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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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此時出現的是諸如醜時之女、鯉魚精之類的小妖怪, 那麽召喚陣裏的光芒便應該是瑩瑩的藍光;如果出現的是食夢貘、煙煙羅、姑獲鳥之類較為稀有的妖怪, 那麽眼下召喚陣裏的光芒就該是紫色的, 恰似天邊極暗又極濃墨重彩的火燒雲那樣,有著驚心動魄的華貴之美。

    可是如果眼下出現的是茨木童子、酒吞童子之類的大妖怪,那麽召喚陣裏的顏色就必定是明亮璀璨的金黃色, 無數陰陽師窮一生之力隻為召喚出超級稀有的大妖, 像這種稀有而罕見的金色, 幾乎都可以說是他們一生的追求了。

    眼下賀茂千鳥麵前的召喚陣,發出來的正是黃金一樣明亮奪目的金色!

    她的眉目間已經染上了喜色,那種純澈而美好的感覺讓人打心眼裏就喜歡的很。大妖怪的靈力級別和尋常妖怪不同,甚至正主還沒露麵呢,周圍的小妖怪們就早跑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即使賀茂千鳥目力極好, 也隻能看見一堆小妖擠在一起, 在牆角隱隱綽綽擠出了一個巨大的陰影, 卻又間或有人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偶爾探出頭來看一下, 下一秒便又被同伴揪回去了。

    “讓我看看來的是誰?”賀茂千鳥眼含笑意地伸出手去,同時在心裏狂喊三個大字:

    妖!刀!姬!

    大天狗此時已經露出了個翅膀尖尖,賀茂千鳥乍眼一看, 哦豁, 黑色的?什麽妖怪會有著黑色的羽翼?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召喚出大天狗,甚至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都下意識把大天狗排除在了會出現的妖怪行列之外, 便立時覺得,媽呀,這是一隻鴉天狗,人生無望。可是鴉天狗明明應該是藍色的光芒呀?好吧這可能是一隻鴉天狗之王。

    ——人在喜歡另一個人、傾慕另一個人的時候,便會下意識檢索起自己的不足來。這本應是好事,畢竟人貴有自知之明,在知道自己有什麽不足的前提下,就能夠對自己完成辯證否定、不斷改進的這樣的人過程。然而對於缺乏安全感的人來說,似乎能找到自己的不足之處越多,就越能說明自己是一個配不上對方的人,而且對他們來講,這種自貶、這種自我諷刺的意味越濃重,她們自己就會更安心一些,便可以一邊駁斥著自己,“你配不上他”,一邊又能夠近乎自虐地繼續喜歡著那個人。

    其實要說安全感的話,這是個很微妙的問題。賀茂千鳥不管是在現代作為陰陽師、魔術師、賀茂家嫡長女兼任內定族長的時候,還是眼下在平安時代成為了“琉璃姬”,享有諸多特權,更是成為了迄今為止名聲最盛的賀茂齋院,靈力鼎盛的陰陽師的時候,她總歸都是跟某個詞扯上關係的:

    失怙。

    沒有母親的擁抱,缺乏父愛的關照,這在成年人看來或許不是什麽大問題,畢竟他們早已自立,不需要通過這些東西來加強自己的安全感,但是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缺乏這兩種東西的後果是十分嚴重、難以忽視的,他們會逐漸消磨自信心、同理心、安全感,開始逐漸變得敏感多疑,缺少愛心,進而童年時期的陰影還會影響到以後,把他們從一個戰戰兢兢的幼童,變成一個做事都畏畏縮縮的大人。

    賀茂千鳥的骨子裏是成年人的靈魂,所以還不至於被村上天皇的冷遇和賀茂蒹葭的早逝打擊得過大,但是追根究底,她內裏的那個成年人的靈魂,也是極度缺乏親情、缺乏安全感的,這或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了兩個最明顯的後果:

    一是她對身材發育良好的年長女性下意識的依賴,就好比她過去曾經對美狄亞頗為偏愛,眼下對妖刀姬的渴求也大盛;二是她永遠也不會想象得到,自己能有資格、有條件喜歡上一個人,而這個人也恰好喜歡她。對於第二點,最直接的展現就是她一開始,就把大天狗排除在自己能召喚出來的式神範圍之外了。

    ——而這也恰恰說明了,賀茂千鳥在內心最深處,其實是對大天狗抱有一定的好感的。

    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召喚出大天狗、總覺得自己召喚了一隻與眾不同的鴉天狗的賀茂千鳥成功地自圓其說了,她佯作十分憂鬱地歎了口氣笑道:

    “想我堂堂賀茂齋院,今上禦封琉璃姬,但凡出手,超稀有級別的大妖無一不中,為什麽今天陰溝裏翻船,叫了一隻鴉天狗出來?我不是嫌棄你呀,畢竟跟我相熟的人都知道,我看人看臉隻是一個評判對方實力的標準而已。隻是畢竟妖怪的靈力高度和麵容是成正比的,你從來都戴著麵具,我無法窺得你麵具下的真容,就算你是超稀有的那種大妖,我也無法得知你的靈力強度究竟如何,能不能把你派去前線保護我們。哎,真難辦。”

    大天狗的翅膀尖尖已經探出去了,乍聞此言,突然心底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種程度的、有著黑色羽翼的大妖除了我還會有誰?鴉天狗又是個什麽鬼?

    他呼啦一下子把翅膀又縮了回去,賀茂千鳥一見,以為這隻新來的式神可能是被自己剛剛那略顯嚴厲的話語嚇到了,心裏就有些想發笑,覺得這隻妖怪的心氣兒還挺高,便努力放柔了聲音,特別認真地安慰了把翅膀尖尖縮回去的大天狗:

    “我剛剛嚇到你了?其實沒關係的,就算你是個什麽事兒都做不來的家夥,隻要你好好聽話,做好你的分內之事,我都會認真養你的,絕對不會辜負了我們之間的緣分,畢竟相遇就是巧嘛,對不對?”

    大天狗更把翅膀往回縮了,並突然萌生了丁點兒也不想出去的念頭,畢竟眼下賀茂千鳥的話語是對著“鴉天狗”說的,如果他到最後一出去,讓賀茂千鳥失望了尷尬了怎麽辦呢?

    賀茂千鳥看他還不動彈,心想可能是他沒見到實際情況,不了解自己這邊的實力的真實狀況,便指了指遠方那些正在好奇地探頭探腦的式神們笑道:“你看我們寮裏的式神,從小都是吃白達摩紅達摩黑達摩長大的,都沒有同類相殘、互相吞噬的狀況,怎麽樣,待遇不錯吧?”

    她一雙桃花眼噙著笑,明亮得仿佛一整個夜空的繁星都落在了裏麵。為了讓她的話語更有說服力,式神們也逐漸圍攏了過來,想讓這隻實力超群然而似乎有些害羞的新同伴趕緊出來,在聽到賀茂千鳥說達摩和好待遇的時候,立時她左邊一打清姬齊刷刷點頭:嗯嗯嗯,我們的待遇超級好,都沒有被返魂拆掉,琉璃姬是個好人;右邊一排山兔蹦蹦蹦:是的是的,我們都可以隨意套圈,好開心呀!在別的陰陽師家裏都隻能一直跳兔子舞,超累的,根本就不像這裏,還有好吃的,還能玩幸運套環!

    大天狗覺得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如果他再不出去,指不定賀茂千鳥接下來要說什麽,那到最後不得不出去的時候就會更尷尬了,長痛不如短痛,不如現在就出去吧——等等,出去前得先找個理由!她都把自己當成普通的鴉天狗說了這麽久的話,不找個理由出去的話他堂堂白峰之主,真的拉不下這個臉!

    於是大天狗便繼續躲在法陣裏問道:“那你為什麽想要妖刀姬?”

    賀茂千鳥心虛萬分地把那些信箋都收了起來:“啊……這個……”

    她吞吞吐吐良久,思前想後,終於苦笑道:

    “實不相瞞,我覺得妖刀姬她能讓我安心。”

    她做了個環抱的動作,雙手環住自己的肩膀,那件白色的單衣便從手腕滑落了下來,露出一截細白而伶仃的手腕來,上麵帶著幾個極細的雕花銀鐲,相互輕輕撞擊間便發出清脆而空寂的回想來:

    “你看……都沒人這麽抱過我。”

    在別人家的孩子還在繈褓中被母親哺育愛撫的時候,她已經在冷宮之中接受妖怪們的喂養,獨自艱難求生了;當同齡人都能夠自由自在行走於陽光之下,玩耍嬉戲,極盡歡樂之能事的時候,她因著陰陽眼而備受歧視,被人們呼來喝去,根本沒有一點身為公主的體麵和尊榮,甚至連最基本的生存都能變成大問題,又何來嬉戲一說?

    再到後來,年齡相當的孩子們開始安定下來進入學堂的時候,她在不合適的年紀被加封了過高的尊號,從此便是常年顛沛流離除妖,風刀霜劍嚴加相逼,陰陽寮的責任,族人過高的期望,還有種種或有心或無意的風言風語,都把一個本來就早熟、缺乏安全感的賀茂千鳥,逼成了一隻人形的烏龜。

    她的外殼是那麽明豔那麽動人,一顰一笑都是美景,舉手投足盡是風流態度,卻很少有人願意去、抑或能去敲開她的殼子,看看堅硬的外殼之下包裹著的,是怎樣柔軟的心。

    大天狗從陣中現身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給賀茂千鳥反應的時間,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自己未來的陰陽師主人的麵前,俯下身去給了她一個擁抱。黑色羽翼張開來隱有遮天蔽地之勢,將一幹被嚇得大氣不敢喘的式神們擋在了外貌,白衣黑翼的式神側臉有種依稀與本人不符的溫柔,極盡嗬護之能事地擁抱著他懷中的少女,他的聲音很輕,生怕驚醒這一場浮世的平安夢:

    “那如果換作是我在這裏的話,你會安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