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三元村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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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三元村已經這麽多年,真正回來看看就是這一次,已經二十幾年了。
    鄉下的變化也實在太大了,原來在戲園前的一條小街,已經變成了長長的商業街,戲園也給上屆鎮高官林書記給賣了,據說林書記的兒子,是拿著這錢去美國留學的!這可是三江鎮人民的財產啊!
    我出生的大宅是青磚建的,位於村最中心,也是鄉裏最低窪之地,舊時一下雨大外埕就積水,人就像淌著河回家。
    這是座坐西向東的清代建築,清朝年間建的大宅,震位開的正門,巽位有一口井,似乎應了古書裏的一句“巽風吹人貧,巽水養窮人”之說。主座的青磚牆有四、五十公分的厚度,沒有水泥,是用一層一層的青磚疊加徹成。這座舊屋據說是標準的雙背劍格局。第一進的門樓已經塌了,隻剩下石門鬥了,石門鬥也從中間斷成兩段,門樓兩邊的殘牆,是連著左右各二間大房,也都沒了屋頂,屋裏的土埕上,卻各自茂盛地長著一株鳥榕,努力地向空中發展。兩個前房,各再連著小房,厝頂也快塌完,偶爾伸出來剩下的幾條木板。進了門樓是天井,天井是用大約寬五十公分長約二米的花崗岩石塊鋪著,現在天井已長滿茂盛的雜草,狗屎花幾乎是這裏的主人了,堂而皇之占著能占的空地,茂盛得有點放肆。
    我們進來時驚走了幾隻正在覓食的雞兒。
    天井再進是第二進主大門樓,大門樓所有石材都是優質大理石,都雕了吉祥的圖案。正門門楣上的大石匾刻著“鍾氏家廟”四個大字,據說這用家廟的,必須是禦賜的。大門樓基本還算完好,但第二進天井後的大廳及左右的房,也都塌了,也是狗屎花的地盤,它們更是開心地長滿整個天井和後廳,已有一人多高了。門樓兩邊僅有二間還未倒塌的前房,門半開,裏麵卻有很多啤酒罐、紙團垃圾***和一些一次性針同,還有吸冰毒用的工具,我好奇地問大牛:
    “怎麽會有這些東西?”
    大牛語氣有點沉重地說:“現在農村沒上完初中就不上學的小孩,很多啦,個別家庭的小孩,因為父母外出打工,沒辦法沒時間對孩子進行管教,外麵的誘惑又多,難免有一些素質差的小孩,父母幾乎沒法管教之下,終日遊手好閑,賭博吸毒的大有人在。不做工,白天睡覺,晚上熱衷通宵在外遊蕩、上網、K歌、泡吧泡妞的現象也很普遍。街上開起摩托車,就駛蛇行形飛奔著,橫衝直撞的,頭發柒個五顏六色,穿著奇裝異服,女孩紋身,男孩帶耳環,那是太平常的了。也不知這是哪路子文化,中國傳統文化可沒有這些。唉,現在的年輕人,不上進的不少,工也不打,更不要說耕田種菜了。好逸惡勞的年輕人太多太多了,做什麽的人都有,那些針銅是注射毒品留下的,可能是這裏已經沒有人住,吸毒仔來這裏吸毒的原因。唉,現在鄉裏,讓阿狗兒一夥搞得烏煙瘴氣的不成體統,還弄來個假和尚騙人……唉!”
    我一聽,心立即沉了下來,老祖宗幾千年留下來的傳統文化,難道就缺失得一無所有!難怪現在年輕人過的節日,都是些狗屁不通的洋節。傳統文化的缺失,無異於自我滅亡!
    整座大屋唯有四周青磚牆是完整的。大宅兩邊有兩條直巷形成兩把劍,正廳後牆有一條橫巷把前後二座屋隔開,後座開的大門在西北方位,是乾門,大理石門樓很有氣派。後座保存還算完好,這種舊屋現在鄉下有很多,歲月在這裏留下了年輪……鄉下舊屋現在也是個社會問題,大量的舊屋年久失修,幾乎全部空置,雖說有政策三舊改造,可是老伯姓誰真正得到實惠?政策一到基層鄉下,又不知變成怎樣了?我的心情略感沉重!
    在大宅出來後,我與大牛說去看看原來鎮服裝廠,大牛說那裏也給上屆領導給賣了,建築商也開發成商住樓給賣了,但我還是執意要去看看那個地方。在去原來服裝廠的路上,幾個人便順便繞道,到我原來讀書的地方天後宮去看看,路上也經過大宗祠前的大榕樹和半月池,這是當年我總在這裏等雪兒的地方。我一到這熟悉的地方就想起了雪兒!……
    天後宮現在也恢複了原貌,香火很旺,進門正殿供著天後聖母娘娘的金身,天後聖母娘娘塑像慈眉善眼,臉帶笑容,雍容華貴。上麵有一金字牌匾寫著海不揚波四個字,供案之上香燭燈油,簽筒勝杯,香爐水果,一應具全。進門左邊還有一很大的公德箱,用鎖頭鎖著,大牛說隻有阿狗兒才有鎖匙能開,這箱子是讓人捐錢用的。
    天後宮正門口左邊長廊有大一群人,蹲著站著各異,形成二攤在賭博的人群,正吆喝著爭得臉紅脖子粗,青筋暴露,有的人高聲大叫大嚷,有的人滿口髒話粗語,罵爹叫娘的,圍觀的人也不少,說三道四地說些渾話。這與天後宮莊嚴的環境,形成強烈的反差!我好奇地問大牛,怎麽這些人都沒事幹,大牛就說:
    “農村現在就業的人很少,園田也不是很多,被當官的賣的賣租的租。一個村的書記就有權支配村裏的集體土地財產,儼然一當上書記,鄉裏一切土地都是自己的,想怎麽支配就怎麽支配!唉!現在鄉下的農村人,種田也無和算,一畝田種水稻的成本,與去買現成的稻穀基本一樣。牛的犁地錢、肥料農藥、收割的工錢等等補不到成本及工錢。所以不耕作的人就多。很多人又沒技術沒文化,沒那麽多粗活可幹,終日賭搏的大有人在,這賭攤是吊燈弟開的,當然背後有阿狗兒撐著。現在鄉下,還有相當部分人,專賭香港六合彩,大人小孩都賭,老嬸老姆也賭,一元幾角錢的,也有莊家收,幾乎沒法控製了,鄉下現在形成的這種狀況,唉,太可悲了!而這類鄉下農村人,永遠是社會的低層人了。”
    我們幾人聽後都沒作聲,我的心情更加沉重!半天無語!大牛也唉聲歎氣。
    我們一路走一路聊著,老趙和阿光都覺得,半月池大榕樹幾間舊屋和遠處的小橋流水倒是一處很入畫的圖景,提議去畫畫速寫,所以幾個人便返回大榕樹下了。
    老趙與阿光畫完速寫後,我們己花了一上午時間,大牛就領著我們幾個人到大耳兄的潮式小食店吃午飯,大耳兄這小食店在三江鎮遠近聞名。
    一進大耳兄的小食店,肥頭大耳、光著上身,項上掛著大金項鏈的大耳兄,便笑容可恭地迎了上來。這大耳兄上身是油光光滴著發光的汗水,仿佛汗裏麵也滲著油,若是在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災害鬧饑荒期間,大耳兄汗水裏麵的油,幾乎可用來炒菜了。他肩上還擱著條毛巾,他不時用毛巾擦著要滴下來的油水。
    大耳的特式小食,品種繁多,幾乎各式小食都有:灌麵、沙茶稞、浮豆幹、春餅、鴨母漣、鼠殼果、粽子,菜頭果、芋絲果、甜芋湯、稞汁,內丸湯等等什麽品種都有,真沒法表述。總之品種齊全,豐儉由人,大牛為我們三人,各要了碗沙荼稞,每份配了一小碗手打豬肉丸湯。
    我已經好多年,沒享受地道的本地小吃了,阿光和老趙更吃得津津有味。大耳兄就過來,介紹說他的小食味道最好,用的都是真材實料,特別是這鍋豬骨湯,用文火熬了一上午,湯裏也不用味精,味鮮而有營養,肉丸是自己手打的。大耳兄說後,還炫耀自己兩條手臂,讓我們看肌肉有多結實,我們便齊口讚他。大耳兄就高興得往我們每人肉丸湯碗裏,都各添了二粒肉丸,說是送的。然後大耳兄就對著大牛說:“牛站,能給寫幾個字嗎?寫大耳食店,我這小店,也算掛上幅名家字畫,也有了品味,鄉裏人也不會再說我大耳,是發豆芽出身的土包子沒文化。”大牛爽快地說:“沒辦題,這事包在我身上,最多今後來吃飯你少收錢就行。”大耳兄千感萬謝地猛謝大牛。
    這時匪夷所思的事發生了,大耳嫂突然停下手裏的工作直奔電視機前,電視頻道是香港翡翠台,播著午間新聞,我看她聚精會神地數著美國總統出來講話時跟著走出來的人,然後跟大耳兄說7人,7,今晚押7。我與老趙和阿光一下子都摸不著北!這幹嘛的?大牛便笑著解釋說,這幾年香港外圍六合彩泛濫成災,幾乎老人小孩也都在賭,一元二元的也可以押碼,也有小小莊家在收。這幾年來,鄉下這種賭六合彩的情況,害得一些有身份的老板也沾上了賭博,破了家的大有人在。更有甚者,鄉下人已發展到捕風捉影、無知可怕的地步!有的人還專門去找些精神病人問特碼,殊不知那精神病人,隨便的一個手勢,就讓賭博的人猜了一整天,像大耳嫂的這一類,專看翡翠台的也不少,有的看動畫片,有的專看下午做菜的節目,從菜的樣式配料找暗示,押特碼!比喻說看到用玉米做菜,就推測押兔,理由是,玉米玉字在頭,玉兔也是玉字在頭,說這是一種暗示。又如看到用芋頭做菜,潮汕話芋與侯諧音,就押猴。總之,種種可笑的行為還有更多,不勝枚舉……唉!習以為常了,也就見怪不怪。
    我們三人聽大牛這麽一說,阿光忍不住,驟然把嘴裏的一大口沙茶稞給噴了出來!如九龍吐珠般噴了一桌麵。我們異口同聲地大笑,我笑得捂著肚子。老趙是拍著自己大腿,他一陣大笑後,就表情神秘地跟大耳嫂比著手勢說,好像是8,是8人。我們幾個人又一陣哈哈大笑,阿光笑得已彎下了腰,幾乎在凳子上摔下來。老趙笑得兩眼擠成了一條縫,也用手擦著流出來的眼淚,我看著大耳嫂被老趙這一弄,一臉茫然,反而不笑了。大耳嫂這時卻一本正經地問老趙說:“是真的8嗎?”老趙卻又裝出一臉犯凝,然後神神秘秘地回答說,也好似7了,還裝出很無奈很矛盾很苦惱的樣子來,手摸著頭在思考的樣子,說又不能叫電視回放,不然能清楚些。老趙說後,我們幾個人這下的笑聲,更是震得大耳兄的小飯店上麵的鐵篷,節節的響了。
    當笑聲停下來後,我心裏便被這種愚昧與無知塞滿了!心情沒法平靜,心髒競隱隱地作痛了!
    吃完午飯回文化站,大牛說晚上才帶我出來轉轉。在回文化站的路上,我問大牛:
    “大牛,你說雪兒她爸,也經常來五兄那裏剃頭?是嗎?”
    “我沒碰過麵,都是腰龜五說的,腰龜五有時候就喜歡吹,提些德高望重的人給自己裝裝門麵。”
    “知道雪兒她們一家住哪?”我有意無意問著大牛。
    “不知道,上月見過小燕,她好像說雪兒與我們這些同學很少聯係。小燕是抽空回來看她媽媽,也是好幾年來一趟,小燕在廣州,她留了個電話給我,等回到站裏我把小燕電話給你。”
    “小燕跟雪兒有聯係?” 我問。
    “好像也沒有,不過她們坐同桌,又都是女的,也不一定?你怎麽突然關心起雪兒來了?雪兒好像高中後也去了深圳她舅舅那裏。當年讀書時,同學們在暗地裏說,你好像與她有什麽情是吧?你去服裝廠,好像也是她給推薦的,是嗎?”
    “沒,那有什麽情,不就同學嘛,但我確實跟著她爸一年多,她爸也可算是我的老師嗬。”
    “我聽小燕說,雪兒好像住珠海?”
    “噢。”我心裏覺得在大牛這裏已經得到我要的東西,便不再問了。
    回到文化站,老趙與阿光都去休息,大牛也說下午家裏有點事回去了。我便往五兄的剃頭鋪來,我覺得五兄是個很有趣的人,有必要與他聊聊,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不一會,我到了五兄剃頭鋪。
    “五兄好,下午怎麽這麽靜,就一個人啊?”五兄剃頭鋪隻他一人,我來的正是時候。
    “你真會挑時間,哈哈,瀚哲,快請坐,我衝泡好茶請你。”五兄破例,不即茶,而是把茶葉重新換了。
    “謝謝,謝謝五兄!客氣了。”
    “聽大牛說,你的工夫一流,一些老領導都經常跑您這理發。”我直接切入主題問五兄。
    “這與功夫一流不一流沒關係,唉,人到了一定年齡總是懷舊。我給那些領導都理了幾十年的發,他們就喜歡到鄉下來與我這小老頭聊聊天,敘敘舊,順便也就剃個頭修修麵,這城裏剃頭不修麵,他們覺得不太舒服。”
    “是啊,這些老領導還保留著樸素的優良傳統,但也是您手藝好,不然他們也不來。那些老領導與現在的一些所謂領導不同!大牛說服裝廠的老廠長也常來,他最近有來過?”
    “是啊,他們有一些還都是處級廳級幹部了。噢,你說老張啊,他好長時間沒來了,上半年來過一回,不過是最後一次了,還帶了兩斤好荼給我。他說外甥女要去廣州讀書,好像也是讀畫畫的。女兒在珠海剩下一個人,搬珠海去了,幾年前退休後,就去珠海女兒老伴那裏,因為老伴與女兒一直住珠海,老伴身體也不太好,聽說三年前過身了。但女兒也已有二十年左右沒回來過,堅決不回來,所以還是決定去珠海與女兒一起。”
    五兄的話讓我大概得到雪兒的一些情況,從這些信息裏,我大約可以確認,瀚欣就是雪兒的女兒了。但雪兒是否嫁人?瀚欣的父親是誰?難道那晚……我不敢往下想。便對五兄說:
    “五兄您的茶就是好喝。”
    “好說好說,這茶就是老張廠長拿來的,真是很不錯的鋸朵仔。”
    “說說老員好嗎?”
    “老員啊?人還行,就是有時腦子不大好使,前幾年,人家給他介紹對象去相親,到了正午,人家姑娘問他幾點,老員看了看手表,剛好十二點,手表兩條針重疊在一起,老員居然回答說,一支針不見了,姑娘一聽就跑了,覺得老員腦子肯定有問題,就給吹了。後來,老員也經常逢人就說:過去無錢無變娶畝,現在早上去市場上市,床格底一抓一大把錢去買菜,咋也娶無畝?唉!人這心地一善良,就被人看憨。可當今這社會,老實人總吃虧!村裏幹部可以一年公費旅遊兩次,就不給這軟年家庭過好一點,如果不是老員,這母女倆早就給餓死了。就衝著這一點,老員這人,已很值得尊敬了!他雖然生得醜,但心不醜,心好。”
    “是的,我這二千塊錢,不多,但會讓老員覺得他做得對,值得尊重和幫忙。您幫我拿給老員,您也不要向任何人說是我給他的,對大牛也不要說,但可以說是您給的。謝謝您!五兄。”
    “你相信我?”
    “信,一位願意一生平平淡淡過日子的人,願意堅守自已的人,絕對是值得信賴的!因為您不需要那麽多錢,您每天堅持來這裏,目的也不是為了錢!那是一份情感,畢竟,已經幾十年了,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溶入了您的情了!它們也都是有性命的!我說的是吧?”
    “難怪你能成為大畫家!你們這些同學,就你最優秀!是啊,人就這幾十年,一眨眼就過去。我雖然平淡,但我過得快樂,踏實!”
    “謝謝,謝謝五兄!”
    五兄這句話也說到我心裏,在第一次約會時,雪兒也這樣誇過我。雪兒,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你?我們能有機會再見嗎?我心裏對自己說。
    “準備呆幾天?”五兄又問。我說:“可能還會多待幾天,大牛會安排。五兄,天後宮怎麽變成賭博場了,大牛又說什麽步真和尚?何仙姑的?何仙姑好像不在鄉裏了?與阿狗兒有關係嗎?”
    “何仙姑,步真和尚,阿狗,吊燈弟這群人,不提也罷,一提話就長啦。”五兄搖頭,欲言又止。他說後叫我喝茶,我喝完杯茶,還要五兄說一說鄉裏的事。我還聽說我的同學玉之好像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