話鋒一轉,又輕聲道:“你開設的學院,究竟是想招收世族女郎,還是寒門千金,或者是平民女子,不同的階層,自有不同的將就,該如何協調,你想好了嗎?”
“第二,你開設的學院,所教授的課程又以何為主,你想好了嗎?”謝清華伸出兩根削蔥一般的玉指,搖了搖,又如此說道。
說完,謝清華慢條斯理的伸出第三根手指,微笑道:“第三,你開設的學院,想請何人為先生,又有何人,願意屈尊,做你學院的先生,你想好了嗎?”
謝清華的聲音輕柔,甚至可以說是輕聲細語,但在文素繡聽來,謝清華這三問,無異於疾風驟雨,硬生生把她給砸蒙了,滿腔的雄心壯誌猶如烈火遇暴雨,掙紮都沒能掙紮幾下,就被她澆滅了。
她隻能愣愣的看著謝清華,渾身無力的聽謝清華最後總結道:“你什麽都沒想好,憑什麽認為自己能冒天下之大不韙,開設女子學院,難道憑你的師傅秋夫人嗎?”
是啊,她什麽都沒準備好,憑什麽認為自己能實現這份雄心壯誌,難道真的要依靠師傅,那與她嫁人,依靠未來的夫君有何不同,那她也不過是攀附他人,不以為恥,反而得意洋洋的枝頭淩霄花。
不,她想做的,從來不是看似淩雲絕頂,實則虛弱無力的淩霄花,而是傲雪經霜,淩寒獨開的寒梅。
想到這裏,文素繡麵上怔忡的神情漸漸消失,堅定之色重新在她眼角眉梢掛起。
“我以前是沒想過,”文素繡神色坦然,神情自若道,“隻是我可以從現在開始想,當然,若是謝宗女願意指點素繡一二,素繡此生,都將感激不盡。”
“我的指點可能不是你想聽的,”謝清華純黑色的眼眸中興味滿滿,故意道,“這樣你也要嗎?”
“自然,忠言逆耳利於行,”文素繡斬釘截鐵道,“素繡自信,自己這點胸懷,還是有的。”
謝清華看著精神氣與一開始完全不同的文素繡,喃喃自語道:“這樣還像點樣子!”
話雖是這樣說,但她唇邊那一抹清淺的笑意,卻已經出賣了自己的真實心情。
作者有話要說: (* ̄3 ̄)╭?,今天5000+,作者君是不是萌噠噠(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