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壽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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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付庭禮麵對如今位高權重的王徽有點心情複雜,但到底是嫡親的外甥女, 能有這番成就, 這做舅舅的心裏自然還是高興居多的, 再加上萬衍和莊氏輪番開解, 到得午飯時,付大人情緒已緩了過來,又拉著王徽嘮叨了好些體己話。

    用過午飯, 付氏夫婦知道燕雲王事務繁多,也並不多留她, 隻囑咐幾句日後常來常往, 就親自把人送出了府。

    兩人各自騎上馬, 待出了三山街,拐過一道彎去, 王徽才衝萬衍抱了抱拳,微笑,“孝箐, 今日當真多謝你。”

    原本隻是王徽自家的私事,但她早料到會有今日這一出,付庭禮既為純臣,女兒做了皇貴妃,就已經夠他喝一壺的了,如今再加上個燕雲王外甥女, 付大人心裏自然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茶飯不思坐立不定了。

    今日邀萬衍同來也沒有別的目的, 付庭禮身為鴻臚寺卿,原是隸屬禮部管轄,雖然頂頭上司是左相叢國章,然而鴻臚寺掌外吏諸蕃朝賀事宜,大楚曆來勢弱,剿滅柔然也不過是近年來的事情,又哪裏有什麽外賓來朝的盛事?鴻臚寺儼然就是個擺設,也就比尋常的清水衙門好些,故而當年付明雪晉位皇貴妃,付庭禮也就老老實實接了鴻臚寺卿之位,並沒有多少心理負擔。

    付庭禮雖在叢國章轄下,但閨女卻是皇貴妃,而左相又顯然不屬皇貴妃一係……這就是說,整個鴻臚寺在禮部也算是尷尬的存在,好在付庭禮本人老實低調,從不參與朝堂紛爭,故而叢國章也懶得去管他。

    由萬衍出麵勸解,也算是幫付庭禮認清現實:閨女是皇貴妃,外甥女是燕雲王,兩個人多年前就站到了一起,再加上右相,這灘渾水——付大人是想踩也得踩,不想踩也得踩了。

    王徽遠在漠北這許多年,萬衍在萬裏迢迢的金陵都能同她遙相呼應,心中默契自不必說,聞言就灑然一笑,道:“你我之間,不須說這些。”

    頓一頓,又道:“付大人雖說心裏有疙瘩,與你卻終究是血親,多多開解幾句也就能轉過彎來,便算轉不過彎來,也無論如何都不會害你。在淵如今的當務之急,卻是太子妃的壽辰。”

    “我自然省得,此事我也早有計較。”王徽緊一緊手中韁繩,石榴原是塞外汗血馬王,慣於撒開四蹄暢快馳騁,在金陵這樣處處市井巷肆的繁華城池之中,自然十分不習慣,眼下主人又提著韁繩讓它慢慢走,時間久了,難免有點耐不住性子,急得不住打響鼻。

    王徽探過身子安撫它的脖頸,一麵側臉看向萬衍,道:“皇後想把我指婚給康王嫡幼子定安伯,太子妃這次壽辰,便會把人邀過去與我相看……不知孝箐在那定安伯府裏可有人?”

    萬衍微微皺眉,沉吟片刻,緩緩道:“康王慣來老實,幾個兒子都不成器,我從沒注意過……不過若是在淵所求不難的話,三教九流我也識得一些,那鄭唯宣是個紈絝,中有能在他跟前說得上話的人。”

    “如此甚好。”王徽點頭微笑,索性縱馬湊近幾步,與萬衍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

    萬衍聽完,看了王徽好幾眼,嘴巴開開合合,一時竟是什麽也說不出來,臉上神情十足古怪。

    王徽被他這表情取悅了,笑道:“孝箐可是覺得我這辦法不好?”

    萬衍遲疑半晌,也撐著頭笑出來,不免就搖頭,“這辦法好是好,隻是……若傳了出去,於在淵你的名聲——可又怎可能傳不出去?”

    王徽哈哈一笑,心知這右相是有點鑽牛角尖了,遂點撥道:“眼下我手握重權,各路公卿勳貴皆來示好,陛下難免……若在這當口傳個什麽荒誕的名聲出去,反於我有利。”

    萬衍一頓,似是明白了什麽,頓時恍然而笑,“原來如此,竟是我想左了……在淵又豈是那沽名釣譽之徒?如此一來,當能一舉多得,既可順順當當推了婚事,更能令其他有心思的小人望而卻步——果然妙計!”

    王徽就拱了拱手,“計策妙不妙,還得勞萬相爺鼎力襄助了。”

    #

    兩日時光轉眼即過,正月二十這天一大早,王徽帶了魏紫和曹鳴兩名參將,一同赴東宮為太子妃賀壽。

    當今太子妃姓朱,乃是穆皇後遠房表妹的女兒,父親原在工部做個左侍郎,因女兒當了太子妃,沒幾年就致仕了,還有個胞弟,則在工部清吏司任職。

    娘家不顯,自然能教帝後放心,太子也是放心的。

    太子妃比太子小四歲,幾年的壽辰乃是三十二足歲,並非整壽,太子節儉低調,原本逢著這樣的小歲數,最多也就東宮自己操辦一番,擺一桌小宴也就是了,可今年皇後欲借此機會為設計燕雲王,故而也是早早放出了消息,說要大辦。

    然而畢竟不是整壽,再加上王徽有言在先,故而請的人也就沒有太多,不過幾位顯要的勳貴公卿,再加上諸王、諸長公主罷了。

    當然,兩位小公主也是要在列的。

    王徽同皇貴妃打聽了往年東宮辦壽宴的儀製,依例備了一份壽禮,不過一整套祖母綠頭麵,自不能做宮製的,也就是按著富貴人家女眷尋常的樣式打造,成色不好不壞,雖說不起眼,卻也教人挑不出錯來。

    雖說要大辦,卻到底也是小宴,東宮地方不大,太子夫婦命人把正殿收拾出來,上首自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寶座,左側則是諸王、諸公卿勳貴的座位,右側則設了紗羅帳幔,女眷坐於其中,賓客既可同歡,兩下裏也能互守禮製。

    王徽倒是個例外,自打進殿之後,太子妃就十分親熱地把人請到了大殿上首,在自己身旁親自設了一席,言道:“燕雲王英雄蓋世,不同一般閨閣女子,坐在這裏,那是恰如其分。”

    鄭唯憫有點不舒服,卻知道妻子是得了母後的授意,他夾在其中實在是左右為難,然而身為人子,卻又不得不偏向母親,隻得一歎,不再說話。

    王徽當然毫不在乎,謝過恩後,就大喇喇坐在了太子妃身旁,放眼朝下望去,卻隻能見到諸臣百官諂媚的笑臉,縱使心底各懷鬼胎,麵上還是不敢對她有一絲不敬。

    ——啊,果然就是喜歡他們這種看不慣我還得卯足了勁兒拍我馬屁的嘴臉呐。

    壽宴起初倒也平靜,酒過三巡,菜傳五味,大家夥兒都吃飽喝足了,太子又命教坊司宮人前來奏樂舞戲,然而畢竟都是看慣了的戲碼,次數多了也難免有些無聊。

    正當此時,左首男賓裏頭卻有一人越眾而出,行到太子跟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殿下,這教坊舞樂也沒甚花頭,看多了難免無味,臣倒是有個想法,或能博眾位一樂。”

    鄭唯憫一愣,仔細看他一眼,微笑道:“原是十二堂弟,你又有什麽新花樣了?”

    王徽眉毛一揚,也投過去一瞥,卻見那人穿了伯爵儀製的麒麟補服,身材中等,相貌也算英俊,然而臉色蒼白,步態虛浮,眼下有淡淡的青翳,雙頰卻始終飄著兩團潮紅,一看就是縱欲過度導致的內火虛旺。

    原來這就是定安伯鄭唯宣,她的“相親對象”呀。

    能忍到這時候才出來說話,也算他沉得住氣。

    王徽嘴角浮起笑容,施施然收回目光,在椅子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鄭唯宣卻瞅她一眼,看到年輕的燕雲王即便是斜倚在椅子裏,儀態也照舊是雍容華貴,頎長的身姿半臥在那處,仿佛小憩的猛獸,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優雅卻蟄伏的銳氣。

    更別提那張——臉了。

    想起前幾日好友私下裏調侃,說什麽日後若是成了親,自己定然天天都被燕雲王打罵,心下更是暗恨不已,遂心一橫牙一咬,又給太子和太子妃行個禮,笑道:“回殿下的話,燕雲王威震漠北,一舉掃平柔然,想來武功也是冠絕天下、獨步當今,不如——”

    他頓了頓,滿懷惡意地看了王徽一眼,又道:“不如便請燕雲王爺舞劍一曲,也算是恭賀太子妃娘娘芳誕了。”

    此言一出,大殿裏頓時一靜。

    隻有後頭的教坊司宮人不知出了何事,仍一徑奏樂,肖寶臻眉頭一皺,幾步走過去,朝他們揮揮手,這才停了下來。

    大殿寂靜無聲。

    鄭唯憫坐直了身子,眼底隱有怒色,太子妃也有些驚訝,看看王徽又看看鄭唯宣,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她雖然知道皇後要整治燕雲王,卻沒想到這不著調的十二堂弟,竟、竟如此……

    “定安伯爺好生無禮!”

    忽然一聲斷喝傳來,眾人循聲望過去,卻是王徽身邊那個姓曹的參將。

    隻見曹鳴越眾而出,先給太子、太子妃和燕雲王各行一禮,而後轉向鄭唯宣,臉色鐵青,金剛怒目一般,怒道:“我王驅逐韃虜,複我河山,陛下亦曾親口敕贈‘家國柱石’,於蒼生無愧,於社稷有功,伯爺怎能如此輕侮功臣,莫非竟將我王當成那街頭賣藝的戲子,隨便就能與人起舞不成?”

    他這話一出口,就如同擲入平靜湖麵的石塊,大殿中頓時吵嚷起來,不少人都在交頭接耳,一麵說話一麵探頭探腦,目光在燕雲王和定安伯之間來回看個不停。

    “太子哥哥!”

    第二個出聲的卻是淮陽公主。

    隻見鄭葭一下掀起紗帳,激起一眾女眷驚呼,她卻渾然不顧,疾步走到寶座之前,怒視定安伯,“曹參將說的很對!燕雲王是大功臣,別說是十二堂哥你,就是父皇,也不能這般就教她隨便跳舞!”

    她一張俏臉本來白皙如玉,眼下卻氣得通紅,雙眼直直怒瞪鄭唯宣,漂亮的嘴唇抿成一條線,雖說正在發怒,然而美人生氣,卻也別有一番韻致。

    太子妃訥訥不敢說話,鄭唯憫卻深吸口氣,開口道:“定安伯,你太也放肆了!”

    鄭唯宣頭皮一緊,好容易壯起的老鼠膽嗖一下又縮了回去,咽口唾沫,就要改口。

    “殿下,且慢。”

    王徽終於慢悠悠開口了。

    眾人目光就全都轉到了燕雲王身上。

    隻見這位年輕的女郡王慢條斯理站起身來,整一整身上玄黑繡金線四爪蟒袍,看了曹鳴一眼,淡淡道:“從三品參將曹鳴,出言不遜,辱及勳貴,本王治軍向來嚴明,有過不可不罰,少停回營之後,就去自領三十軍棍罷。”

    曹鳴臉色一白,睜大眼睛望向她,嘴巴開合,神情又急又怒,還帶了些許委屈,似是極為不滿主上的發落,卻終究吐出口氣來,單膝跪下行禮,硬邦邦說道:“屬下,領罰!”

    殿上眾人都有點發懵。

    鄭唯憫也皺眉看過去,“在淵,你……”

    王徽卻微微一笑,走過去拱手一禮,臉色柔和,語氣淡然。

    “定安伯說得不錯,若能為太子妃壽辰增色添彩,臣又何妨一舞?”

    她一邊說一邊看了鄭唯宣一眼,目光十分平靜。

    然而不知怎麽的,定安伯卻心裏打了個突,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後跟直升到了頭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