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賀茂千鳥真的不蠢。或者說, 她剛看見蘆屋道滿身上那些怨靈的氣息和黑色的、隻有陰陽眼才能看見的名為“因果報應”的霧氣之後, 基本就已經明了蘆屋道滿這是來做什麽的了。

    她偷偷把一隻手背在身後, 比了個擴音的術法，足下緩緩地勾畫了一個陣法的符號出來，麵上不露分毫端倪, 身體前傾, 眼神清澈溫柔又誠懇, 說著盡力了的、最後的勸說話語：

    “蘆屋君，天命不可違……”

    蘆屋道滿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唐國都有句話，說我命由我不由天，怎麽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說話就要這麽老氣橫秋呢？你難道一點這種像樣子的精神氣都沒有麽？好了我們言盡於此，這天皇諭旨你接還是不接？”

    賀茂千鳥心知今天可能就是她能留在平安京內的最後一天了, 村上天皇和她已經圖窮匕見, 這臉皮早撕晚撕都是一樣要撕破了, 倒不如趁著眼下大天狗還在身邊，自己的狀態又不錯, 幹脆就在這裏做個了結算了。一念至此，她那原本溫和柔軟的笑意陡然間便變得冷漠了起來，整張臉上簡直就是大寫的嘲諷倆字：

    “這算什麽狗屁諭旨, 昏君。我不接, 你打我啊？”

    蘆屋道滿驚怒交加：“琉璃姬，你竟敢口出狂言——”

    你就不怕賀茂一族遭報應麽？

    賀茂千鳥此時卻突然話鋒一轉，開始起了對蘆屋道滿的步步緊逼：“蘆屋君, 你要知道就算你自詡天才，恃才傲物，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你必須敬畏的東西的。”

    蘆屋道滿心下一驚，想莫非她已經看穿了自己的來意和陰謀詭計，卻猶自強著不肯鬆口，死鴨子嘴硬道：“你說什麽，我一句也聽不懂呢……”

    “別裝了。”賀茂千鳥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偽裝，嗤笑道：“陛下究竟是被你灌了什麽**湯，竟然聽信了所謂的長生不老之術？你這次帶諭旨前來，是要殺我的吧？啊我是不是還要在這裏感謝你一下，你沒有一見麵就對我動手，把我變成傀儡強行綁架到宮裏去？”

    蘆屋道滿所有的謀劃都被賀茂千鳥一針見血指出之後，他反而平靜下來了，開始諄諄誘導道：

    “琉璃姬也是個聰明人，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你想想，今上如此癡迷於長生之術，或早或晚都是要向我們探求這些東西的，與其日後被威逼利誘勸著說出這些東西，倒不如現在識相一點，趕緊進獻，還能博個好名聲呢，你說對不對？”

    “你從來就是個懂事又識大體的人，如果你願意為今上的長生大計獻一份力的話，他一定會惦記著你出手相助的恩情，進而日後對賀茂家多加照拂的。你雖然身死魂殞，可是既然能惠澤後人，想來也算不虧了，對不對？”

    他邊說話邊偷偷打開了自從進門以來，便一直扣在袖子裏的那隻牛皮袋。養在袋子裏的蠱蟲早就對賀茂千鳥這個靈力儲備極為豐富的人感興趣得很了，自從進門開始就一直在躁動不安，撲閃著雙翅想從袋子裏掙脫出來。蘆屋道滿正準備鬆手的時候，賀茂千鳥答話了：

    “我從來不是個識相的人，所以對你的第一個問題，我的答案是，不對——”

    話音未落，她突然掀翻了茶幾，在漫天茶水筆墨花朵瓶瓶罐罐的掩護下向著蘆屋道滿驟然發難，蘆屋道滿一個躲閃不及，先是被紅紅白白的各色香粉淋了個滿頭滿臉，還有些墨汁和帶著香味的水濺到了他的眼睛裏，把蘆屋道滿搞得淚流不止。他好不容易側身，連滾帶爬地避開劈頭蓋臉而來的茶幾，就被一堆玉版紙給糊了一臉。

    ——畢竟女孩子的桌子嘛，上麵擺的東西多一點很正常。

    蘆屋道滿不管多少年過去都不能適應賀茂千鳥這種說打就打說幹就幹的實幹風範，跟賀茂千鳥這個後世的魔術師、陰陽師相比，蘆屋道滿反倒是他自己口中的那種“老派的古董玩意兒”，他當場就被賀茂千鳥不按常理出牌的方式打懵了，又以比較慘烈的、恥辱的直接動手而並非借助書法的蠻力給搞得一團糟，心裏早就壓上了一大團火氣，終於從那堆零碎玩意兒的纏繞下掙脫出來，他起手就召喚了自己最為得力的、改進之後的式神出來：

    “土蜘蛛！”

    長著一張美人臉的大蜘蛛從虛空中探出毛絨絨的八條長腿，那些絨毛細看之下都是閃著寒光的小倒刺，隻要被刮了邊就會被扯下一整片血肉。土蜘蛛的八足末端還生長著雪亮而鋒利的長刀，美人的臉上神色漠然，呲著一對不斷流淌毒液的長牙，揮舞著最為鋒利的兩支長足便對賀茂千鳥發起了進攻。

    而這時，賀茂千鳥才露出一個慢悠悠的、胸有成竹的微笑：

    “蘆屋君，我覺得你可能誤會了什麽很要緊的事誒。”

    她就這樣不閃不避、不退不躲地擋在了土蜘蛛的必經之路上，對著身後羽刃風暴已經蓄勢待發了的大天狗伸出一隻纖長瑩白的手，手掌一翻往下一壓，做了個“停止”的動作，那一瞬間的姿態美好得足以被傳諸於筆端、流存於畫卷，進而成為珍寶，得以流芳百世：

    “我從來都不是什麽甘願犧牲自己，去成全別人的好人。”

    大天狗心急如焚，可是賀茂千鳥並不是沒本事也要逞強的人，既然她這麽說了，大天狗也隻能按捺下心中的焦急，看她準備作何應對，同時也暗暗準備好了，如果一出什麽差錯，他就帶著賀茂千鳥二話不說回白峰！

    “而且自從你踏進這個房間的那一瞬間起，我就已經用擴音術法把我們的對話傳出去了。賀茂一族如果此刻足夠聰明的話就該兵諫今上，改立新王，還能博個從龍之功，何苦守著一個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不死呢？”

    眼看著土蜘蛛口中的腥風已經撲到了她的臉上，滴答滴答流下的劇毒涎水已經離她的木屐不足三寸之遙了，賀茂千鳥還是一動不動站在那裏，換做別人恐怕都會以為她是被嚇傻了，可是隻有和她對視著的蘆屋道滿知道，事情的真相不至於此。身經百戰的他不僅沒有感知到對麵人有任何失常的跡象，甚至還驀然覺得從背後竄起了一絲涼意。這對於他來講極其難得，畢竟當年蘆屋道滿還沒有完全走在邪路上的時候，他憑著一身正統陰陽術就罕逢敵手，在改投了歪門邪道那邊的路子之後，世間更是鮮少有人足以讓他產生這種隻有在生死危機才會有的感覺。

    他電光火時間便做了一個讓他每每想起，都足以大呼僥幸的決定，而正是這個當時看來荒謬的決定，讓蘆屋道滿得以死裏逃生，進而禍害遺千年：

    跑。

    他前腳剛撕開一張價值不菲的傳送符，後腳就得以從眼角餘光看見了室內那暴起的、洶湧的、明亮而澎湃的金芒，那明顯是早就不知在什麽時候埋下的符咒，隻等著來者自投羅網，便能一舉發動，不花半點心思、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全殲來敵！

    “歸命，普遍諸金剛！暴惡魔障！大忿怒者摧破恐怖，聖怒語者不動明王！”

    當年賀茂千鳥剛剛會用明王金剛咒的時候，她還是個垂髫女童，靈力和根基都尚淺，即使有藤原美惠子拔刀相助，甚至動用了賀茂蒹葭的遺物，也未能將這個咒術的實力完全發揮出來。

    可是眼下的境況大不相同。畢竟風水輪流轉，人都是要長大的嘛——

    “必神火帝，萬魔共伏！”

    賀茂家代代相傳數百年的明王金剛咒終於在此刻，在風華正茂的賀茂琉璃姬的手裏發揮出了真正的威力。金色的光環在空中猛地擴散開來，以摧枯拉朽之勢掃蕩著眼下群魔亂舞的平安京中的一切汙穢不祥之物。被這道光環碰到過的魔物們全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消弭在璀璨明亮的金光裏了。而距離賀茂千鳥最近的土蜘蛛最慘，整個身子都還在保持著往前撲的姿勢呢，就被炸成了一捧洋洋灑灑的金粉，明亮的陽光從窗戶內照入，將那些閃閃發光的粉末照的愈發明亮，襯得賀茂千鳥整個人都愈發姿容美好起來了。

    而此時，那道金光去勢未止，甚至都影響到了京都附近的山林溪澤，一路無往不摧一路除魔淨化，摧枯拉朽無人可擋，終於在平安京最外層的地方緩緩止住了去勢，開始落地，甫一落地，明王金剛咒便忠實地執行了“金剛”兩字的意思，一道半透明的金色屏障布滿了大半個天空，將安倍晴明和賀茂千鳥之前一直殫精竭慮也未能完成的京都守護結界瞬間補完了！

    賀茂千鳥滿意地拍了拍手，覺得蘆屋道滿跑掉了十分可惜，要是能把他一起炸掉就好了，可是事已至此，恐怕也沒有別的什麽補救方法，便對著大天狗伸出雙手，笑得眉眼彎彎：

    “請白峰之主帶我神隱吧？”

    她的這幅姿態實在太好看了，兼具溫柔婉約和英麗驕矜的樣子，隻要是個神誌正常的雄性生物都無法抵擋的。大天狗自然也不例外，他的耳尖都有些紅了，卻還是維持住了一貫沉穩的氣度，點頭應允道：

    “好。”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卷：平安物語到此結束，接下來進入第三卷：白峰積年，大致就是虐狗虐狗吃狗糧，順便解釋一下賀茂千鳥這輩子咋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