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一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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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悠悠然,地悠悠然,時間悠悠然,在懸空寺,我過的也悠悠然。

    時光總如流水,不知不覺,不聲不響就淌出去老遠。秋去冬來,一晃竟已是過了兩三月。忽一日,清晨醒來,不見了往日似火的秋陽。

    推開房門,一陣寒風襲來,吹的我微微眯起眼睛。再睜眼時,隻見天地間一片白,寺外崖下的荒原,不見了枯草,不見了黃沙。

    下雪了,自天穹裏紛紛揚揚的飄落。落滿荒原,落滿佛堂外的走廊,落滿佛堂上的屋頂。屋簷上倒掛著冰淩,晶瑩剔透細細長長。

    天地間,隻有雪落的簌簌聲響。

    我站了片刻,又想起了不想去想的事,昆侖山中的風雪,帶著寂滅的意味。而這裏的雪,卻顯的活潑。

    突然間,佛堂的門開了,‘吱嘎’一聲響,黃衣上師班丹紮布拿著一把掃帚走了出來,踩著走廊上的雪,走到與小道相接的廟門口,開始認真的掃雪。

    一聲幽遠的鍾聲,從上一重廟殿裏響起。‘鐺’,鍾聲傳入紛揚的雪中,傳入遼闊的荒原,最後,隱沒於天地之間。

    伴隨著鍾聲,一眾僧人從佛堂裏魚貫而出,站在走廊上,踩著黃衣上師還未掃過來的雪,站成一排。

    每名僧人手裏都持著三柱燃著火星,冒著繚繚煙氣的藏香。有一名僧人過來,默默帶著我走進佛堂,交給我三柱香,指引我在金身菩薩前的明燈裏點燃。然後,帶著我走進他們的隊伍。

    我學著僧人的模樣,把香舉至齊眉。僧人們開始頌經,然後跪拜天地山川,最後,跪拜金身菩薩。

    禮畢時,我與僧人們排著隊走進佛堂,把藏香插在金身菩薩前的佛台香爐裏。石壘而成山,水聚而成川,煙積而成霧。

    一柱香的煙微不足道,數十柱藏香匯聚,頓時煙霧繚繞,把金身菩薩都籠罩住。在煙氣中,菩薩的金身若隱若現,與他坐下的蓮台一道好似淩空了一般。

    數月來,我對於禮佛的每一個細節,都學的也僧人們一般無二。每一個動作都做到完美,每一句經文都頌讀的順暢。

    三拜九扣,頌讀《大藏經》。許久,又一聲鍾鳴,今天的禮佛便算是小結了。隨著僧人們走出佛堂,隻見黃衣上師將將掃完最後一堆雪。

    隻是,他身後的走廊裏,又落了一層淺淺的雪。

    我踩著淺雪走向老僧,與他見過禮,而他把掃帚就立在走廊最末端,然而望向我走過後留下的一排腳印。

    我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莫非老僧掃雪,是這間寺廟一個特殊的儀式?

    不等我問他,老僧就笑嗬嗬的說:“掃了舊雪,隻為迎接新雪降臨。施走過新雪,就可摒除過去,向往新生。”

    原來竟是這麽個道理。

    我躬身說:“謝上師。”

    老僧笑意盈盈,雪白的頭發,眉毛,胡子,與廊上的新雪,一樣的白。

    他拉著我的手,牽著我踩著新雪穿過佛堂前的僧人們,然而帶著他們一道踩踏新雪,來來回回好幾次。

    直到後來,我才聽寺裏除老僧外唯一會說漢話的僧人告訴我,以往每一年,第一個走新雪的,都是黃衣上師。

    而在那時,我也知道了甘露泉隻為剛入寺之人沐一次浴,其後就再不能用甘露泉洗澡。原來,也與我當初洗澡時想的不一樣。

    吃過早齋,風雪稍微小了些。

    我坐在佛堂裏,聽老僧繼續跟我講一朝夢醒,就可吟唱長詩的吟遊詩人的故事,講他們轉著經筒,在藏地裏傳頌英雄的事跡。

    我記的上一月,老僧跟我講的是傳奇倉央嘉措,講他的詩文,講《問佛》,講《見與不見》,講《那一世》。

    那一天,

    我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經筒,

    不為超度,

    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

    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為修來世,

    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夜,

    我聽了一宿梵唱,

    不為參悟,

    隻為尋你的一絲氣息。

    那一刻,

    我升起風馬,

    不為乞福,

    隻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瞬,

    我飛升成仙,

    不為長生,

    隻為佑你平安喜樂。

    隻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卻了所有,拋卻了信仰,舍棄了輪回。隻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舊日的光澤。

    那時,我聽著老僧一句句唱來,我突然就淌了淚。我是個毛頭小子,沒有經曆的情愛,但終是聽出了其中哀傷,那是在佛前唱的有關於愛的挽歌。

    我想,哪怕是佛主聽了,也會流淚,也會大發慈悲,把淒婉變成喜樂,把失色的玫瑰,重新變的紅豔。

    那時,我就想原來藏人中也有如此偉大的人,寫下如此傳世的詩。請恕我以往的無知,不懂藏人的魂。

    我想,黃衣上師能唱倉央嘉措的詩,能說吟遊詩人的故事,能說《格薩爾王傳》,那他也是一位偉大的智者。

    臨近中午,雪又大了些。然而,我卻聽到了風雪中傳來的吆喝聲,還有肥羊的‘咩咩’聲。

    有人,自風雪中來。

    他們是來朝聖的信徒,帶著他們的虔誠的心和供奉上師的禮物。他們沒有入寺,隻在崖下一步一伏,轉著經筒。

    僧人們端著盛滿甘露泉的銀杯,迎著風雪,走下小道,賜福於他們,然後帶把禮物帶往廟的下一重。

    接連數日,都有信徒來,下一重廟裏關滿了牛羊,足夠我與一眾僧人過完整個冬天。也許,到明年春天,會有那麽些牛或者羊產出幼仔,然後,會有僧人將幼仔送給就近的牧民。

    冬天就這般過著,一天天的下著雪,我喜歡上了倉央嘉措的詩,所以總是纏裏老僧給我一遍一遍,一首一首的唱。

    在這裏,心靈總是一直的平靜,忘了所有的不快和煩惱。我把那玉匣子丟在一邊,看都不去看它一眼。我把父親的冷漠拋在一旁,想都不去想一次。我把劉二爺的精明丟在腦後,把易輕荷刻薄遺忘,把小五的貪財,把阿龍,胡子一幹人的死通通遺忘。

    我終於明白,僧人們為什麽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清清淨淨的生活。這裏是淨土,點燃三柱藏香,在佛前跪下,頌讀傳世的經文,時不時唱一首《那一世》。就會心如明鏡台,不使染塵埃。

    我忘了煩惱,也順便忘了時間。

    忽然一夜春風來,雪融了,荒原上開始有了新綠,於是,荒原就成了草原。蟄伏了一冬的動物們又跳了出來,在滿是新綠的草原上,蹦蹦跳跳。

    在一個朝陽初升的清晨,老僧帶著我和一眾僧人,從下一重廟裏,抱出了十幾隻小羊羔,然後趕著它們的母親,朝著幾十裏地外的牧民大營走去。

    將將冒出大地的草芽又綠又嫩,芽尖上沾著露珠,新的沒有一點塵土,入眼滿滿當當的生機,一年新拋了一年舊。

    我和僧人們很熟稔了,但我依然沒有學會說藏語,連比帶劃的說笑著,與他們一道朝前走著,偶爾還能瞧見零星未化的積雪。

    漸漸的,夕陽西下,沒有雪的夜空又閃耀起繁星來。老僧依然帶著我們朝前走,前方的小山崗上有幾點綠油油的亮光。

    那是窩了一個冬,餓的皮包骨頭的草原狼。我放緩了腳步,對老僧說:“上師,前麵有狼。”

    老僧頭也不回,轉著經筒,說:“草原裏的狼是不會攻擊僧侶的。”

    我將信將疑,不過瞧一眾僧人沒有停步駐足的意思。於是,也就大起膽子,跟著他們一道朝山崗走去。

    山崗上的狼嚎叫了一聲,等我們離的近了,才四散走開,慢悠悠走到裏許開外,靜靜目送我們離去。

    月亮懸於中天,如一道銀鉤,傾灑著蒙蒙光輝。我們又翻過三道小山崗,終於看到山崗下的篝火,有值夜的牧民正帶著牧羊犬,圍著牛羊圈巡邏。

    當我們披星戴月走近,羊羔‘咩咩’叫個不停時,整個營地突然就沸騰起來,大人小孩吵吵嚷嚷的衝出帳蓬,虔誠而激動的迎出營地。

    這是一個大營,由十幾戶牧民組成,有幾千頭牛羊,數百匹駿馬,還有數十條牧羊犬。

    當我們抱著羊羔,把它們送給牧民們時,他們激動的雙手接過,仿佛接過了最珍貴的寶物,激動的圍著篝火又唱又跳。

    今年,他們的部落是幸運的。

    上師每年都會在開春時走出懸空寺,隨機選擇一個方向,當遇見第一個營地,就把新生的羊羔送給他們。

    於他們而言,這就是佛主賜福,今年肯定平平安安,養的牛羊健健康康,又肥又壯。

    牧民們唱著跳著,把新生的羊羔送進大圈,回歸它們的族群。然後,從舊有的羊群中,拖出最肥的幾頭羊,宰殺了,拿來款待我們。

    山崗上的狼群,‘嗷嗷’叫著,營地裏的牧羊犬狂吠,此起彼伏,卻無法掩蓋營地裏人們的歡聲笑語。

    吃飽喝足,老僧帶著我與僧人們辭別牧民,迎著又一日初升的朝陽往回走。有牧民騎馬相送,他們在馬背上唱著讚美的詩詞,高高揮舞起馬鞭,擊破空氣,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我很欣喜,第一次見識這樣的歡樂的場景。

    不知藏地裏所有的寺廟都會在初春時送新生的羔羊,還是黃衣上師修行的這間懸空寺獨有的傳統。

    我想,這樣喜樂的事,應該永遠流傳下去。

    隻是,明年我可能不會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