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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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豪奢公子變成侘傺書生後,確實有些不慣, 但他這幾日也漸漸適應了。他從前在國公府時身邊的仆從就不多——他不喜那麽些人圍著他伺候,很多雜事他喜歡親力親為, 如此有利於他梳理思緒。
譬如他喜歡在泡茶時籌劃好明日要做的事,如此便可井井有條,按部就班。
他喜歡有條不紊。
衛莊望著身前微微搖曳的燈火,輕歎一息。
至於眼下,他得先把娶媳婦的事按下。
他去到宋氏屋裏時,宋氏正在做針黹活計。
“哥兒過來,”宋氏含笑朝他招手,“我瞧著你今年身量又長了,來, 我給你量量,做身衣裳。”
她見衛莊神色有些不自然, 笑道:“哥兒扭捏什麽, 大了一歲怎還害羞起來了?”
“不必勞動母親, 兒子的衣裳夠穿的。”
宋氏又招呼他幾回,但他堅持不肯, 無奈笑道:“你也不必盤算著省那二尺布, 咱家也不差這些。眼下我給你做衣裳, 等你娶了媳婦, 就是你媳婦給你做了。”
衛莊微微垂眸。
宋氏說著話示意他坐到她跟前, 道:“我頭先與你說的那趙家的小娘子,你真的不再考量考量?”
宋氏之前跟衛莊說過住在衛家左近的一戶趙姓人家的姑娘,但衛莊始終沒鬆口答應。
宋氏見兒子堅決搖頭,歎氣道:“我知道你心裏還惦記著那三姑娘……”
“母親,那都是誤會,”衛莊即刻打斷宋氏的話,“兒子不喜她。”
宋氏打量他幾眼,奇道:“那你怎總是推三阻四的?我跟你說了幾茬兒,全被你給否了。”
“母親說的那些都不合兒子的意。”
“你也不要太挑剔了,”宋氏直蹙眉,語重心長道,“我與你說,這回不能再拖了。我都想過了,左右哥兒也考罷了府試,咱們也該回了。往後哥兒便專心一意地打理家業,至於舉業,還是莫想了。”
宋氏覺得兒子根本不是讀書的料,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實在,所以近來都留心著給衛莊張羅媳婦的事。
衛莊搖手道:“母親莫要費心了,兒子自有計較。”
宋氏急道:“有計較有計較,你小小年紀能有什麽計較?你說,你究竟想找個什麽樣的?我幫你物色。”
衛莊認真道:“兒子得尋個與兒子相配的仔細人,如此方可勤儉持家。”
宋氏聽得直咧嘴:“你是說想找個跟你一樣摳的?那你豈不是要打一輩子光棍?”
“母親,兒子那不是摳門,那是會過日子,”衛莊不緊不慢道,“找個跟兒子一般會過日子的才能琴瑟和鳴。娶媳婦這種事須要慎重才是,母親莫急。”
宋氏麵色微沉:“莫急莫急,你不考科舉又不娶媳婦,待要如何?”
“那若是兒子此番府試過了,母親是否就不急著給兒子尋媳婦了?”
宋氏心道你能過那才是見了鬼了,又見他眼下在娶媳婦上頭這麽不上心,禁不住端量他幾番,神色古怪道:“你……你都不想要媳婦?別家如你這般年紀的都開始收用丫頭了,你夜裏……”
衛莊一頓,忽地起身道:“母親若無旁事,兒子便作辭了。”言罷,見宋氏不吱聲,行禮退下。
宋氏望著兒子的背影,目露詫異。
她兒子原先還總惦記著娶媳婦的事,怎麽眼下倒像是更關心舉業?
宋氏想起兒子方才的話,忍不住蹙眉,能跟她兒子摳到一塊兒的恐怕天下難尋,她兒子要是真鑽這個牛角尖,那她何時才能抱上孫子。
宋氏歎氣連連,她一個孀婦帶著兩個兒子過活實屬不易,好容易將長子拉扯大了,誰知他性子變得這般狹仄慳吝。
宋氏覺得在蕭家多留無益,隻等著府試發案之後就辭行。屆時兒子見再度落榜,自然就死心了。
蕭槿翌日去衛莊那裏報到時,聽說了宋氏給他張羅媳婦的事。她對於衛莊找媳婦這件事頗感興趣,因為她十分好奇衛莊這麽摳門的人得娶個什麽樣的媳婦。
於是她在練字的間歇興致勃勃地向衛莊問起了這件事。衛莊原本正坐在對麵凝神捧卷,聽見她的問話,抬頭望來,道:“練字須靜心沉氣,你平日裏練字便是三心二意的麽?”
蕭槿擱下筆,分辯道:“我也隻是偶然間想起來了而已。不過表哥——”蕭槿微微傾身,笑嘻嘻道,“你到底想找個什麽樣的媳婦?”她想知道她莊表哥這樣的會不會連口味也比較特別。
衛莊忽而將書倒扣在桌上,盯著她道:“你很盼著我娶媳婦?”
蕭槿覺得衛莊麵色似乎有些奇怪,想了一想,解釋道:“表哥不要誤會,我不是盼著表哥離開。我隻是純粹好奇而已。”
衛莊的目光在蕭槿身上繞了繞,須臾,重新拿起書,低頭道:“回頭再說。”
蕭槿瞧著他那莫測的神色,暗暗歎氣。
大約是因為臨近發案,他心中總是焦慮,這才有些情緒不穩。
兩日之後,蕭定依言給衛莊送來了三百兩銀子。
他拿的都是現銀,有三兩一錠的,也有五兩一錠的,零零碎碎,不一而足,一看便知是臨時湊的。
衛莊低頭在裝銀子的順袋裏翻看了幾下,修長手指從裏頭先後拈出十幾錠銀子擱到桌上,道:“這些成色都不好,煩請四老爺調換。”
一旁的天福湊過去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又撥開那一小堆銀錠子,拿起其中幾錠仔細瞧了瞧,這才看出端倪,忍不住嘖嘖稱讚自家少爺眼尖。
這幾錠銀子有些泛紅有些泛黃,是摻了銅、錫在裏頭所致。這種銀錠成色差,將來拿出去折兌便要落價。
蕭定給錢本就給的不情不願,心中又瞧不起衛莊,原就是想糊弄過去的,萬沒想到衛莊看得這麽仔細,一時麵色有些難看:“賢侄也不必這般計較吧,差不離就得了。”
衛莊徑直拈起一個三兩的銀錠子拿到蕭定眼前,凝注著他道:“四老爺,這種銀子的銀色至多八成,你拿這樣的銀錠子來濫竽充數,也不嫌跌了身份麽?”
蕭定臉色青紅交加。
衛莊說話間又拿起一枚一兩的小錠子,輕聲道:“這個更低了,瞧著隻有七成。四老爺那裏的廢銅爛鐵真是不少,看來四老爺一家平日裏都是拿這種銀子出去使的,怨不得三姑娘窮得幾次三番來問我借錢了。”
“你!”蕭定抬手指定衛莊,“你休要逼人太甚!我好賴是你的長輩,你一個小輩如此出言不遜,果然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衛莊冷聲一笑:“四老爺說這話也不嫌羞臊,四老爺意圖坑瞞在先,倒是有理了。”說話間便將那些成色不足的銀子推給蕭定,“這些一共一百五十六兩,都給我換成雪花官銀。若是四老爺再耍詐,那就換成二六寶銀好了。”
天福看著蕭定漲紅臉的模樣,忍不住偷笑。
雪花官銀即戶部按照既定成色鑄造的銀錠,因其色白如雪而得名。二六寶銀比官銀含銀量更高,五十兩二六寶銀可以換五十二兩六錢的雪花官銀。
蕭定咬牙將那些銀色低的銀子收攏起來,臨走前還低聲嘀咕了句什麽。
天福覺得一定不是什麽好話,氣得要跑上去跟他理論,卻被衛莊以眼神製止。
天福心覺氣惱。蕭定顯然就是瞧不起他家少爺,這才有了今日濫竽充數的一出。
如果少爺這次能考上就好了,那樣就能扇到那群人臉上!但少爺能考上似乎又不太可能……
天福耷拉下腦袋,止不住地歎氣。
白駒過隙,府試發案的日子轉眼即至。
府試發榜亦同縣試,鳴鞭吹打,鼓樂喧闐。
蕭嶸比衛莊還積極,這日起了個大早,跑到西跨院,拉了衛莊就跑去看榜。
府試發案用圓式,將五十名中考者的座號按照逆時針的方向排寫,圍成一個圈,圈分兩層或隻一層,其中居外層正中提高一字寫者,為第一名。
發案隻寫座號,不寫姓名。
蕭嶸問了衛莊的座號後,便笑嘻嘻地搓手道:“等著,我幫你看!”一頭紮進了喧嚷人群裏。
衛莊長身立於人叢之外,眼瞧著蕭嶸使出吃奶的力氣往裏麵擠。
參考儒生與親眷都趕著看來榜,張榜處擠擠挨挨圍了上千人,等蕭嶸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到近前,已是冒了一腦門汗。
他覺得衛莊必然是榜上無號的,這般賣力拉衛莊來看榜不過是想好好作弄嘲笑他一番而已。
蕭嶸正預備裝模作樣往榜上掃時,就聽見前頭有幾人議論道:“也不知玉字七號是哪位,怎還沒來?”
蕭嶸一愣:“玉字七號怎麽了?”
一儒生轉頭詫異地看他一眼,往壁上一指:“玉字七號是案首啊!”又見蕭嶸直發怔,笑問道,“足下是玉字七號?”這是樂壞了?
蕭嶸臉色發白,那神色宛如白日見了鬼。他轉頭看了人群外的衛莊一眼,又扭頭盯著那榜上外層正中提高一字寫的座號看了好半晌,突然回頭高聲問道:“衛莊你座號究竟是多少?”
“玉字七號。”衛莊隔著數層人牆道。
“不可能!”蕭嶸氣急敗壞,“你定然是記錯了!你再好好想想!玉字七號是案首的座號!”
此刻江辰也正擠了過來,往榜上掃了一圈,瞧見有自己的座號,當下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及至聽見蕭嶸的話,愣了一愣,又回頭往榜上看了一眼,驚道:“誒,衛兄得了案首啊!”
蕭嶸扭頭氣道:“你胡說什麽!衛莊一定是記錯了座號!”
江辰直搖頭:“不會不會,我跟衛兄的號房毗鄰,我是玉字六號,他是玉字七號,我記得再清楚不過。”
蕭嶸呆如木雞,如遭雷劈。
江辰擠出人群,向衛莊拱手道賀。雖然他也驚異於衛莊這回得了頭名,但卷子已判,高低已分,第一就是第一,他樂於說一句恭喜。
蕭嶸又使盡力氣從人群裏擠了出來。他受到的震動太大,不願跟衛莊同路,自顧自走了。
他要去問問他伯父,是不是謄榜的人搞錯了座號。
江辰雖未得案首,但入了甲等,心情也極是暢快,說笑著與衛莊一道回去。
衛莊走到蕭家大門口時,正遇到報錄人來報喜。
季氏聽到外頭吹吹打打的,趕出來查看,一問之下也是驚愕不已。
她回神後看了衛莊一眼,忙命丫頭進去取了十兩銀子分與報錄人。
照例,報錄人是一定要打賞的,即便是家徒四壁的貧賤之家也要踅摸出些東西來犒賞一番,否則就太寒磣了。
季氏真怕她這個摳得出名的表外甥給報錄人一人發一個銅板,那就太尷尬了。所以她搶先出手。
送走報錄人,衛莊先跟季氏道了謝,旋即讓天福取了十兩銀子還給季氏。季氏推說不必,但衛莊堅持,末了再度謝過季氏。
季氏接過銀錢,忍不住又打量衛莊幾眼。
她總覺得她這個表外甥越發恭謙有禮了。
不過她表外甥到底怎麽得的案首?
江辰臨走前拍著衛莊的肩,笑說讓他記得外後日郊遊的事,又讓他將郊遊的日子告訴蕭槿。
衛莊剛回到西跨院,蕭槿姐弟倆就到了。
蕭岑追問衛莊是不是賄賂了考官,被衛莊一掌拍到了腦袋上:“我像是那種舍得花錢行賄的人麽?”
蕭岑一愣,莊表哥說得好有道理。
衛莊看了蕭槿一眼,轉向蕭岑:“阿岑先回去,我有話與你姐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