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票假情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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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了九次紙條後,我決定畫兩張假票約雪兒去看電影。
    那時三江公社剛建了戲院,“三江人民戲院”幾個大字,還是海陽名家白樺老先生寫的,厚重有力,有骨有肉,白色的立體石膏字,鑲在洗出石米的深灰色牆麵上,很是氣派,甚有份量。這戲園也就是做人戲及放映電影的地方,需要買票才能進去的。
    戲園剛剛建成時,第一出戲是請粵府潮劇一團來做的,潮劇戲名叫《荔鏡記》,姚璿秋老師主演的五娘,長城老師演的陳三,都是頂尖名家!一時給三江戲院增了不少名氣。當時要找張戲票都很困難,幾乎是洛陽紙貴一樣,都要走後門,托關係才能買到戲票。
    因為是第一次有份量的劇團來到三江公社做戲,而且三江人民第一次有個像樣的戲台,老人們一大把年紀了,誰都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場人戲,這可是舊時富人家的家裏才能享受到的。
    記得當時隔壁九嬸雙桃,已七十多歲了,雖不識字,而且耳聾得要命,一般在正月頭營神賽會時,點起鞭炮襯腳,她才聽得見。也死纏著讓兒子老鹹,勒緊褲帶,幫她弄了張票去看了一場。第二天,厝邊頭尾阿嬸阿姆,眾星捧月般態勢,圍著九嬸雙桃,嘴饞討食般問她感覺如何?九嬸嘴裏叼著土卷的啲禾煙,歪著昂高了的頭,以一攬眾山小的姿態,揚眉吐氣地說“無鑼無鼓就上棚,但過好看,確實過好看,嬌尾場上等好看”雲雲。因九嬸耳聾,聽不到開場時的大鑼大鼓,也不知她好看什麽?
    除了做戲,戲園也放映電影,電影票一般是幾毛錢,我家在村裏窮出名,父母根本沒有閑錢給我買電影票,因此想要進去戲園看電影,有時是幾個同學爬圍牆進去。後來,我還想出了更好的一個辦法來——畫票。
    窮家的奴仔看電影,隻能看每年特殊節日裏,上級統一給各鄉裏安排的電影,一年也有好幾次,都是在村裏大宗詞前放映的免費電影。那可是小朋友們,最開心的時候了,幾乎像過年一樣開心。
    逢有放電影日,未到晚上,就急著讓父母早早煮蘿卜幹飯或鹹菜飯,下午五、六點就吃好,然後搬著凳子或草席,早早去電影棚前占位。那年代一年吃不了幾次幹米飯,更不要說菜飯了!也隻有在村裏放電影時,父母才會冒死做餐菜飯給孩子吃,也會給你一、二分錢,去買零食,糖果揚挑橄欖鳥來(潮語,一種像山楂的水果)什麽的,那真是像過年一樣高興!每幾個月才輪上一次,而每次放的幾乎都是樣板戲。但如果是放映《地道戰》,或者是《地雷戰》,《偵察兵》,《奇襲》,那真是讓小朋友高興死了,我最喜歡看的是《奇襲》和《偵察兵》,王心剛把郭銳演得太捧了!當時很出名的演員。
    電影正片放映前,一般會映一段記錄片新聞之類的,而電影放映到一半,就會停下來。長得又矮又瘦小,一臉麻點,在村裏當治安主任的老金,就要來半個鍾的講話,這是最令人討厭的事。
    這老金外號大啦叭,總會無話找話的胡亂講一通,無非就是抓壞人整頓治安的事。最後還不忘來一句我們村“目前治安內部正在混亂,階級敵人正在調查,今晚這夜電影就是罰治安的”!當然,老金這種說話方式和言語,我們村裏人已經聽慣了,甚至老金開口說一個字,就知道他下麵要說的是什麽話,老金也像放片子一樣不停地重複播放。什麽“牽牛孬食牽牛戶”,什麽“小孩釣魚,被魚發覺”等等。老金沒讀過書,是雇農出身,鬥地富反壞右時最積極,因此也入了黨,當上了三元村治安主任。事實他解釋清楚後,這話也沒錯:意思是咱們村目前治安情況比較混亂,對於階級敵人我們正在調查,今晚這夜放映的電影費用,是治安處理壞人罰款所得來的!比如說牽牛孬食牽牛戶,意思是說有牛的戶主,偷別家的牽牛戶的牛食料給自家的牛食。又比如說“小孩釣魚被魚發覺”,是說
    鄉裏有小孩,到大隊的丈漁池偷釣魚,給管漁池的人員發覺抓住的意思。
    當然老金的革命語言,總會引來大宗祠前一陣陣笑聲,響徹整個三元村夜晚的上空!這也別具歡樂氣氛!村裏人也都基本理解他的意思,都習以為常了。老金也心安理得了,幹部嘛,就要講幾句有政治水平的幹部話!
    沒錢買電影票的我,便用戲園的電影票樣,花心思畫了兩張電影票。那時剛有戲園,電影票簡單得很,一個方格印著三江人民戲院、幾行幾號、時間日期;另一個方格印著存根,宋體字,簡單得有美術基礎的人,用手畫就可以。有黃底的紙和白底的紙兩種,我選用白底的紙,精心畫了兩張。那時班裏有幾個同學知道我經常畫電影票,進去戲園看電影,阿狗兒、吊燈弟、崔大牛、加二文弟等同學,都受過我的恩惠。因為我自小有繪畫天賦,基礎很好,美術老師有事時,還讓我給小年級的班代上過美術課,所以畫電影票那是小兒科,達到幾可亂真,一般都能蒙混過關。
    我決定用送電影票直接約雪兒,便在她上學必經之路,大宗祠堂前半月池邊的大榕樹後等她。
    那天早晨天朗氣清,空氣特別清新。
    三江公社四麵環水,是韓江下遊將近出海的衝積島,這裏的人們,保留著純樸的鄉野人情風貌,都是敦厚的農民。每當晨風吹來,一股淡淡的田園香氣,沁人心脾,別有一番令人心曠神怡的清新感,這風似乎也是野生的!這裏成片成片田園的綠,農家自留地的各種蔬菜,散發著怡人的芬香,泥土味夾雜著農作物特有的綠色氧氣,是天然的氧吧。
    鄉下的早晨,晨霧裏幾縷冉冉升起的炊煙,太陽未爬上來時綠色農作物的暗綠,沾滿晶瑩的露珠,帶濕泥路兩邊的小草,人一走過碰到,小腿便沾濕了,讓人涼涼的感覺。雄雞盡責地叫醒了它的主人,老黃牛發著很難聽的嗡嗡聲,狗兒也高興地出來覓食,起早的農民,開始走在這鄉間小道上,往地裏幹活去了,這畫麵,是一卷原生態的圖畫。但各生產隊露天糞池發出的臭氣,那是讓人相當的難受!農民掏糞滾弄時,那刺鼻的惡臭,讓風一吹,人一聞到,便會作嘔欲吐!好在除了這一點,大片的鄉野,真的是青草池堂處處蛙,村前屋後聞鳥聲。晨霧下的阿嬸叔伯,四、五點就起早挑糞擔水、帶著農具牽著牲畜,往自家自留地的菜園去耕作,種萊拿到市鎮上賣,這可是鄉下人,當時一年給娃讀書交學費的保證了。
    不一會,穿著華僑寄來的、藍花紋白布地底、青花臘染上衣的雪兒,終於在我的視線出現了。
    “雪兒,今晚一起看電影去。”
    我突然從大榕樹後竄了出來,站在雪兒的眼前,手裏拿著一張電影票遞給她,我低頭偷看著她,但不敢正視她。
    這突如其來、半路突然殺出個程咬金的方式,顯然令雪兒措手不及,她被我從大榕樹後衝出來這種舉動,嚇了一跳。雖然平時她也知道我總會在她身後,暗暗尾隨她進學校,但今天我的行動確實太過超乎她的想像。她毫無半點心理準備,身子一顫,反應很是愕然,幾乎驚呆了,甚至是帶點驚慌。但她很快冷靜地站住,然後用怯生生的眼神看著我,又細心地、但不經意地觀察了周圍的環境,在確認沒有其他男同學與我一起來之後,雪兒的神情便很快回複了自然。她處變不驚,令我反而不知所措。我的臉又熱又紅,紅得就像學校牆上畫的***放光芒下麵的國旗色。仿佛早晨剛升上來的太陽也在笑我,剛才還在大榕樹下尋食的幾隻小雞,也驚散狀叫著四散跑開了。
    我心突突地跳,快要掉出來一樣,我硬把票住雪兒手上塞,便回頭狂奔著回學校,頭也不敢回。匆忙奔跑中把準備交配正親熱著的兩隻狗兒,驚得亂跳亂竄,耳邊響起的狗叫聲,仿佛是可愛的小狗兒,在罵著我壞了它們的好事。
    我也不知雪兒有何反應?似乎她接完我塞給她的票之後,一臉眼神驚訝的表情和發紅了的臉,身體一直哆嗦。她看了我一眼,很快鎮定,也不說話,把票從容地放進繡有紅五星的書包裏,就正常得與平時一樣,往學校走去。
    在那年代,農村的學校裏,男女同學很少有這麽大膽直接的!我都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做出這麽大膽的舉動。因為當時男女同學幾乎很少正麵公開說話,特別在同學之間、大庭廣眾麵前更不可能。
    回到教室我的臉依然燙得火熱!坐到桌椅後還驚魂未定,像是做了壞事怕被老師發現一樣,裝做認真看書,表麵若無其事。但腦海裏總浮現剛才那一幕,想起壞了兩條無辜狗兒的好事,居然有點羞愧!
    玉芳老師正在講課,本來講的是我最喜歡聽的故事:她講林薇因、梁思誠和金學霖的故事,特別是講到金學霖為了林薇因而終生不娶,而且梁思誠夫婦搬到那,他就跟著搬到那,雖然金學霖得不到林薇因,但卻成了林薇因的追隨者,守護神。說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聖潔之情!這種守護是無私的奉獻!愛一個人,可以用自己的一生,自己的性命。或者隻是為了一個字——愛!說這種愛隻能說是偉大!這種愛幹淨得如珠穆朗瑪峰上的雪……我根本無心聽課,半句都聽不進耳朵裏,不知玉芳老師還講了些什麽!也不敢抬頭望周圍的同學。低著頭,手不停地弄著筆,心裏有點做了錯事,怕被人揭發一樣,忐忑不安,頭上汗珠直冒!我甚至希望能快點下課,偷偷給雪兒陪個不是,讓她不要把我的糗事給說出來。
    我也偶爾偷偷望一下雪兒,心裏一直沒法平靜下來。一陣浮想連編之後,我用袖子輕輕擦幹了臉上的汗水,鼓起勇氣往雪兒方向望去,可不知是否心有靈犀?雪兒剛好拿著票也看過來,還把小手搖了搖,仿佛在說我:你幹的好事,我們正好四眼相望。
    我身像觸電一樣,呆坐著打了個顫,立即把頭低下,雪兒一瞬間也把臉立刻轉向講台去。這時講課的玉芳老師正向雪兒那邊看去,似乎發現我們這微妙的一刻,她微笑地看著雪兒,又看看我,然後提醒同學們要認真聽講,不要走神,更不能走心。我這才回過神來,心悄悄放下了,知道雪兒不會揭穿我了,居然心裏有點成功感,整個人也放鬆了很多,竟然好像,心安理得了一樣,心裏又暗自一陣狂喜,覺得比寫紙條給雪兒,好像又邁進了一步。
    終於熬到下課,由於是星期六,下午不用上課,我有意不急於走出教室,想等雪兒走後才回家,可避免尷尬。而心裏又希望雪兒能給我說句話,那怕是罵我一句也行,既想正麵問她又不敢,更不敢與她解釋。而雪兒也在等同學走完,當教室裏隻剩下我與雪兒時,她竟大大方方地走過來,微笑對我說:
    “瀚哲,把你那一張票也拿來,我與小燕去看,下次不要哦。”
    雪兒說話的聲音就是好聽,入心!
    雪兒叫我的名字時,我心快蹦出來!
    雪兒肯與我說話,而且還叫了我的名字!
    我受寵若驚,一時手忙腳亂,急急在褲袋裏掏出另外一張畫的假票,拿在手裏猶豫著。我不敢正視雪兒,心裏既歡喜又失落,高興的是她居然沒罵我,也沒發現票是假的。失落的是,她不是赴約,與我一起去看電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地用哆嗦的手,把另一張票給了她。
    我心裏在祈禱:願天後聖母娘娘保佑,她倆今晚能順順利利進入戲院。
    “謝了!”雪兒拿了票後,一個優美的轉身,然後抓起書包,走出教室,她臨出教室門時,回過頭來對我一笑,還扮了個鬼臉。
    這要命的回眸,讓我興奮得在凳子上跳了起來!我這時忽然感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就是我。我也決定今晚去戲院“偵察”一下,看她倆拿著假票,能否順利進入戲院?不可思議的是,拿著假票的她倆居然也很順利!我也就放心地回家了。那天晚上我的日記是這樣寫的:
    要命的回眸
    偷走了整個世界!
    後來我才知道,雪兒早就聽同學們說我的電影票,都是手畫的假票,她怕我給戲院的檢票人員查到,惹出麻煩,把我那張也要了去,實際那晚,是她自己另外買了二張票與小燕進去的。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覺得雪兒反而是在保護我,難道雪兒也會為我著想了?那麽,我的努力與真誠沒有白廢了!我想到這,心裏甜得像喝了蜜一樣。
    可惜,雪兒還是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