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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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啟濯躬身一禮,簡單跟皇帝講了從前在聊城盤桓過的事。
其實前前後後加起來, 他在山東滯留的時間有一年多, 但其中大多數時候都是披著衛莊的殼子的, 並且他還隨著宋氏母子在蒙陰縣那邊待過一陣子,但這些自然都不可說。
永興帝點頭, 又將話茬繞了回來:“卿家是劉用章的門生?”
衛啟濯垂首答道:“回陛下,算是。不過並未正式拜過師,隻是微臣見劉大人在兵事上頭頗為精熟,微臣又於此頗好, 這便時常前去討教拜會, 故而有師生之誼。”
“何時結識劉用章的?”
“幾年前, ”衛啟濯略一沉吟, “當初徐大人擺宴,微臣有幸受邀前往, 在徐大人府上偶遇劉大人,一見如故, 這才有了走動。”
永興帝頷首,旋又道:“那想來卿家也對劉用章頗為了解了——卿家認為劉用章堪當‘擎天大柱’這四個字麽?”
衛啟濯微笑道:“劉大人為國殫精竭慮, 為陛下盡職盡忠,又通曉兵事, 能謀善斷, 確乃國之棟梁, 然則臣並不認為劉大人堪當‘擎天大柱’四字。”
永興帝眉頭一動:“為何?”
“國朝可當‘擎天大柱’者, 唯陛下耳, ”衛啟濯朝上首一禮,“陛下仁德聖明,神功聖德播在天下,昭於後世,堯舜之治不外是也,臣等皆仰賴聖心宸慮之指引,故而國朝之‘擎天大柱’,非陛下莫屬。劉大人隻是陛下的臣子,至多不過稍亮的星芒,談不上大柱。”
永興帝倏而作色,拍案道:“朕原以為你與旁人不同,未曾想,你竟也是那油嘴之人!”
衛啟濯神色不動:“微臣不過將心中所想如實宣之於口,在陛下麵前,微臣不敢有所隱瞞。”
永興帝凝他片晌,颯然撫掌笑道:“好好好,好一個衛少卿!”
他平日裏在朝會上發火,都是滿堂噤聲,有些老臣連大氣都不敢出,但他方才看得一清二楚,眼前這個年輕的臣子,方才麵上連一絲波動都沒有。這般定力,非常人可及。
衛啟濯眼神幽微。
那本奏章看似荒謬,其實暗藏兩點險惡用心。一是指責他與劉用章拉幫結派,參與黨派之爭,二是捧殺劉用章。
任何一個臣子都不能稱作國之“擎天大柱”,若某一臣子是擎天大柱,那麽豈非意味著這個王朝要靠著這個臣子才能撐起來,朝堂上下皆要依仗這個人,離了這個人,王朝便要垮塌。
這對於帝王來說,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至於他後來對於皇帝的恭維,那也是必要的。人都喜歡誇讚,皇帝為著這個王朝勞碌大半輩子,也是兢兢業業,心裏是盼著被人認可的。隻是真的被誇讚了,也還要做出謙遜的模樣,然而心裏一定是舒坦的。
永興帝又問了衛啟濯幾個問題,末了話鋒一轉:“你知道六科幾個給事中上奏彈劾你的事麽?”
衛啟濯道:“臣略有耳聞。”
“你如何看?”
衛啟濯從容道:“指摘總不可免,臣自做好本分便是,事實究竟如何,自有陛下聖裁。”
永興帝忍不住再度審視衛啟濯一番。
這個後生機敏又善言,骨子裏還透著一股多數老臣都無法企及的沉穩,他真的開始好奇衛承勉是怎麽教養出這麽個兒子的。
永興帝忖量少頃,揮手道:“回吧。”
衛啟濯躬身應是,趨步後退出殿。
永興帝抬頭睃了一眼衛啟濯漸遠的身影。
他其實並不十分忌諱派係爭鬥,文武群臣成千上萬,不可能沒有派係之爭,國朝立國百年後就產生了南北黨派分化,這是個不可避免的趨勢。而且,派係分化總比一派獨大的好。
問題隻在於可控不可控。
有分化就有爭鬥,此消彼長,分權製衡,這樣反而有利於他對朝局的把控。隻要外廷的這些朝臣不跟內官勾結,隻要黨爭控製在他手裏,他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劉用章與袁泰的紛爭他一直都是看在眼裏的,但從來也不曾幹預過。因為劉用章是個聰明人,從不做出格之事。袁泰也尚知分寸,沒將手伸到內廷。
前陣子出了袁概那案子,袁泰在私下裏議事時還跟他賠罪,說家門不幸出了那麽個孽障,罪該萬死雲雲。
很是精明老道。
隻他隱隱覺得,袁泰不是頂適合宰輔這個位置的人,因為他的手腕不至於震懾百官,不足以穩住大局。
永興帝掃了一眼桌上的奏章。
他總覺得,這奏章通篇下來不止告狀、捧殺、翻舊賬,還在向他暗示一個意思——衛啟濯是劉用章的門生,這些年來晉升太快,會打破平衡,希望他能三思。
永興帝冷冷一笑。
衛啟濯平日興許是得過劉用章的提點,但能一路迅速晉升,靠的其實是他的拔擢。
這股質疑衛啟濯的語氣,就是在質疑他。
他樂意重用誰就重用誰,容不得旁人來置喙。
衛啟濯回府後,蕭槿問起皇帝都跟他說的什麽,他約略說了一說,臨了道:“你說陛下問起我在山東待過的事是有何用意?想將我外放?”
蕭槿揉著眉心思量片時,道:“可我記得你似乎沒有外放過……反正應當不是什麽壞事。”她說話間見衛啟濯神色悠然地坐下喝酸梅湯,跑到他跟前蹲下,“其實我之前是騙你的,為了讓你安心才那樣說的。前世這次,陛下看了奏章,思量幾日,覺得他們說得有理,最後越想越氣,狠狠罰了你一通。”
衛啟濯轉頭,忽地擱下手裏的金嵌寶蓮子杯:“那可如何是好?”
“你請我吃一頓,我說不得就能想起前世的解決法子,提前給你做個參考。”
“請吃糖葫蘆可以麽?”
蕭槿默了默,道:“你要不要考慮換成別的……我都吃了兩個月糖葫蘆了,已經被山楂醃入味兒了。你出去都可以跟人說,你有個糖葫蘆味兒的媳婦。”
自從她建議他給她買糖葫蘆之後,他每日打衙門裏回來,都給她帶糖葫蘆回來,雷打不動。一開始一次買十串,吃得她懷疑人生,後來在她的一再要求下改成了一串,最近她連一串也吃不下了,讓他省去這一項。
“那換成棗糕?我赴考府試的時候,就給你買的棗糕。等霜降後,我再給你買地瓜。”
蕭槿揉揉臉,這好像是個假老公。
地瓜可是通氣的,真要是每天吃……
“算了,不逗你了。我隻問你,你怎麽打一開始就那樣鎮定?你就不怕陛下真的開始處置朋黨之爭?”
“陛下縱然真的開始著手處置黨爭,也不會拿這件事開刀。一來,他們沒抓住什麽實質的把柄,二來,我是陛下一手拔擢上來的。他們越是彈劾我,陛下越是覺得他們是妒忌,陛下都在背後管這幫言官叫酸子。還有一條便是,”衛啟濯微微一頓,“陛下明麵上是廣開言路,但實則也是有□□的一麵的,他的決定若是被質疑,心中也會不快,甚至會產生逆反。說不得他們越是彈劾,我就越是能少走彎路。”
蕭槿偏頭:“那你就不怕被推到風口浪尖上?”
衛啟濯想了想,道:“說實話,真的不怕。其實我瞧見袁泰,心中也無甚畏懼。父親說我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卻覺得我好像不是牛犢。”
蕭槿默默想,這老公雖然像是個假的,但骨子裏還是留存著老虎的凶猛。
半月後,永興帝在朝會上宣布,任命衛啟濯為欽差,巡行山東,督河道修理並夏糧秋糧的征收,事畢返京複命。
眾皆嘩然。
按製,內地欽差由吏部和戶部推選,並且至少也是派遣三品大員前往地方巡行,衛啟濯如今不過是正四品的少卿兼個五品的戶部主事,按說品級上是不太夠格的,怕是屆時壓不住場。
眾人才轉完這個念頭,就聽皇帝跟著表示,另給衛啟濯掛戶部侍郎銜,以便行事。
眾臣工懵了片刻,齊刷刷看向衛啟濯。
這下品級加到正三品了。
立在朝班之中的衛啟渢往衛啟濯的方向瞥了一眼。他之前剛從朱璿那件事之中脫身出來後,就想到了衛啟濯的事。衛啟濯若是一直這般順風順水地走下去,遲早有一日還是會坐上宰輔的位置。
那麽等衛啟濯登上高位,就會反過來彈壓他。
衛啟渢垂眉斂目。
不過,想要對付衛啟濯的,不止他一個。衛啟濯前世就敵手頗多。
永興帝才說罷巡行山東之事,通政司知事方訥出列,進諫表示衛啟濯任欽差大臣於例不合,衛啟濯本人又過於年輕,怕是舉鼎絕臏,貽誤大事。
永興帝眉頭一蹙,敷衍方訥幾句,揮手命他退下去。
方訥一口氣堵在胸口。
他之前因冤抑衛啟濯,被皇帝狠狠訓斥了一頓,還被貶到了清閑衙門通政司做了個八品小官。
方訥那回冤抑衛啟濯雖是得了袁泰授意,但自家也是甘心情願的。他早就看不慣衛啟濯這個世家子了,明明入朝沒多久,卻可以踩在諸多前輩頭上。在方訥眼裏,衛啟濯跟從前那些傳奉官無甚區別,將來爬上來也是個奸佞。
方訥暗暗攥拳,折返朝班中時,瞥見衛啟濯麵上竟是無驚無喜,心裏哼道,裝什麽裝。
朝會散後,永興帝將衛啟濯叫到禦前,叮囑他到了地方上要仔細辦事,並暗示他這是個表現的好機會。
永興帝見衛啟濯仿似有些神思不屬,略略一想,意有所指道:“卿家若擔心無人照料,可將一二家眷帶上。”
衛啟濯如今尚無子嗣,又是年輕後生,若是因著辦公差讓他跟家中嬌妻分離,似乎有些不講人情。
衛啟濯暗暗鬆了口氣,行禮謝恩。
永興帝命司禮監太監劉敬將關防取來,交於衛啟濯,表示屆時辦事不必束手束腳,地方上但凡有官員倚老賣老,拿出關防來便是。欽差原本便是代天子巡行的。
衛啟濯領印申謝。
永興帝心中感喟,其實在他看來,將差事交給衛啟濯,比交給某些老臣更放心。
晚夕,衛家眾人聞訊後,反應不一。
蕭槿禁不住感慨,皇帝對她這假老公果然是真愛。她前世隻是隱約記得這件事的後續結果挺好的,皇帝的決定倒也符合她前世的這個印象。欽差是個臨時的差事,但機會難得,算得上變相拔擢。
衛啟泓又是眼紅妒忌又是樂見其成。他如今實在不想看見自己這個兄弟,衛啟濯能離開一陣子讓他眼前清淨真是再好不過。
衛承勉跟衛老太太皆是欣慰,但又擔心衛啟濯太年輕,到了地方上不好辦事。衛承劭夫婦兩個佯佯誇讚一番,轉回頭就敲打自家兒子讓爭點氣。
動身這日,蕭家人也趕來相送。
蕭槿見弟弟蔫兒得霜打的茄子一樣,安慰他不必太過不舍,他們年底就能回。
蕭岑撇了撇嘴:“姐,要不我也跟著你們一道去好了,路上還能聽姐夫指點我課業。正好我也想念咱們在聊城的那處宅子了,還能去轉悠轉悠。”
當初因著三房抵京時四房還留在山東,蕭安便沒將宅子變賣。
蕭槿道:“你去問問爹娘的意思,隻要他們肯答應,我們就帶你上路。”
蕭岑縮了縮脖子。爹娘能答應才怪。
蕭安與女婿敘罷離愁別緒,語聲轉低:“要不,我去信給山東的同僚,讓他們屆時多多配合你辦事?”
衛啟濯心裏一動,含笑稱謝,打恭直道不必。
蕭安端量衛啟濯幾眼,很有些慨歎。這個女婿真是好得沒得挑,也不枉他當初早早將女兒定給了他。
馬車開動後,蕭槿接過衛啟濯切給她的一塊涼糕,笑嘻嘻道:“衛大人這回可要好好幹,沒準兒等到回京複命,陛下就直接將那個臨時掛職的侍郎給你了呢?到時候你就是三品大員,壓死衛啟渢。”
衛啟濯一頓,抬眸道:“我記得啾啾畫的那張圖上,我三年後才因邊功晉升為侍郎。今次似不太可能,我又不是去平叛。”
蕭槿咬了一口涼糕:“那也不一定啊,世事無絕對,說不定有奇遇。”
袁府。小廝興順敲開書房的門,躬身入內,在穩坐書案後的袁泰耳畔低聲道:“大人,那衛家公子已離京。”
袁泰緩緩靠到椅背上,輕歎道:“劉用章算是得了個左右手。隻這左右手未免太自負了些,欽差這差事也敢攬下,我還以為他會當場推掉。不過他接下了倒也好。”
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香爐上騰起的嫋嫋淡煙,神色轉冷。
袁概的事,捂得那麽嚴實,也不知劉用章是如何得的信兒。袁概這個侄兒雖然壞事,但再怎樣也是他袁家的人,更是他在西北衛所的耳目。
劉用章既然開始挖他根基了,那他還客氣什麽。
又半月,蕭槿與衛啟濯到達山東地界。
兩人與一班隨從護衛取西北官道入魯,到了東昌府,稍作休整,繼續往東,山東布政使楊禎正在濟南府曆城迎候。
楊禎是頭一回見衛啟濯,但衛啟濯可不是頭一回見楊禎。隻是楊禎一定不知道當初那個膽敢跟他叫板的書生衛莊其實是眼前的欽差大人。
衛啟濯被楊禎熱熱鬧鬧地迎入了衙署。楊禎打探到衛啟濯帶了家眷來,機智地預備了雅致深闊的別院一座,用來示好。
蕭槿在別院住下的第二日,便有人遞上帖子,前來拜會。
蕭槿拆開一看署名,覺得莫名熟悉,細細一想,恍然發現這人她居然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