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三章 暗潮生渚風滿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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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大明皇後,陸婉言在後宮之中素來沒有架子,但是出門在外,哪怕是在娘家,自然都要維持皇家的威嚴。而且自從她爹爹交出家主之位退居幕後,家中掌權的實際上都是陸婉言的平輩,更沒有什麽好謙恭的。

    大堂中的上座已經空出來,在陸傳道等人恭敬的目光之中,婉娘微笑著坐下,而這個時候陸傳道他們才發現,還有一道小小的身影跟在陸婉言的身邊,陸婉言坐下之後,她也當仁不讓的坐在一旁位置上。本來這大堂中的主座就有兩個,一個是為主人準備的,一個是為前來的尊貴客人準備的。若是陸婉言坐在上麵,自然沒有人有膽量坐在另外一邊,而現在這個小丫頭就這麽一屁股坐上去了。

    站在陸傳道身側的陸傳彥剛想要說什麽,卻被另外一邊的陸傳弘眼疾手快拽住了,陸傳弘湊到自家堂兄耳邊低聲說道:“婉娘素來不是沒輕沒重的人,此時帶著小郡主過來,必然有其考量。”

    陸傳彥頓時輕輕吸了一口氣,不敢多說。這小郡主是跟著陸婉言一起來的,而其身份在大明朝野也不是什麽秘密。前宋的晉國公主、陛下親封的長樂郡主、後宮淑妃娘娘的親妹子,號稱大明“第一郡主”。這丫頭雖然年紀小,但是身份之尊貴已經無需言表,若是剛才陸傳彥開口冒犯的小郡主,恐怕就算是陸婉言是陸家的人,也必須要給葉應武和趙雲舒一個交代。

    並沒有在意身邊兩個弟弟的動作,陸傳道微微皺眉,毫不猶豫的向著趙雲微又是行了一禮:“不知郡主也駕到,有失遠迎,還望郡主見諒。”

    周圍人顯然沒有這個心理準備,但是還是跟著行禮,雖然亂糟糟的,但是好在沒有缺了禮儀。

    “諸位免禮,隻是皇後娘娘覺得留下本郡主一人不妥,所以才將我帶過來,諸位該說什麽就說什麽,不用在意本郡主。”趙雲微淡淡說道,聲音清脆帶著童音,但是這話中已經有如小大人一般。

    陸傳道微微皺眉,就算是趙雲微身份尊貴,終究是外人,陸婉言絕對不會不知道今天夜裏突然把家裏人都召集在一起,必然是出了什麽急事,而且是和陸家有關係的急事,而她依舊帶著趙雲微過來了,想要表示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她身為大明皇後,就算是在娘家,也依然代表的是大明皇家,代表的是葉應武,如果陸家想要做什麽對皇家、對大明不利的事情,那麽陸婉言是絕對不會同意的,至於趙雲微就是一個最好的人證。

    更何況當著趙雲微的麵,陸傳道哪怕真的是心有不軌,又怎麽敢真的說出來,且不說皇後娘娘的威儀在這裏,單單就是站在大堂外麵來回巡邏的那十多名禁衛軍將士也不會答應。趙雲微口口聲聲說“不用在意她”,但要是真的將這個人小鬼大的丫頭當成小孩子,那陸傳道就真的是沒有腦子了。

    抬頭看著燈火搖晃中陸婉言的身影,陸傳道心中不由得感慨一聲,自家這個妹子做事情還真是滴水不漏,各個方麵都考慮的周到。當年陸家那個心思單純、靈動活潑的小妹,已經徹底蛻變成長為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了,不過不管陸婉言如何,此時陸傳道該說的還是要說的,當下裏他向前站出來一步,沉聲說道:

    “啟稟皇後娘娘,冒昧夜中邀請娘娘前來,是因為家中剛剛得到的消息,鎮江府甚至包括周圍常州、江陰軍在內幾個州府的豪門世家,似乎正在秘密商議什麽,隻不過一直沒有將陸家納入其中。”

    陸婉言秀眉微蹙:“此言當真?”

    陸傳道點了點頭:“這消息是從學堂學生之中傳來的,顯然是有人想要走漏風聲,所以專門給咱們傳遞的消息。鎮江陸門一直行事低調,但是畢竟也是這鎮江府甚至整個直隸行省數一數二的大家族,其餘家族秘密商議行事,卻沒有帶上陸家,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所以隻有一種可能······”

    “可能確定其餘家族都是誰?”陸婉言霍然站起來,衣袖一甩,大堂內的蠟燭都隨之搖曳。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準備對朝廷有所不利,所以才不會將陸家這等皇後娘娘的家族喊上,否則那不是自己走漏風聲麽?

    陸傳道苦笑一聲:“基本上都是家中有不少田地的家族以及從前朝開始就依靠科舉入仕的家族,那些新崛起的依靠工商發達的家族並不在其中。而我陸家自前朝以來,都是耕讀傳家,基本上沒有涉及工商,現在沒有喊上陸家,這幾個家族居心叵測啊。不過既然有人此時給咱們放出風來,說明他們之中還是有不少矛盾的,又或者想要逼迫陸家站隊。”

    “哦?”陸婉言輕輕呼了一口氣,不過語氣旋即變得冰冷,“站隊?難道你們還對朝廷心懷二意?”

    “草民不敢!”陸傳道等人頓時惶恐的跪下,不知不覺的汗水已經爬滿了他們的額頭。陸傳道低聲說道:“鎮江陸門是娘娘的娘家,又是朝中參知政事陸相公的出身家族,我等如果站出來反對朝廷,那不是與自己為敵麽?就算是草民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會做這等傻事!”

    看著跪倒一地的族中兄弟,陸婉言心中也是感慨萬分,緩緩坐下:“你們都起來吧,如果無錯在身,就算是麵見君上也沒有直接下跪的道理。陛下常說,他想做的就是讓華夏百姓可以站著生,不用跪倒在夷狄的馬前,現在大明如日中天,你們卻跪下了,那陛下的努力又有何用?”

    陸婉言這麽一說,陸傳道等人哪裏還敢猶豫,一個個麻利的起來。而陸婉言微笑著說道:“這些耕讀傳家的家族有意見,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為了北伐,他們也出了不少力,但是現在朝廷科舉中斷,又大力扶植工商,看著原來的賤民一步步走到和自己平齊的位置上,要說這些家族沒有牢騷倒是說不過去了,但是他們又有多大的膽量,真的和朝廷對著幹?”

    不等陸傳道等人開口,陸婉言接著淡淡說道:“但是這種事說起來已經算是對朝廷圖謀不軌了,未雨綢繆,應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的。這消息是什麽時候傳來的?”

    “剛剛傳來,”陸傳道急忙回答,“鄙人也知道這消息之重要,所以才會冒昧邀請皇後娘娘前來。”

    陸婉言點了點頭,陸家這麽著急的向她稟報,此間的意思自然也不用多說,既然已經被直接排除在可以商量的家族之外,那麽陸家也就沒有什麽好猶豫和選擇的了,如果朝廷出了什麽問題,那麽最先遭殃的肯定是他們這站在最前麵的小嘍囉。

    無論陸家再怎麽低調,在陸婉言成為皇後、陸秀夫擔當參知政事之後,整個家族就已經不可避免的被打上皇家的烙印。之前陸家因為這個烙印而收益頗多,其後果自然就是現在沒有別的選擇。所以陸傳道也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向陸婉言問計。

    都已經是家族興衰、生死存亡的關頭,之前陸門內部和陸婉言、陸秀夫的不和以及和葉應武之間的仇恨,都沒有那麽重要了。

    “你們不用慌張,”陸婉言淡淡的說道,端起來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這些耕讀傳家的家族,歸根結底又能有多少實力?陛下將整個天下都贏下來了,難道又真的會怕了他們?你們能夠收到消息,陛下那裏肯定也早就已經有消息了,至於怎麽做,陛下自然會有主意。不過本宮可以肯定,這一次陸家堅決站在陛下這一邊,肯定會有所獎賞的。”

    陸傳道輕輕鬆了一口氣,獎賞實際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葉應武注意到陸家的態度,隻有這樣陸家才能延續之前耕讀的道路,重新崛起,不用現在需要依靠陸婉言的皇後身份,畢竟皇後身份也就是支撐這一代,數十年之後,陸家還得靠自己!

    當然,從這件事中,陸家或多或少的也嗅到了一些危機,朝廷鼓勵工商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而且這力度要比曆朝曆代都大,甚至很有可能以後朝廷平息這一次風潮之後,直接將士農工商擺到同一個位置上,到時候很多耕讀家族肯定也會積極地投身工商之中,在利益麵前,讀書人的尊嚴和聖人的訓誡有時候還真不怎麽值錢。

    剛才陸婉言的話實際上也或多或少的是在提醒陸家,此時抓緊插手工商之中,趕在大多數其餘家族前麵,或許能夠占到更多的好處!

    “雖然這件事本宮對陛下有信心,但是本宮回來省親一趟,竟然還有人不安生,這也太不把本宮放在眼裏了,”陸婉言卻是緊接著淡淡說道,“來人,即刻傳令鎮江府知府、六扇門鎮江府統領和鎮江府水師都指揮使前來見駕!”

    “諾!”早就候在門外的禁衛軍都頭大聲應道,轉身飛快而去。

    而陸家自陸傳道以降,臉色都是一變再變。

    之前他們還以為至少短期內一切都可以先平平淡淡的過去,等到陛下下達旨意,到時候陸家就隻有向陛下通報之功勞,卻不會真的和這些家族正麵衝突,而很顯然現在陸婉言是不打算給他們這個機會了,一旦這鎮江府知府趕到陸家,那麽就等於在明麵上已經表明陸家將會徹底站在皇家這邊,以後哪怕是坐山觀虎鬥的機會恐怕都沒有了。

    這個小妹,還真是下手狠辣。陸傳道不由得在心中苦笑一聲,而且他也很清楚,歸根結底這也怪不得陸婉言,畢竟當初家族對陸婉言做的事情,確實有些不厚道,如果不是葉應武及時趕到、並且在家族的埋伏之中殺出來,恐怕陸婉言就真得嫁給賈似道的兒子,這對於一個已經有心上人的女孩來說,當然很殘酷。

    不過陸傳道倒也隨之放鬆下來,有的時候沒有回旋的餘地反倒是最好的,葉應武的崛起和大明之前輝煌的勝利,已經在表明之前長輩們選擇的道路沒有什麽前途,這位大明皇帝在對付外麵敵人和內部敵人上一樣優秀,或許這一次陸家選擇站在葉應武這一邊,並非什麽壞事。

    那一條路走絕了,陸傳道堅信,自己可以在這條路上走的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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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城。

    月光如流水,灑在庭前。

    書房窗戶半掩,燭火昏黃,老人坐在書桌前,手裏捧著一本《管子》正看得認真,時不時伸手推動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玳瑁眼鏡。

    這玳瑁眼鏡是葉應武親自指揮工坊打造出來的,整個大明也就隻有十副,全都拿來送給了這些還在發揮著餘熱的老臣們,以表彰他們多年來做出的貢獻。

    玳瑁眼鏡實際上在另外一個時空中的明代就已經有了明確的記載,隻不過因為對於做工有很苛刻的要求,而且價格頗為昂貴,所以佩戴的人並不多,再加上很多人並不相信通過這兩個鏡片還能看到更美好的世界,所以根本沒有將其當做一個讀書寫字時候頗為有用的輔助品。

    而對於現在的大明工匠,連千裏眼的鏡片都是手到擒來,製作這麽一些眼鏡還是輕而易舉的,隻是因為采用的玳瑁頗為昂貴,所以葉應武並沒有打算將其量產的意圖,等到玻璃發明出來之後,再直接打造玻璃眼鏡。

    對於這麽一個新奇事物,這些老臣們自然好奇,戴上後更是發現其好處。人上了年紀,多少都得有點兒老花眼,有了這眼睛,百~萬\小!說的時候效果可就是好了很多,所以江萬裏等收到這眼鏡的老臣們都將這東西當成個寶貝,成為每天晚上在書房百~萬\小!說必不可少的配備品。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此情此景,東坡公誠不我欺!”老人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窗外,忍不住笑著吟誦兩句,目光旋即轉過來,“人都已經來了,為何還在外麵候著,進來吧。”

    “老相公還真是好趣味!”兩個中年人聯袂而來,雖然嘴上打趣著,但是手底下還是一絲不苟的弟子禮節,“弟子見過老相公,冒昧打擾,還請老相公不要見怪!”

    坐在椅子上的正是已經從工部尚書位置上退下來的章鑒老相公,燭光中老人的臉龐頗有幾分紅潤,顯然這退休之後的日子過得頗為滋潤。他習慣性的微微低頭,目光在眼鏡上方飄出來,微笑著:“見怪可不敢,大明的左丞相文宋瑞和戶部尚書謝君直,這出去可都是跺跺腳京城抖三抖的人物,老夫怎麽敢見怪?”

    章鑒素來是無拘無束的人,在諸多老臣之中絕對算得上最隨和而且對後輩最友善的人了,平時玩笑也是開得起的。文天祥和謝枋得臉上也都露出笑容,老相公有閑心開玩笑,說明心情正好。文天祥不由得微笑的跟著調侃一句:“老相公這表情,分明不是見怪,而是見鬼了。”

    “哈哈哈!”章鑒爽朗一笑,伸手摘下來眼睛,指了指文天祥,“你文宋瑞什麽時候這麽幽默了?不過你說的還真沒錯,讓朝廷堂堂左丞相和戶部尚書一齊找上門來,老夫還真是活見鬼了!”

    文天祥和謝枋得相視一笑,沒有多說。而章鑒擺了擺手說道:“老夫百~萬\小!說時間不短,也有些乏了。阿誠早就已經北上,所以你們兩個來找他也沒用,還是抓緊回去吧,左丞相和戶部尚書行蹤過密,你們兩個不怕別人在背後說閑話,老夫這章家還害怕呢!”

    “我二人漏夜前來,並不是為了找章子玉(章誠表字),而是為了找老相公。”文天祥知道章鑒這是打算下逐客令了,急忙開口說道,心中不由得暗罵了一聲:到底是三朝元老,十足的裝糊塗高手,這個老狐狸。

    “找老夫?”章鑒有些不可置信的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哈哈笑道,“你們找老夫這個已經從朝堂退出小一年的人,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