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帶著安倍晴明聲音的傳信紙鶴在衝過多重結界後早就沒了餘力, 輕飄飄地自動打開, 變成了一張丁點兒墨痕也沒有的白紙, 這樣即使它被來訪的人發現，也不會給賀茂千鳥留下半點把柄。賀茂千鳥瞅著那一堆紙灰，臉上逐漸顯露出極為複雜的神色來。

    大天狗在聽見了這句話之後, 第一反應就是攔住賀茂千鳥：“你別開門。”

    賀茂千鳥其實本來也是這麽想的。可奈何她還沒來得及讓門童回複蘆屋道滿“琉璃姬今日犯物忌, 已經避去陰陽寮裏了”這樣的鬼話呢, 就聽見蘆屋道滿又開口道：

    “天皇手諭在此，著我親自造訪賀茂琉璃姬，有要事詢問。琉璃姬也不想因為抗旨而使賀茂一族獲罪對不對？也不是什麽緊要事兒，您隻需要回答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就好了，還請開門一見。”

    賀茂千鳥當即便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驚道：“天皇他——”

    他腦子裏進了水嗎？

    事已至此, 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賀茂千鳥隻得命令門童打開正門, 她一邊揚聲命令下人把蘆屋道滿迎進來, 一邊思忖著這人究竟是來幹什麽的。雖然蘆屋道滿這人長得還算清秀耐看，但是耐不住之前這人幹的那些破事實在太拉仇恨了, 賀茂千鳥一句話都不想跟他多逼逼，並且很是唯心主義地從個人主觀的角度覺得這人從頭到尾都透露著“我很猥瑣我是壞人”的氣息，她的腦海裏眼下隻剩了一句血淋淋的大字尚在不斷跳動, 還是加了閃光特效不斷震顫的那種：

    黃鼠狼給雞拜年, 沒安好心。

    村上天皇明明之前對蘆屋道滿的印象不是很好，甚至在他和賀茂千鳥比試術法的時候還明顯偏袒了賀茂千鳥，為什麽短短幾年過去, 他對這位平民陰陽師的態度便立時大變，跟之前相比簡直就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如果隻是態度有所變化那還好說，為什麽村上天皇在明知蘆屋道滿與賀茂千鳥素來不睦的情況下，還要賜給蘆屋道滿諭令，使得他能夠狐假虎威，憑著一張紙就能硬闖賀茂齋院的私宅？之前的蘆屋道滿尚且隻是大臣們用來相互傾軋、勾心鬥角的工具和棋子的，為什麽他現在已經可以越過大臣們，直接拿到天皇手諭了？

    天皇的態度變化實在太詭異，眼下的狀況也繁雜的很，真容不得賀茂千鳥不多想。在看到蘆屋道滿這個人之前，她一直以為天皇態度大變的原因是他終於發現自己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了，可是結合當下的血緣鑒定方法一想，這件事情似乎又不太可能，而且當滿頭華發的蘆屋道滿和她甫一打了個照麵，她就什麽都明白了。

    眼前的這位陰陽師，已經再也不是多少年前那個心底還留存著自己最後一點準則和自我意識的陰陽師了。他當年的模樣怎麽說也能稱得上一句英俊而端正，和眼下賀茂千鳥麵前這個滿頭銀發，麵帶煞氣的人完全不沾邊。要不是這人周身的靈力波動和數年前的那位蘆屋道滿一個樣子，賀茂千鳥都要以為他被借屍還魂了。

    她在打量著蘆屋道滿，對麵的人也在打量著她。蘆屋道滿在看見賀茂千鳥的第一眼，並沒有注意到她端麗秀美的容貌，更沒有對她身上那件價值百金的貴重唐裝做出妒忌眼紅的反應，他怎麽說都是個陰陽師，並不看重這些俗物的，所以蘆屋道滿在看見賀茂千鳥的時候，他第一眼看見的，是賀茂千鳥身上那澄澈如深海，遼闊得讓人心生敬畏的靈力氣息，還有那隻站在她身邊，做出保護和防禦姿態的大妖，這隻大妖給他的驚嚇實在太大了，以至於這人周身的那股半仙氣生生就被破了開來，儀態盡失的蘆屋道滿震驚之下脫口而出：

    “白峰之主大天狗？你怎麽還在這裏？！”

    大天狗瞥了蘆屋道滿一眼，很顯然並不想跟這人說話。他安安靜靜地坐在賀茂千鳥旁邊，似乎想伸手去握住賀茂千鳥的來著，卻又顧忌道此時有外人在旁邊，不方便做出這種太過親密的舉動，於是賀茂千鳥一偏頭，就能看見自家大天狗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臉上的那一句全是怨念的話幾乎都要化為實體了：

    求求你快點走吧。

    現場氣氛一度十分尷尬，蘆屋道滿迫切希望有人能說點什麽替他解圍。賀茂千鳥內心都要笑爆了，可是麵前這個臉色黑如鍋底的人怎麽說都是天皇手諭的持有者，好歹要給點麵子的，便清了清嗓子委婉地問候了一句：

    “蘆屋君，你老了好多哦。”

    ——求求你了你還不如閉嘴別說話呢！蘆屋道滿十分崩潰。

    而與此同時，他的內心也在考較著村上天皇拜托他的那件事情，並覺得在見到賀茂千鳥本人之後，這件事情完成的可能性已經從百分之八十降到了百分之十了。可是受人之托，當忠人之事，而且如果他回稟天皇他無法完成那件事，更無法將自己誇下的海口踐行的話，估計盛怒之下的天皇會直接把他判死刑的。

    他誇下的海口就是，他通曉從遙遠的東方古國傳來的長生之術。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無論如何都要經曆一次的。隻要這人還沒跳出三界外，還在五行之中，那麽就肯定要經曆生命由盛轉衰的這樣一個過程的。可是當一個人享有過富貴榮華和至高的權力之後，他那顆本來能夠平靜接受生病死亡的平常心就會被世俗名利沾染，就會開始貪戀起生命和健康來，並對自己的死期抱以無限的恐懼。

    秦始皇遣徐福前往東海蓬萊仙島尋不老仙術，漢武帝建承露盤仙人以求長生不死，隋煬帝癡迷煉丹妄想煉出長生不老藥，似乎自古以來，這些人間至尊貴的帝王天子便對“長生”這個詞，有著非同尋常的執念。而這一狀況在同為帝王的村上天皇身上也得到了完美的體現，即使他和這些人都不處在同一時間空間裏，那種對長生不老的執念，也像是會傳染一樣地來到了他的身上。

    蘆屋道滿本來就不是什麽正統陰陽師，甚至就連日本本土的後世史書都這樣評價他，比起說他是一名以觀星測咒、為民解憂的傳統陰陽師來，他更像是那種劍走偏鋒的怪才，而怪才通常都是不幹好事的。

    想擺脫大臣們對他的利用和控製的蘆屋道滿敏銳地察覺到了天皇心底的妄念，並且成功用自己修行的邪術說服了天皇信任自己。他把一隻已經半死不活了的老山羊擺在了村上天皇的麵前，然後在地上用鮮血和骨灰畫出了生魂轉借、損人利己的術法，獻祭了一隻這隻老山羊所生的小羊羔進去，竟然讓原本苟延殘喘、眼看就要斷氣了的老山羊恢複了活力，原本色澤枯黃暗沉的皮毛都變得柔軟白淨了起來。

    然而出乎村上天皇和蘆屋道滿意料的是，那隻山羊在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小羊羔被獻祭成了一坨血肉模糊、骨骼粉碎的玩意兒之後，竟連自己陡然恢複了健康活力的身體都不在意了，以兩個大男人都無法阻攔的速度和力道，生生將自己撞死在了柱子上。

    蘆屋道滿之前一直認為動物是沒有眼淚的，畢竟他自詡人類中的特殊分子，陰陽師裏的佼佼者，平民中能和貴族分庭抗禮的人物，一直覺得普天之下唯我獨尊，再沒有什麽事情能撼動他的決定半分。可是那頭山羊在撞死在他麵前的時候，他分明看見有一滴大大的、飽滿的淚水，晶瑩剔透地從它的眼角緩緩落下來了。

    他為此而猶豫了半分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確，然而也僅限於此了。他從容起身，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服，對著坐在皇座上表情複雜的天皇一拱手，瀟灑道：

    “陛下，您看，起死回生、時光倒轉之術在我這裏尚有施展之地，能從閻魔手中搶人，博得一線生機，恐怕現在也隻有那些老套的死古板們始終覺得長生不老藥不存在了吧？你想想，隻要將這個術法無限製地使用下去，不就和長生不老之術無比相似了麽？”

    “隻要您將這漫無邊際的時間加以利用，始終鍥而不舍地尋找，退一萬步講，就算找不到長生不老藥，單憑著這個術法，您也能永葆青春而不死！”

    村上天皇很是心動。雖然這個術法中，“被獻祭者必須與受益人血脈相連”這件事讓他猶豫了一秒鍾，可是到最後求生的渴望還是壓過了心底的那一絲人性，促使著他對蘆屋道滿發出了飽含熱烈希冀的懇求：

    “依您之見，我選擇誰來成就我的長生大業比較好一些呢？”

    ——這人真是虛偽得緊，老老實實說我該獻祭誰就成了，還非要給自己齷齪自私的想法加一層皮，美其名為“成就長生大業”。你想成就長生，可是別人不願意成就你。

    “自然應該是正當青春年華的您的子嗣了，如果八字能和您切合，那便再好不過。”蘆屋道滿接過天皇遞過來的八字名帖，掐指一算，頓時在心底獰笑起來：不是我公報私仇，實在是老天都不幫你：

    “您的孩子裏麵，那個叫賀茂千鳥，曾經被您禦筆加封琉璃姬的孩子就很適合。”

    天皇原本就對賀茂千鳥產生了猜忌之心，否則之前也不會等她一回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滴血驗親，乍聞此言，反倒暗暗鬆了口氣心想，幸好不是我最疼愛的孩子去送死，至於這麽個不聽話、從來就不讓人省心的陰陽師，死了就死了吧，也算是為我做貢獻，便揮了揮手漫不經心道：

    “那就是她了。”

    “我給你諭旨一封，你去宣她進宮來。”

    這便是蘆屋道滿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天皇渴求長生，他渴求權勢，雙方一拍即合，皆大歡喜——

    隻是苦了琉璃姬。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神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不知道是憐愛被戴了綠帽子而至死都被蒙在鼓裏的天皇一秒好還是唾棄他弑親求長生的行為一秒好。

    ps，本文私設眾多，千萬不要打我_(:3ゝ∠)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