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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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時代, 在婚前有著男女對麵的習俗。雖說用了對麵一詞, 但此時男女雙方之間還是有兩層障礙物存在的, 一是簀子一是禦簾,通常來講,男性會坐在簀子的外麵, 女性則在禦簾的裏麵, 而且都已經在雙方隔了障礙物的情況下, 男女雙方仍然無法直接對話,而是由女方的貼身女官代替女方進行和歌的贈答,且男方必須在天亮之前回到自己家中。
本來負責今晚扮演女官的姑獲鳥很不幸被排到了夜間巡邏的班,隻能含恨離去,拜托木葉天狗來充當賀茂千鳥身邊的女官。結果大天狗剛一進門,木葉天狗就扛不住白峰小醋王的威力落荒而逃了, 賀茂千鳥覺得從她的身後都能隱約看見滾滾揚起的煙塵, 場麵一度十分尷尬。
大天狗往賀茂千鳥麵前一坐, 兩人相對無言,一時竟然都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還是賀茂千鳥打破了滿室沉寂,憋著笑問道:“多日不見了,白峰之主近來安好?”
“甚好。”大天狗覺得自己眼下急需拿回談話主導權, 便強行帶開了一波話題:“你在白峰住的習慣麽?”
賀茂千鳥看了眼周圍熟悉無比的擺設, 蘇芳木的桌案三葉梅的插花,牆上掛著繪有漠漠蘆花和夕陽歸雁的唐國畫卷,青綠色的高麗錦緞鋪滿了整個地麵, 赫然便是她在賀茂本宅之時的房間陳設,幾乎相差無二,便笑道:“勞煩你費心了,這裏幾乎與我以前的房間一模一樣呢,我很喜歡。”
她隻是平常地道了個謝,結果大天狗的臉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慢慢紅了起來,整個妖怪都幾乎要從頭紅到腳了:
“我……我真沒偷看你。”
他的聲音太小了,縱使賀茂千鳥耳力再好也難以將那句過分模糊的話語盡數收入耳底,便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
“什麽?”
這下子可好,大天狗整個人都想把自己埋起來了。在賀茂千鳥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他便匆匆告退下去,雙翼一展,風聲乍起,就——
溜了。
賀茂千鳥因為今晚穿著的是較為複雜的十二單禮服,行動之處略有不便,等她終於從禦簾裏出來的時候,大天狗早就不知道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這人真害羞……噗。”賀茂千鳥笑著搖了搖頭,正當她準備離去的時候,一支羽毛輕飄飄地落在了她的肩頭。
那是一支有著鋼鐵一樣色澤的,通體黢黑的羽毛,即使它給人的觸感是冰冷而鋒利的,這支羽毛也依然有著柔軟而根根分明的輪廓,給人一種奇妙的堅硬與柔和相交織的複雜的美感。賀茂千鳥之前明明沒怎麽近距離見過這玩意兒,但是她在見到這根羽毛的第一眼便下意識地覺得,這是大天狗的左翼最末端的那支羽毛。
都說人是幾近完美對稱的生物,一雙眼,兩隻耳,不管什麽都能以鼻子為中軸線對稱,但是隻有一點不好,人的心髒不是居於胸腔正中的,它生在微微偏左的地方,以至於破壞了完美對稱的平衡性,所以人類隻能稱得上一句“幾近完美”,所以情人之間濃情蜜意、互訴衷腸的時候,都會說這樣一句話:
“我把你放在我的左邊。”
——我把你放在與我的心髒同一側的左邊,以此證明我對你的愛情。
而妖怪這種生物,即使被人類社會諸多排斥,世間有著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以證明他們的邪惡,也不能改變這樣的一個既有事實:
妖怪們和人類實在太像太像了,他們也有生老病死,也有喜怒哀樂,也有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以至於連心髒生在左邊的這樣一個細枝末節的差異,不管怎樣作惡多端或者福澤深厚的妖怪,都與人類一模一樣。
人類為什麽要這麽執著地除妖?難道真的就是因為妖怪們作惡的程度,已經到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險惡地步了麽?與其說人們是在以斬妖除魔為己任,倒不如說他們無法接受與自己這麽相像的生物,手握比自己強大無數倍的力量權柄活在世上的這樣一個事實,而對於人類這種習慣用暴力和征服解決一切問題的生物來說,既然他們單方麵認為無法和平共處,便隻能就地斬殺,以求能繼續維持虛假的和平了。
——人類是如此傲慢,甚至都不想過問半分妖怪們的意見。
總之,像大天狗這樣需頻繁出戰的妖怪,即使他們常年都在掉毛,除舊迎新,以求在雙方對戰的時候發揮最大實力,他的左側翅膀上的末尾,也會有一根羽毛是永遠不會掉下來的。它自從生長出來開始便永無主動掉落的可能,在形成了完美而成熟的形狀後便會失去所有生機,在這個妖怪遇到命中注定的、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之前,它便終年半死不活地吊在那裏,隻等著有朝一日命中注定之人出現,它便得以從羽翼末端被拔下,贈給那名不知姓名、性別、年紀、美醜的人,烙印下刻在靈魂上的印記,這樣不管生老病死,輪回轉世,他們都能找到彼此,一直一直在一起。
也許大妖命中注定的這人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也許她會是個風華正茂的妙齡女郎,也許這人的性別可能有些無傷大雅的偏差,會是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或者玉樹臨風的青年,也許等到這人終於出現在妖怪的麵前的時候已經太晚太晚了,白發蒼蒼,容色不再,但是隻要這枚羽毛尚在,隻要妖怪不死,隻要他們締結過“交換”的契約,那麽他們便能跨越千山萬水,抹平黃泉碧落,在每一世都如其所願地重逢。
可是這樣的愛情實在太沉重了。
賀茂千鳥曾經見過這樣的一對情人,卻不是在現實中,而是在書本裏。因為這個故事的年代實在過分久遠,久遠到連當事人的周遭人士都已經入土或輪回了多年的地步,以至於這個故事隻能在書中讀到,還是在賀茂家的地下室禁/書區。
泛黃的書頁上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記載著,一對相愛多年的有情人曾經約好了生生世世都要相見,永不分離,於是那名原型為仙鶴的女子便忍痛拔下了自己左翼的羽毛贈給男子,後來時光輪轉,男子不管轉世了多少遍都會被仙鶴找到,終於有一天,他們雙雙厭倦了彼此,男子將羽毛還給了仙鶴,仙鶴遁入空門避世,這對曾經感動過世人無數的神仙眷侶,最後便以如此平淡而令人唏噓的結尾收場了。
——我隻是愛不動了而已。千百年來時光流轉人不如初,就算有山那樣高的感情都要磨平了,海那樣深的愛都要幹涸了。麻姑都見過滄海桑田,都知道世間萬事萬物沒有不變的道理,為什麽我就隻能守著他一個人呢?我不是不愛他了,我隻是倦了,煩了,累了。
——那是我上輩子、上上輩子、上上上輩子的諾言……算了,我也不知道那是多少年前的我說的東西了。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她為什麽還這麽執著地認準我一個?她喜歡的,究竟是那個跟她定下誓言的我,還是現在的這個我?我不是不愛她了,我隻是有些迷惑,而且著實累得很,真的不敢繼續愛了。
兩人的言辭都在某方麵達到了高度的統一,都帶著滿滿的倦意和疲倦說著“不是不愛,隻是累了”這樣的話語。都說時間能磨平一切,那麽能消磨仇恨的時間,自然也能抹去比仇恨更為淺薄的東西——
比如愛。
賀茂千鳥拈著那片羽毛思前想後,終於決定把它收藏妥當,萬一大天狗什麽時候反悔,她就可以隨時奉還,然後留給對方一個漂亮的、決不拖泥帶水的身影,瀟灑的很流利的很,絕對不會存在糾纏不舍這樣令人尷尬的狀況。
——但是她在將這片羽毛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的時候,卻是在的的確確想。當她這輩子還活著的時候,她是很願意喜歡這個人的。
而就在當晚,來自陰陽寮的書信也終於又一次遞交到了賀茂千鳥的桌上。
眼下琉璃姬既然已經要準備成婚,那麽像之前那些“百鬼夜行為什麽永遠砸不到大妖的碎片隻能帶著一堆天邪鬼綠天邪鬼青天邪鬼赤回家”,和“召喚的時候為什麽連個食夢貘都沒有次次都是醜時之女和鯉魚精”這樣雞毛蒜皮的小問題,就不用專門拿去困擾新嫁娘了。但是這封信來自一個十分不容忽視的人物,以至於白峰負責收發信件的那隻天狗在看到信箋外皮上的那個名字的時候,都差點手一抖,把信扔下山去。
蘆屋道滿。
賀茂千鳥先是謹慎地用銀針探了一遍這封信上有沒有什麽毒,又窮盡她畢生所學檢查了一番這封信上麵有沒有下什麽咒語,最後發現這竟然反定律地是一份完全安全的信,她還是不放心,派人去請來了木葉天狗一起拆信,結果從飄落在地的信箋上顯示出來的第一句話,就能把心理素質略微不好一些的人戳個對穿,502都粘合不回來的那種:
汝命之短暫,恰似葉上露珠,初綻之曇花,美則美矣,然轉瞬即逝。
惟日不足,過客百代。琉璃姬,你覺得你真的適合跟妖怪在一起麽?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一句有引用李白的“夫天地者,萬物直逆旅也;光陰者,百代直過客也。”這句中的百代過客一詞,本想寫原文的後來一想,我為什麽要讓一個反派這麽有文化!呔!不引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