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四章 月中霜裏鬥嬋娟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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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章鑒毫不猶豫的跳了出來,文天祥和謝枋得也有些無奈。這些前朝老臣的心思他們自然也清楚,都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人,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要說沒有點兒本事和手腕,僅憑借一腔熱血就向前衝那是不可能的,而顯然章鑒連到底發生了什麽都不過問,這是擺明了態度不想參與,一向脾氣最好的章鑒都是如此,更不要說王更或者江萬裏了。

    這兩個老臣退出朝堂久矣,顯然更不願意重新卷入紛爭之中。

    看著這兩個小輩臉上帶著失落的神色,章鑒還是輕輕歎了一口氣:“雖然老夫對你們想要幹什麽或者到底遇到了什麽困難不感興趣,不過還是不介意提醒你們一句,現在大明擊敗了蒙古韃子,就算是有一些百姓因為家人的戰死而頗有微詞,但是你們不要忘了,朝廷的撫恤很厚,否則當時也不會有那麽多人參軍,所以百姓們心中歸根結底還是向著陛下、向著朝廷的,同理還有那些北地的大家族,大明把蒙古韃子打趴下了,他們要是沒有什麽表示的話,怎麽給世人交代?就算是有一些人不老實,想要借著這個機會攪動風潮,也不是這麽容易的,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還有所向披靡的軍隊,難道會坐視不管?”

    “這”文天祥他們兩個臉色微微一變。

    章鑒笑了笑,伸手敲敲桌子:“隻要民心在,軍心在,翻不了天的,最多也就是鬧騰兩天罷了,你們啊,是當局者迷!如果真的出了什麽大事,陛下已經掌控不了,會讓你們兩個優哉遊哉的到老夫這裏來?早就把人都拽到禦書房中去了!”

    章鑒說的輕鬆,文天祥和謝枋得卻不敢真的鬆口氣,都是將信將疑的看著章鑒。章鑒怔了一下,旋即擺了擺手:“好了好了,老夫說的已經足夠多了,你們兩個小子那點兒心思不用在這裏拿來對付老夫,一個左丞相、一個戶部尚書,都不是傻子,這點兒道理要是想不明白,你們屁股底下的位置早就坐不安穩了。都走,都走吧!”

    文天祥苦笑一聲,這官場上摸爬滾打一輩子,而且又經了宋末風雨的老狐狸,果然不是這麽容易套話的。他和謝枋得一開始確實還有一些當局者迷,但是章鑒隻要說上兩句話,實際上他們兩個就已經想明白,隻是章鑒作為三朝元老,在見識和心思上肯定要超越他們兩個不少,所以還不如裝糊塗,讓章鑒自己開口指點。

    而顯然章鑒並沒有上當,當然,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若是大明的丞相和尚書都想不明白這個問題,還需要這些老臣前來細細指點,那大明就真的差不多快要完了。

    當下裏不再多猶豫,文天祥上前一步,一拱手沉聲說道:“老相公,我二人此次前來,除了想要向老相公請教之外,也想請老相公出馬,給宦海仕途之中熟悉的老人們以及各處書院寫一封信,表明朝廷的態度和老相公自己的建議。”

    章鑒一怔,旋即冷笑一聲:“老夫就知道你們兩個家夥大半夜的前來,保準沒有什麽好事。也難怪你們兩個膽子這麽大,這可不是朝廷兩個相公無牽無掛的過來,背後敢情還有陛下的意思吧?”

    文天祥和謝枋得對視一眼,不由得笑著同時一拱手:“老相公聰慧過人,我等佩服!”

    “這個時候用不到你們兩個拍馬屁!”章鑒顯然對於這兩個家夥一開始有意欺瞞感到氣憤,更為自己不知道情況就指點了一番,甚至還替他們擔心會不會引來葉應武的猜忌而擔憂的事情有些無奈和惱怒,沒有想到自己自詡為官場老人,卻還是沒有看穿這兩個家夥的來意。

    當然文天祥他們兩個一開始的時候也沒有明說身後站著的是葉應武,否則章鑒肯定兩句話就敷衍過去了。畢竟見到他們兩個孤身前來,顯然也是剛剛收到消息不久有些驚慌,所以章鑒作為一個長輩,好心指點了兩句,這樣也可以避免他被徹底卷入這風潮之中,而現在文天祥不慌不忙的抬出來了陛下,意思自然也就很清楚。

    您老人家對局勢看的那麽清楚,那就沒有什麽好商量的了,這一次可非得您老人家出馬了!

    章鑒緩緩坐下,伸手捋著胡須:“這是陛下的意思?”

    文天祥鄭重的點了點頭,直接走到章鑒桌子前:“老相公,實際上您也很清楚,這是一場不能動用軍隊的戰爭,換而言之就是一場民心的鬥爭,如果天下百姓之心不再屬於大明,那麽哪怕是有強大的軍隊也沒有用。而這一次我們的對手也不是強大的蒙古人,而是我們內部自己人,簡而言之就是士人家族和地主家族,士農工商,士農工商,現在朝廷依靠工商的支持取得了北伐的勝利,肯定對工商有很大的回報,士農階級自然就會感到威脅,或許他們的本意隻是想要通過停止戰爭來阻止工商階級的崛起,但是一旦這風潮卷起,還有幾個人能夠控製得住,誰能保證這天下不會大亂?到時候就是生靈塗炭、神州陸沉,蒙古韃子卷土重來也並非不可能!”

    章鑒皺了皺眉,喃喃說道:“所以陛下直接采取分化打擊的方式,將能拉攏的人都拉攏過來,然後打擊那些拉攏不過來的,這樣原本就有很多矛盾的士人家族很容易爆發衝突,而本來堅決和朝廷作對的自然就會瓦解,他們的家族自然而然轉為得勝者的戰利品,這樣雖然很是鬧騰一番,但是實際上隻是士人家族和地主家族受到了打擊,而且是以一個家族吞並另外的家族從而擴大自身實力的方式,歸根結底這些利益都還是這兩個階級的利益,隻不過集中到了勝利者的手中。至於工商階級,沒有受到任何的打擊,甚至還有可能因此繼續坐大。”

    文天祥微笑著點了點頭,章鑒顯然說的一點兒都不錯。實際上這就是一個淺顯易懂的策略,但是在場的三個人都清楚,就是這種很簡單的方法,隻要運用得當,就能夠發揮出致命的作用。因為畢竟不是每一個家族都能盡棄前嫌和曾經的敵對家族攜手,也不是每一個家族都有膽量站出來和朝廷作對,隻要能夠拉攏過來一小半的人,朝廷就已經贏定了。

    按照另外一個時空之中後世很真實的一句話,和國家暴力機關作對,和作死又有什麽區別?

    而同樣屬於士人階級和地主階級的文天祥和謝枋得,肯定是站在葉應武和朝廷這邊的,現在他們還需要有一個人能夠拉攏更多的家族勢力過來,徹底扭轉一切,而這個人選顯然就是靜靜坐在那裏的章鑒。

    “為什麽是老夫?一把老骨頭了還要陪著你們年輕人折騰。”章鑒忍不住苦笑一聲,“莫非是你們覺得老夫好欺負?”

    謝枋得輕笑一聲:“這個章相公多慮了,老相公素來為人親和,親朋摯友甚多,由老相公出麵,自然再好不過。而且老相公覺得陛下出手,隻會請動老相公一個人麽,實話告訴老相公,等會兒我們兩個還要去王老相公、江老相公府和陳老相公上,另外陛下派出的六扇門信使已經八百裏加急前往都昌。”

    章鑒怔了一下,王老相公是王,江老相公是江萬載,而陳老相公則是陳宗禮,這都是還留在京城的三朝元老,更是執天下士林牛耳者,雖然已經退出朝堂,但是他們要是站出來振臂一呼,必是山呼海應。

    而都昌更不用說,那是江家的根基所在,現在江萬裏和江萬頃也隱居在都昌,派人去都昌顯然是請這兩位老相公寫信或者直接出麵了。如果說章鑒他們在士林之中都有一定號召力的話,那麽江萬裏就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士林之長了,天下士林或許對於朝廷的翰林院和學士院都有所質疑,但是在江萬裏麵前,誰不是畢恭畢敬、乖乖聽話?

    且不說江老相公當初在朝堂上錚錚鐵骨直麵賈似道毫不退讓,已經足夠讓人敬佩,單單是老相公在為官生涯中最重視開辦學堂、桃李滿天下,乃是一等一治學之人,現在士林之中,隻要是個讀書人,或多或少的都有師長出身於江萬裏開設的學堂之中,江萬裏是他們不折不扣的師尊甚至師祖級別的人物,就算是對江萬裏的號召有意見,表麵上也得恭恭敬敬的,否則一頂不尊師長的帽子扣下來,足夠吃的了。

    “陛下還真是下手又快又狠啊,”章鑒忍不住感慨一句,“罷了,罷了,陛下有旨意,老臣怎敢不從命?你們兩個先來找老夫,想必也是看中了老夫這性子軟、口無遮攔,沒有想到還真是著了你們兩個年輕人的套兒!你們接下來去王仲潛(王表字)那裏,一說老夫已經寫了,估計王仲潛掂量掂量也會答應!”

    文天祥微微一笑,拱了拱手:“老相公聰明,實際上不瞞老相公,陛下在給都昌送去的信中,直接就說京中的幾位老相公都答應了,就差兩位江老相公帶著一起出麵了。”

    “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啊!”章鑒歎了一口氣,而謝枋得眼疾手快上前給老人研墨,甚是麻利,跺了跺腳,章鑒苦笑著說道,“要是我家子玉在這裏,肯定讓他直接把你們兩個小兔崽子直接打出門去!”

    文天祥和謝枋得不敢再多說什麽,畢竟章鑒雖然已經半強迫著的答應了,但是並不代表著老人現在心情很好。兩個人整齊的行禮之後,麻利的走出書房,當然或許用落荒而逃比較合適。

    一直走到屋外,兩人對視一眼,方才露出一抹笑意。月光灑在階前,也灑在他們兩個的身上。輕輕咳嗽一聲,文天祥挺直腰杆向外走去,而謝枋得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緊緊跟上他們的步伐。

    而兩人不知道,就在他們的背後,章鑒站在半掩的窗戶前,靜靜看著兩個人離開的背影,輕輕歎息一聲,自己感慨一聲:“和陛下、和這些人鬥,當真是班門弄斧啊。”

    順著兩個人的身影,章鑒的目光不知不覺落在地上,月光灑在枝葉上,枝葉上夜間的寒霜閃動著熠熠光芒,隻是在樹葉的尖端,寒霜已經化為了晨露,在風中搖擺,搖搖欲墜。

    “月中霜裏鬥嬋娟,”章鑒不由得低低吟誦一句,旋即露出一抹笑容,“這明月可不就是日月大明,寒霜融化,還真是個不錯的兆頭。”

    明月高懸下的南京城經了平安無事但是卻暗流湧動的一夜。就算是一些平時接觸不到什麽上層的小官小吏,也能夠多少嗅到風中帶著詭異的氣氛,早晨起來當值也是加倍的小心。

    有的時候卷動的風潮或許沒有辦法撼動當朝的大佬們,但是他們這些小官小吏說不定就什麽時候被拽出去背鍋,為了不會不明不白的被冤枉,他們也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經手的哪個細節或者哪一份公文之中就藏著致命的威脅。

    而忙碌了一晚上的文天祥,披著晨光走入家中後宅。大明規矩,五天一小朝,七天一大朝,所以今天文天祥隻需要去政事堂上班就是。整個家中早就等著相公回來,見到身上還帶著晨露、滿是疲憊神色的自家夫君,歐氏急忙招呼著侍女們上來伺候文天祥更衣。

    “怎麽樣?”歐氏緊張的問道,她作為文天祥的正妻,雖然這些年跟著文天祥也已經見到了不少風浪,早就已經看淡了功名利祿,但是她也明白一個道理,站得越高摔得越狠,之前文天祥在前宋的時候,考中了狀元,承蒙皇帝賜字,正是最風光和前途無限的時候,卻從高處狠狠的摔了下來,如果不是葉應武帶著他前去興,恐怕文天祥到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賦閑,而如今文天祥更是貴為大明左丞相,已經遠遠不是當時一個狀元能夠相比的了,如果此次出了問題,說不定會摔得更慘。

    臉上露出一抹笑容,文天祥點了點頭:“放心吧,有你夫君出馬,又有謝君直攘助,自然很是順利。那些老相公們也不是傻子,這江山是他們的子孫用血汗打下來的,他們就算不為了別的,為了自己的兒子,也得在這個時候伸手攘助。有他們出麵,陛下自然穩操勝券。”

    “這就好,”歐氏雖然早就猜測到了這個結果否則自家夫君就不是回家而是直接入宮去了但還是下意識的伸手輕輕拍了拍胸口,鬆一口氣,“換好衣服吃點兒東西吧,奔波了一晚上,休息休息。”

    文天祥微笑著跟上歐氏,而幾個孩子已經安安靜靜坐在餐桌旁邊,見父母走過來,同時站起來:“孩兒見過爹爹、娘親。”

    “都坐下吧。”文天祥擺了擺手,家庭的溫馨讓他在一刹那間覺得自己渾身的疲憊都消散殆盡,夜裏奔波的辛苦不是隻為了大明的,更是為了他自己,更是為了守護這個家。

    無論是誰,總有一些想要守護的東西,從而寄托自己的希望和期待,對於文天祥來說,自然便是這個國和這個家。

    “夫君你還記不記得,之前陛下曾經誇獎過道生,現在道生也是個半大小夥子了,陛下一直想要給皇長子物色伴讀,你覺得道生怎麽樣?”歐氏沒有著急落座,而是壓低聲音說道,目光之中帶著期待的神情。葉應武對文道生的褒獎那是整個文家的光榮,歐氏這個做母親的自然也想著讓兒子在年幼的時候就能夠站到更高的地方。

    文天祥神情一動,有些調侃的看向自己的結發妻子說道:“怎麽,你也開始為兒子圖謀富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