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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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檣離組了,這十來天,倆人住一屋裏,給老頭端茶倒水,冷不丁一走,褚青還有點舍不得。
不是說他犯賤,伺候人上癮,而是跟老爺子對脾氣,真有種對自家長輩的那種親近。
陳檣的最後一場戲,褚青有幸一起搭。
在山頭的烽火台裏,老爺子演的一刀劉,披著花白頭發,就是遺老遺少剪了辮子之後的那個披法。一手拿著鬼頭刀,然後伸出大拇指,在花屋小三郎後脖頸子上使勁一抿,似在估摸著等會從哪根骨頭縫裏下刀,腦袋才會掉的利索。
就這一抿,陰氣森然,褚青看得自己身上都涼颼颼的。
一刀劉,那是砍過滿清八大臣腦袋的人物,被馬大三請來砍鬼子。結果切了鬼子一刀,沒死……這日本子嚇得身上套著麻袋,在烽火台裏撲騰來撲騰去,馬大三和二脖子就跟在後麵追。
“人沒死!還撲騰呢!”
“不能啊!掉了腦袋的雞也撲騰!”
“腦袋還在脖子上扛著呢!”
“要不再補一刀?”
“呸!我一刀劉就沒在一根脖子上使過第二刀!想我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啊!老天爺,你開開眼吧!”
陳檣把鬼頭刀扔下山頭,捶足頓胸,悲憤莫名。甭說演黃世仁,就是演潘冬子,也辜負不了那股子慷慨激昂。
褚青以前一直覺著這些個“老表演藝術家”,無非就是歲數大點。又拍了幾部革命電影,然後活著活著就成藝術家了。
結果老爺子**的給他上了一課。你丫要學的還多著呢!
他拍戲,一直都是很孤獨遊離的狀態,對手通常隻有一個,比如左文璐,比如周公子。但在這個組裏,先不說陳樹、從誌俊和陳檣這三個老家夥,也不提薑聞和薑宏波,就說那日本人香川照之。
丫牛*逼到。根本聽不懂他在說啥,就特麽覺得演的太吊!他多數的時間都是在暴怒,在狂喊,卻並不讓人感覺煩躁和單調,而是非常的自然順暢。單單就這份功力,就能把褚青轟成渣。
他就像剛買了個金戒指的小暴發戶,得瑟瑟的去顯唄。結果發現滿大街都是戴大金鏈子的土豪。但一點都不沮喪,在這種環境下的成長和刺激,反而讓他興奮的發抖。
就像那場二脖子對著馬大三嘶吼的戲,那叫一個過癮,可惜等到十二月都過去了,也沒再來那麽一場。
話說他在這鬼子村已經窩了一個月出頭了。每天隻拍那麽幾場,還不一定能留,保不準第二天又得用另一種新方法重演一遍。
他一點都不急,薑聞都不著急,他一小配角操哪門子心?
薑聞可以為了等一場大雪。每天晚上抱著電匣子聽天氣預報,死活不用造雪機。嫌那玩意太沒層次感,那雪景一瞅就知道是假的。
導演的心態也影響了全組人,不急不躁,每個小細節都力求完美。哭的是投資方,一千五百萬壓根不夠,足足翻了一番,膠片也是嘩嘩的費,幾萬卷幾萬卷的往上漲。
這些高端的東西,跟褚青都沒啥關係,他每天慢悠悠的,隔三差五還能給女朋友打個電話。
範小爺的官司跟預想的一樣,台灣公司一開始咬住合同上的一百萬違約金不鬆口。幾番扯皮之後,也知道要是繼續打下去,打不贏不說,還白花了訴訟費,就有了庭外和解的意思。
程老頭那學生相當給力,跟在早市挎個籃子買菜的大媽不分上下,從一百萬一路直降,講到了二十萬,最近還在努力,看看能不能再打個折。
事情還算順利,也有老爸老媽陪著,但丫頭心裏最惦記的還是男朋友。每次打電話,都表現出一種脆弱求抱抱的愛嬌狀態,埋怨倆人在一起的第一個新年都沒能過,最後又日常性的問一句,什麽時候能回來?
褚青也愁,也隻能告訴她一句特地道的唐山話:知不道。
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
1月13號,東四某條胡同。
賈璋柯在巷子口轉悠了好幾圈,抽掉的煙頭能塞滿小半個垃圾筒。
這巷子可難找,他一路東拐西繞才踅摸著地方。跟那人沒約具體時間,隻說上午,但他發現自己來的有點早,才九點,還不知道人家上沒上班,就在外麵晃悠了一會。
那單位就在裏頭,低屋飛梁,八字門廳,寒風料峭中,蘊著明清以來老巷子的幽靜。跟他想的有些不同,遠不是那種高大門臉,地上印著三個黃底大字“警戒線”的衙門範兒。
老賈又撚掉一根煙頭,擼起袖子看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順著青磚牆一溜走,道上連輛車都沒有,靜悄悄的一點不踏實。
到了門口,端詳著那塊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心裏直突突,活了二十九年,還是頭一回邁進國家機關的門檻。
正要往裏走,忽然從門裏麵踱出七八個中年人來,兩個人並肩在前,其中一個瞅著特臉熟。
老賈連忙側身,靠在牆上細看,還真認得,在學校裏沒少聽這人的名。
這人不經常單獨出現,往往被擱到一個群體裏供人觀賞,有蛋疼的評論家給這個群體起了個統一稱謂,叫第五代。
跟他並排走的,似一當官的,倆人勾肩搭背,很是熱絡,後麵一幹小弟不斷逢迎附和,有點古時人家送貴客出門的意思。
那位大師跟這當官的說說笑笑,遊刃有餘,直到他上了輛吉普車遠去,賈璋柯才冒了出來。
剛進門,眼前就一亮,門外看著逼仄。裏麵卻寬敞,標準的深宅大院。
“喂!你找誰?”
旁邊門房裏出來一老頭。中氣十足,這一嗓子把賈璋柯嚇了一跳。
“哎您好,我叫賈璋柯,有個姓趙的領導叫我今天過來。”
“姓趙?”老頭想了想,指著一個方向道:“那邊走!”
“謝謝。”
老賈點頭致謝,按著他指的,穿過一道不長的斜廊,在一扇朱漆雙開門前敲了敲。
裏麵馬上有人開門。卻是剛才見過的那官兒,問:“你有什麽事?”
老賈第二次介紹自己的名字,道:“您好,我叫賈璋柯……”
“哦哦!就你啊!”那人恍然,打斷他的話,笑道:“進來吧。”
老賈隨他進屋,不敢打量。就聽他道:“叫我老趙就行,就是我給你打的電話,你這來得忒早了點。”
“啊,著急了,不好意思。您電話裏說找我談談那電影的事兒?”老賈表現得很是謹小慎微,跟這幫子人打交道從心眼裏就發怵。
“哦。這個等會再說。”老趙擺擺手,道:“你難得來一趟,走我帶你走走!”說著就出門,賈璋柯隻得跟上。
“這以前是劉墉,就是劉羅鍋子。他住的地兒。”
老趙帶著他到了院裏,指著所剩不多的古跡。簡單介紹了幾句,道:“後來就撥給我們局了,你別看這地方大,都鎖著呢,就留給我們幾間屋子當辦公室用。”
老賈不知道是心大,還是真傻,聽得還挺認真,想著李保田的造型,居然特麽的止不住想笑。
倆人轉了一圈,重新回到屋裏,老趙這才讓座,又倒了杯茶給他,笑道:“我那邊還有點事,出去一小會兒,你先坐著,自己隨意啊。”
“行,您忙您忙。”老賈捧著茶杯,連連點頭。
待他出去,賈璋柯這才打量起屋子,像是古代宅院裏的偏房,空間不大,隻有一套辦公桌椅,一張雙人沙發,還有一鐵皮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