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如實記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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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運很少見到謝岩,卻時常可以看到馮寶。
作為“糾察隊”隊正,馮寶成天帶著石子東轉轉,西看看的,還時不時地用他那支奇怪的筆,在一個小本子上寫什麽……直到一夜寒風帶來暴雪,他才消停下來。
過去十來天中,林運經常可以看到士兵彎腰撿起地上的雜物,經常可以看到值守的士兵離崗回營時,帶走自己吃剩的東西,還有不用的廢棄物,很明顯,這是“流動軍旗製”實施之後產生的變化。
這十多天裏,林運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現象,越來越多的年青士兵,開始有樣學樣地跟馮寶、謝岩一樣,隔上一兩天,就用小刀修麵,雖然他本人遵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之意,但是他不得不承認,對於年青人來說,修麵確實顯得更加精神。
兩日暴雪之後,林運再看到馮寶時,他又發現了一樁怪事,或者說,是看到了一頂奇怪的帽子,圓不圓,方不方的帶在他頭上,用一根繩子把兩個半截係在頭頂。可是,他親眼看到馮寶在起大風時,解開繩子,把兩個半截放下來,繩子在頜下一係,完美地遮住了最容易受凍的耳朵,最後又拿出一個圓形的,大約比手掌還寬些的厚實麻布製成的東西,從頭下往下一套,剛好把頸部包裹起來,按馮寶的說法,這叫“圍脖”。
林運親自試了試,感覺非常好,特別是圍脖,隻要再寬一些,就能遮擋大半麵部。
林運非常興奮,他知道,這種帽子配合圍脖使用,對於士兵抵禦風雪,意義非凡!即使用在民間,也可以讓百姓們少受些凍。
“好東西啊!”林運顧不上馮寶了,他拿著帽子和圍脖,就跑去找“倉曹參軍”韓成,命令他立刻組織人手仿製,務必讓堡中人手一套。
卻不料韓成告訴他“謝校尉已經讓人把樣品和製作材料送往堡外營地,交給那些婦人們去縫製了。”
林運聞言二話不說,又跑到堡外營地,親自看到一個帽子製成後才安心離開。
謝岩從“營平寨”為什麽要帶回這五十一名婦人,對林運和其他軍官來說,一直是個謎。
直到今天,林運才覺得,謝岩做的很對,有些事情,婦人們更加的適合,比如——縫製帽子和圍脖。
晚上,林運和往常一樣記錄所見所聞,當寫到婦人們縫製帽子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好像遺漏了什麽?
“究竟會是什麽呢?”林運放下筆,苦苦思索起來。
他仔細回憶了一天裏看到的事和遇見的人,最終發現,問題出在堡外營地那些婦人身上。
婦人本身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她們縫製帽子的速度,完成一頂帽子所用得時間實在太短了點。
林運是男子,也是官員,他沒有做過針線活,可是他見過,見過母親給自己縫製衣衫,很是費時費力,完全不像今天他看到的那樣。那麽中間一定有什麽是他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過程!對,就是過程!”林運苦思很久,靈光乍現之下,嘴裏不自覺地叫了出來。
他興奮地站起來,一邊在屋內來回走動,一邊腦子高速運轉,他想起了自己看到的情景——有婦人專門在剪裁布;有的專門縫;有的專門往縫好一半的布裏填充保暖材料;有的專門把作好的部分合在一起,最後製成帽子。他當時完全沒有在意,隻走馬觀花一般看了一遍,現在仔細想想,這個縫製帽子的過程,簡直不可思議!
走到炭盆前,林運伸手取暖,他需要冷靜一下,好好整理思路,在他意識裏,如此“過程”,一定是謝岩他們想出來的,他從不認為婦人們能夠想出如此“絕妙”的方法。
思路清晰之後,他回到案幾前,重新提筆記錄,同時暗自決定,明日,一定要去找謝岩,當麵詢問。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馮寶搬去和石子同屋,而謝岩的房門前卻多了一個把門的士兵,除了馮寶,其他人已經有很多天沒有見過謝岩了,時間長到連林運自己都想不起來的份上。
林運從側麵打聽過,隻知道謝岩從“六曹參軍”處拿手了軍中所有文書,然後就沒再出現過,無人知道他看那些文書作什麽?特別是,有許多文書都是陳年往事。
去謝岩住所,必須經過馮寶現在住的房間,路過時,林運瞧了一眼馮寶的房門,哪知道巧的不能再巧地是,馮寶剛好打開門準備出來,他一見林運,即道“早啊,別將。”
“下官見過馮校尉。”林運職務和級別都比馮寶略低,隻能依禮言道。
馮寶卻是無所謂地道“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麽。你來的剛好,我讓石子弄了‘正宗野生魚湯刀切麵’,快進來嚐嚐。”
正所謂盛情難卻,林運隻好道一聲“謝了”,然後被馮寶迎進屋內。
馮寶嘴刁還貪吃,這在“武平堡”裏人所皆知,正因為如此,他從來不去軍營吃飯,而是讓人在自己房間附近搭了一個小廚房,基本上都是自己動手,偶爾也有人看到謝岩下廚。
雖說“君子遠庖廚”,可這話對馮寶和謝岩似乎完全不起作用,反而是樂在其中的樣子。
今天林運算是第一次受邀品嚐。熱呼呼地魚湯入口,鮮美的湯汁,極大地提升了食欲,再從乳白的湯汁裏,撈起幾段麵片,送入口中……
林運嚼了幾下,仔細感受了一下鮮美湯汁中的麵片,再吞咽下去,而後不吝讚美地道“如此飯食,世間罕有。”
馮寶可沒覺得這碗麵有什麽了不起,不過別人誇讚,他總是很開心的了,但他也沒謙虛,直言道“堡中材料不足,否則還能更加美味,算了,以後有機會再請你吧。”
“那下官可就等著了。”林運湊趣地說了一句客套話。
“對了,你是來找警官的吧?”馮寶一邊吃麵,一邊隨口問。
林運奉行“食不言寢不語”的聖人之說,原來不打算說話的,可馮寶這一問,令他不得不放下碗回道“下官確有事欲當麵請教謝校尉。”
馮寶渾不在意地道“什麽事啊,說來聽聽。”
林運無奈,隻好把關於“婦人縫製帽子過程”的事情說了一下。
“就為這事?”馮寶似乎很好奇地看著林運問。
林運道“正為此事而來。”
馮寶這時已經吃完了自己的麵,他放下碗,抹了下嘴,接著起身,從後麵案幾上拿過一張紙,遞給林運道“我以為什麽事呢,原來就是‘設置生產線’的事啊,這是警官寫的內容,你拿回去看好了。”
等林運接過紙張,馮寶還不忘補充了一句“很簡單的事,一看就會了。”
“真的簡單嗎?”林運心中有些狐疑不信,打開紙張,展開細看,果然不難,他隻看了一遍就明白了。
其實就是把一件看似複雜的事情,分解成好幾個步驟,每一個步驟交給特定的人去做,每個步驟上的人,從事的事情都很簡單,由於熟能生巧的緣故,簡單事情作上幾次後,就會變得熟練,每個步驟上的人都熟練後,整件事情就會加快效率,提高速度。這就是後世著名的“流水線作業”。看似極其簡單,但人類真正總結出這套方法,可是在數百年之後。
謝岩自己都沒意識到,這種方法對於大唐的重要性!生產效率的提升,即意味著生產方式發生改變,而生產方式的不斷改變,又會促進生產效率的提高,這種循環,對於一個國家來說,其意義怎麽形容都不過份。
林運看得眼都直了!雖然他不知道什麽是生產效率?什麽是生產方式?更不會懂得二者之間的相互作用,但是他從這張“設置生產線”的文書中看出了一種可能,那就是這種“生產線”不僅僅能夠用在“縫製帽子”上,應該還有更加廣泛的用處——諸如生產農具、又如製作軍服、再比如……
馮寶見林運有些神情恍惚,不得不說話“別將、林別將!你在想什麽呢?”
林運被打斷了思路,卻絲毫沒有不悅,先是對馮寶歉然一笑,而後起身行禮道“校尉的這份文書,下官一定好生保管,他日當定為校尉請功。”
“請功?”馮寶腦子有些不夠用了,他看了看那張紙,心說“就那破東西,有什麽稀罕的,動動腦子都能想得出來。算了,還是別理會這些人,全都是一群傻子。”
馮寶無心再去理會什麽“生產線”的事,他主動轉過話題道“別將現在還要去找警官嗎?”
“不必了,不必了!謝校尉一心為國操勞大事,下官還是不去打擾的好。”林運隨意回應了一句,他現在就想趕緊回去,再仔細琢磨琢磨這個“生產線”。
“你怎麽知道警官在忙大事?”這次輪到馮寶吃驚了。
“還真有大事?”林運眼中一亮,急忙問“下官隻是猜測,卻不知謝校尉在籌劃何等大事?”
“猜得啊——”馮寶心中念道,不覺暗自鬆口氣,隨後說道“具體事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天天對著那些軍中文書看,也不知道看出什麽東西來,昨日才問過,他說他在考慮一件大事,就快想好了,到時候自然會說的。”
“哦,卻不知會是何事?著實令人心急啊。”林運不無遺憾地道。
“管他呢,反正大冬天的也打不了仗,他再怎麽折騰,最多也隻能在‘軍士操練’上作點文章。”馮寶不負責任地信口說道。
“操練?”林運耳聽馮寶說出這麽個事,心頭一動,倒還真就信了。
數日前,堡中發生一件事——作為“糾察隊”隊正,馮寶按慣例前往各處檢查,卻不知怎地轉到了校軍場,當時雷火正在操練軍士,馮寶要是光看也就罷了,可是他偏就不省事,和身邊的幾個士兵道“如此操練,練一百年也沒用。”這話後來不知怎麽就傳到雷火耳中了。
身為“武平堡”第一猛將,又曆來負責操練軍士的雷火,自然是聞言勃然大怒,就去找馮寶理論了。
可軍中嚴禁私鬥,兩個人沒法爭出個結果來,最後不知怎麽地,又把操練軍士的矛盾變成了爭論兵器的優劣。
過程旁人不知道,但結果就是,堡中現在人人都知道,馮校尉有一件“神兵利器”,以至於石子現在天天抱著“工兵鏟”,睡覺都不放手,就怕給人偷了去。
林運曾私下問過,雷火告訴他,當時爭論操練事時,謝岩來過,就操練一事談了談他的理解,其見識之廣,理解之透徹,讓雷火佩服的五體投地!至於兵器之爭,純屬意氣,可結果同樣讓雷火難以置信,大唐最優質的橫刀、陌刀,加上素來以質地著稱的倭刀,都無法在馮寶那奇怪的鏟子上留下痕跡,相反,隻要以刀刃和鏟子右邊的刃口對撞,無一例外地都斷了,而鏟子的刃口卻是絲毫無損。
由於不是親眼所見,林運從來都是半信半疑,可是今天從馮寶嘴裏說出“操練”來,林運還真就信了!或許這變化,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吧。
林運走了,他得去堡外營地,用文書對照實際情況驗證一下,對他而言,這才是大事!至於謝岩在籌劃什麽,他毫不在意,反正應該知道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遲早而已。
又平靜過去四天,林運都快忘了謝岩在籌劃的大事情,然而該來的總會來。
當天晚上,林運回到自己屋裏,剛剛坐下,有士兵前來稟報“校尉有令,明日午時飯後,全體官員前往‘議事房’議事。”
“哪個校尉?”林運多問了一句。
士兵道“是謝校尉。”
林運道“本官知道了,你回去吧。”
打發走士兵,林運坐到自己的案幾後,繼續每日的記錄工作,他寫完今天的見聞之後,提筆寫下一行字“明日將有大事發生!”
次日午時,林運吃過飯後,準時出現在“議事房”門前。
門外負責迎接的士兵一見到他就走上前去,行禮道“請別將跟隨小的來。”
士兵將林運迎進房中,他看到有許多人先到了,而且這些人都已經在屋中分成三排的小板凳上坐好了。
他以為自己也應該是坐在中間,哪知道士兵示意他從右側空著的地方繞過這三排板凳,最後來到房中正中牆壁前的一排長桌前,他看見,長桌後有四張凳子,而對應每一張凳子的桌麵上,放有一個小木片,其中一個寫著“別將林運”,不用問,他也知道應該坐哪兒了。林運又看了看其餘三個木片,不出意外地分別是雷火、謝岩和馮寶。
更讓林運有點好奇地是,在長桌後麵牆上,掛著一條橫幅,橫幅由麻布製成,上麵粘有一些紙張,而每張紙上都寫有一個大字,把所有的字合起來就是——“武平堡出征動員大會”。
林運有些暈了,出征?往哪出征?這大雪紛飛的寒冬,別說是打仗,露天多站一會兒都會凍死人的!
林運放下心中疑惑,先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畢竟他知道很快就會有答案的,此時沒必要多說什麽。
落座,林運麵對離長桌有幾步之遙的三排板凳上的官員,忽然覺得,原來當官的感覺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當然不會知道,這是後世開會時候的標準安排,謝岩不過是拿來借用一下而已。
很快,雷火也進得屋中,林運本想招呼他過來坐下,卻突然發現,自己右麵的牆壁上,似乎掛著一幅地圖模樣的東西。他定睛一看,上麵有圖有字,還有他看不明白的箭頭等標識。
雷火是從地圖那一邊過來的,他走過地圖時,停下看了半晌,好像也沒看明白,在他身後,坐在板凳上的不少官員也發現了地圖,紛紛過去細看,並且小聲議論起來……
等所有官員到齊之後,謝岩和馮寶這才姍姍來遲地走進“議事房”。
他們兩個人走到自己的座位前,馮寶坐下了,而謝岩沒有,他站著對眾人道“人應該都到齊了吧,現在請諸位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吧。”
等上片刻,見眾人全部坐下後,謝岩最後一個落座,而後道“今天請大家來,是想商議一件事,是一件大事。”說著,他停下話,掃視了一眼,最後目光停留在那幅地圖上,口中道“這幅地圖,想必大家都看到了,在我說之前,先請大家說一說,看過這幅圖之後的想法?”
馮寶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張地圖,他來自後世,一眼就看懂了,這是地形圖,按照圖上設置的比例,範圍大約是“武平堡”往東兩百裏,南北寬一百裏的區域,而且還用了不同的顏色設置了不同的區域,有本方控製區,也有“高句麗”控製區,還有無人區等等。另外畫了一些箭頭,似乎是代表行軍線路,即使在後世,也算是很不錯的軍事地圖了。
然而,馮寶先是看到雷火一臉茫然的樣子,又發現林運好像不懂的模樣,他忽然明白了——這裏的人,懂軍事的不認識字,認識字的,不懂軍事,搞不好就沒人能夠真正看懂這地圖!
“警官,你怎麽想起來弄地圖?他們看的懂嗎?”馮寶湊到謝岩身邊,用很低的聲音道。
“沒辦法啊,沒有地圖,我想說的事,它說不清楚啊!”謝岩衝著馮寶苦笑道“我當然知道用沙盤更好,可是那種模型我不會作啊。”
馮寶道“那東西多複雜,還要懂什麽等高、等深之類的,你就沒有其它法子?”
謝岩見眾官員依舊沒有說話的意思,他也不著急,先低聲對馮寶道“你說的那個是標準的軍用沙盤,在這用不著的,有個模型就能湊合了。”
“那你不早說?”馮寶的聲音有點大,引得眾人一起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咳咳”謝岩故意咳嗽了兩聲,把全部目光吸引到自己這兒後,然後說“剛剛馮校尉說了,這地圖太複雜了,恐怕大家都不大明白吧?”
“是太複雜了!”雷火是個直腸子,立刻就接過話來道“這圖比‘都督府’的行軍圖還要複雜,末將反正是看不懂,你們呢,有哪個看明白了?”他最後一句話,是對著所有官員說的。
“謝校尉有話直接說就是了,這東西太難懂了,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啊。”有下級軍官直接叫出聲來。
“你需要多長時間弄出模型?”謝岩麵對眾人,保持微笑,話卻是對馮寶說的。
“最少兩天。”馮寶壓低了聲音道。
謝岩微一點著,表示知道了。
等下麵眾官員聲音完全消失了以後,謝岩這才起身說道“既然大家都說地圖太複雜難懂,那麽我要說的事情自然無從談起,所以,我宣布,今天的會議到此為止!”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他加重語氣又說“今天雖然結束了,但不代表這事結束了,兩天之後,還是午時飯後,請大家還到此處,如有不來者,軍法從事!”
“散會咯!”馮寶站起來大叫一聲,然後他第一個從長桌後走出來,直接去牆壁上取下那地圖,疊好之後,往懷裏一揣,招呼也不打,徑直離開了“議事房”。
“這就算完啦?”所有人都蒙了。
在大家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謝岩也離開“議事房”,到此林運才意識到,今天的事,真就結束了!作為在場的最高官員,他隻能出麵招呼眾人道“都散了、都散了啊——”
稀裏糊塗的開始,莫名其妙地結束,這就是謝岩在大唐第一次正式亮相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