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胡疐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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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雨兼程的回到家,我很是過了幾天養尊處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豬一樣的生活。親媽恨不得把每一口飯都喂到我的嘴邊,還都獻寶似的掏出一個專用的大盒子,展示著她所有的戰利品:這一件是她哪次哪次旅遊的時候買到給我留著的,那一個是她哪次哪次網購的時候用起來很好,想著給我用的。吃的、喝的、用的,將我團團圍住,確實消除了我的旅途勞頓。
    我給林羽發微信:“回來前挺打怵的,回來了發現還是家裏好。”
    林羽回道:“羨慕嫉妒恨,我還在加班中。”
    我顯擺似的發了幾張自己像大爺一樣癱軟在沙發上,恨不能生活都不能自理了的照片,就不再打擾他,好讓他專心的工作,盡早的收工。
    也許是我肉體上過於癱軟的狀態,讓繞著我好幾圈的親媽無從下手,她隻能用眼神將我從上到下愛撫了幾個來回,就不知道該做什麽了。拿著手機又轉了幾個圈,期期艾艾的問我:“我看你也沒什麽事,要不然你自己在家玩會兒,我和你王姨她們約好了,打4圈就回來。”
    我極其大度的一揮手,“放心,你去玩兒吧。多贏點錢,晚上請我吃飯。”
    親媽聽了倍兒高興,仿佛打了雞血一般,“得了!我玩兒完了給你打電話,贏不贏錢,咱倆都出去消費去。”
    親媽走後,我整個人放鬆下來,稀裏糊塗的又睡了一會兒覺,醒來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提前出發,到麻將館附近閑逛。看到附近商場一樓有超市,信步走進去,有心想比對一下老家的物價水平。
    沒走幾分鍾,一個穿著棗紅色馬甲的超市工作人員朝我走過來,我以為她要促銷或是推銷什麽產品,下意識的衝她擺了擺手,扭頭就走。
    “冉.......星河,是你吧?”
    我一愣,扭回頭去細細辨認,見對方年紀似乎比我大了許多,頭發油膩的在腦後挽成了一球,身體臃腫,腰圍都快趕上我媽了。隻是她眉眼中依稀有幾分熟悉,我忍不住訕笑了一聲,“啊,你是武誌紅嗎?”
    “是我呀!我就說你還記得我吧。”對方愉快的笑起來。
    武誌紅是我高中的同桌,後來不知道沈南琪用什麽方法和她調換了,但在此之前,我和武誌紅朝夕相對了一年多的時間。
    她性格很內斂,不怎麽愛說話,但人很善良。那時我微微有些近視,又不願意和家裏講,常常搶了她的眼鏡去看黑板,她也隻是笑一笑。
    總之說不上是很好的朋友,但確實很熟悉。我為自己沒能第一時間就認出她,感到有些愧疚。
    她十分興奮的望著我,“好多年沒見了,你變得更漂亮了。”
    我想說你也是,可她沒等我說話,就扭頭邊跑邊說,“你等我一下,我去調個班兒,咱們出去說話。”
    她拉著我走到商場美食街,在露天的簡易凳子上坐好,“你餓不餓呀?要吃點什麽嗎?”
    我連忙擺手,婉拒了她的客氣,“不用不用,我也是約了人,一會兒要去吃飯。”
    “哦,哦,這樣。”她有點無措的搓著自己的手,又忍不住抬頭看我,笑容更深一些。在她低頭的時候,我悄悄扭頭去瞧,隻見兩邊的眼尾下,已有了一條很深的印記。
    我揣測著問:“有孩子了吧?”
    “是啊,”她笑起來,“都快上小學了。”
    “這麽大了!”我確實是有一點驚訝的,又有點鄙視自己,果然幹啥都趕不上趟兒。想著想著想著就把這句話玩笑似的說出來,“那可不是!”她連忙說,“你有出息,咱們同學裏都知道,你讀研究生去了,又是在國外讀的,現在在大城市發展的也好,不像我們。”她伸出一根手指,騷了騷頭皮。
    我抿了抿嘴唇,想用盡可能禮貌的方式表示我的關心,又不想觸碰她的隱私,兩下裏一猶豫,就有些裹足不前。可還沒等我說,她自己倒像是葫蘆裏倒豆子,一個一個接連不斷的倒出來。
    她說她高考沒考好——我慚愧於自己居然完全不知道,也沒有印象,也許那時候一門心思都撲在自己和沈南麒的前途命運上了。
    她隻上了專科,是衛校,畢業後家裏人安排,進了當地的一家醫院做護士,可惜沒有混成事業編,隻是臨時的合同工。沒過多久,又在家裏人的撮合下,和自己的小學同學結了婚。
    那男人在高速公路收費站收費,一周裏做2天,休4天,收入自然不高。“可那時候生活到底還有個盼頭。”她說。
    後來很快就懷了孩子,她以為有了孩子也就有了人生最大的盼頭。“哪想到......”她幽幽的歎了一口氣,”正趕上高速公路收費站裁員,現在不都搞電子收費了嗎?不用那麽多人了,一大半的人下來了,孩子他爸沒什麽能耐,嘴也不甜,第一個就給裁掉了。我那時生孩子,休產假沒工資,生活壓力太大,就得了產後抑鬱,很快也被單位借口合同到期,沒再續簽了。”
    我以為我可以安靜的做一個傾聽者,像一個獨立的第三方,畢竟我不在她生活的有效範圍內,她的苦水倒出來也並不會對她的生活產生什麽影響。我像是一個從異域歸來的樹洞。可是她殷切的顧盼著我,像是非常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安慰。我隻好硬著頭皮問:“那現在呢,艱難的時刻都過去了吧?”
    “挺好的,”她說,“婚離了,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倒是利索,你看,現在做這個,錢也夠花的。”
    我自己尚不知生活的出路在哪裏,也就不願意給出一個我自己都無法認同的虛無的假象。也許我可以這樣不負責任的去安慰一個陌生人,可是我與武誌紅,到底還有些許情感上的聯係,我很憐憫她命運的多舛,忍不住發自肺腑的想要拉她一把,“或者......你還年輕,有沒有想過去外麵打拚?”
    “我嗎?”她搖搖頭,“我都多大歲數了,又有孩子,走不開的的。”
    “孩子可不可以托付給家裏的老人照顧呢?外麵還是機會多一些,你又不是沒有學曆,南方對於護士這塊兒的需求還是挺多的,很多私人醫院呢。”還沒等我說完,她就連連搖頭,“聽人家說,私人醫院也不容易的,要拉客戶,要有績效,難的很,我嘴笨,肯定是不行。”
    我又想了想,“或者你創業,自己做點什麽小生意。像我們公司樓下的早餐車,那小老板也差不多和你年紀相同,我曾經粗略的算過,刨去成本,每個月的收益也很可觀的。”
    “什麽?那太辛苦了吧,我可能會吃不消。而且大城市,什麽花銷都高,也不一定就能立住腳的。”
    我住了嘴,彎起嘴角衝她友好的笑著,不再多說什麽。
    “你呢?講講你吧,你現在過得特好吧。”她眼神裏有一種期冀的光。
    我幹笑一聲,搖搖頭,“都不容易吧。”
    她不相信,“你也在那什麽......外企嗎?”
    “我在外企待過,但是現在不在了。”我回答。
    “哦,哦......”她脫了很長的尾音,大概也不知道該再問點什麽。
    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正經了,可就是沒辦法亦如往常的不走心的調侃點什麽。她低聲說:“我現在覺得很苦悶。想著最好的時候就是我們讀書的那個時候,每天無憂無慮的,沒有這麽多煩心事。你快樂嗎?你每天過得高興嗎?”
    她隨口的疑問,卻像是對我靈魂的拷問。我微微眯起眼睛,想了想,很鄭重的說:“誌紅,你有沒有想過再學點其它技能?比如報個網絡課程,學電腦編程,學學動畫繪畫,或者學點簡單的......考個會計證什麽的,都是很實用的技能。”
    武誌紅愣了一下,“要看書學習嗎?我現在哪有這個心思啊,家裏每天雞飛狗跳的,你不知道我那個孩子有多煩。”
    我無能為力了,再繼續下去,隻覺得更加尷尬。
    我看看手機,抱歉道:“誌紅,我約了人,咱們下次再聊吧。”
    “哦,哦,好啊......我耽誤你了吧,”她站起來笑道,“真不好意思,看見你我太高興了,我真沒有想到會在這遇見你。”她兩手在衣襟上奮力的搓了兩下,抬起手來想來抓我的手,我先一步伸出手去,她握著我的手在空中蕩了幾下,我心頭一酸,又說:“不然我推薦你幾本書看吧,你就當閑書,睡覺前睡不著的時候看一看,文化類的,旅遊類,美食類的,也許看完之後,會對看這個世界的角度有不同的看法。”
    武誌紅第一次在我麵前明顯的皺起了眉毛,“別說書的事兒了。”她怕自己顯得不禮貌,忙開啟了另一個話題,“明天是咱們高中同學聚會,你一定要來啊。咱們好多年都沒見過類,明天再好好聊一聊把。”
    我左右為難的終於還是答應了,記好了時間地點,在她殷切的目光下,再三保證一定會參加。
    她一定要送我直到商場大門口,一路上還在和我聊些瑣碎的事情,空洞而沒有內容。我沒有再提起書的事情。
    我暗自揣測,也許對一個生活在井底的人,強行打開了一扇窗,卻無論如何也眺望不出去,會不會反而讓她更加絕望與痛苦,或者安於黑暗,反而踏實。
    我不知道武誌紅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但沒過多久,我的高中同學裏的很多人便聽說了我與她的這次邂逅,“冉星河裝的有點過了,一臉假笑,奇奇怪怪的,很難相處。”武誌紅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