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房契,聽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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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決定了什麽?”男孩好奇,也站起身來。
他應該感謝她,感謝她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聽起來好像沒頭沒腦的話,他知道,其實她是故意的。
他不想想那個問題,雖然在無數個寂靜的夜晚,隻有他一人醒著的夜晚。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千遍萬遍了。
“班主!”女孩跑開,那是自她入了戲班以後,第一次喊“班主”二字,臉上也似乎第一次笑得那麽開懷:“我要登台表演!”
小女孩仰著頭,大大的眼眸裏好似盛著對未來的向往一樣,班主別過頭去,聲音裏都帶了一絲他自己尚未察覺到的苦澀:“好,你明日便來學吧!”
他不是市儈的商人,不是一心隻往錢眼子裏鑽的人。他一開始是很氣憤,氣這個小女孩哪裏來的傲氣,和那些大戶人家天生的傲骨一樣,惹人討厭,如此紮眼。
可是,到後來,他居然可笑的認為,這樣的傲骨確實不是他這種天生卑賤的人可以擁有的。那麽一絲妒忌竟然在某時某刻變成了敬佩。
班主看著女孩邁著輕快的步伐小跑離開,暗自歎氣。未來嗎?入了這行,便是人們口中的“下九流”行當,還會有未來嗎?
男孩聽到了女孩和班主的談話,氣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
女孩笑嘻嘻地挽起他的胳膊:“咱們以後就可以一起學戲,一起表演了!”
男孩不留情麵地甩開她,“你為什麽要去答應班主,你以前不是打死都不從的嗎?”他的眼神裏居然透露著一股失望與懊惱。
“我......”女孩低下了頭,無力地絞起衣袖來,“我不想讓你一個承擔起兩個人的食物來。”
她是很不甘,是心有委屈,但並不代表她就有理由讓他去承受那些苦難,去承受台下達官貴人們探究的目光。即使是朋友,也沒有這種義務。
她希望,他身邊可以一直有個人和他站在一起,就像現在這樣,她身邊亦有個他,不很好嗎?
男孩聽了這話,因為怒氣上衝眼中產生的血絲暗淡下去:“隨你便吧!”
他趕緊跑回房間去,任女孩在他門外一通亂敲。她怎麽明白,她是他的第一個朋友,他羨慕甚至妒忌她身上那與生俱來的氣質,不是他可以學來的。
為了那種氣質,為了她,他可以一直在戲班裏任勞任怨,但是她怎麽能......
“哎!”他一拳砸向身邊的桌子,茶杯跳起老高。
第二天,這個事情在兩人之間出奇得默契起來,誰都沒有再提起來。它成為了他心中永遠的一根刺,是他與她之間好似跨不過去的鴻溝。
兩個孩子聰慧機靈,在戲班學藝進展飛速,班主為了吸引看官眼球,特意教授女孩小生,教授男孩旦角,又因為是男孩,學起來身體底子好,所以男孩青衣,刀馬旦無所不會。
但在眾人眼中,他最擅長的還是刀馬旦,他說這個演起來是唯一可以讓他感覺到自己尚有一絲男子氣魄的角色。
時間飛逝,自打女孩進了戲班裏,都有十幾年了。老班主把女孩叫到塌前:“孩子,苦了你了。”
女孩抽泣,眼前的班主是他曾經第二恨的人,她最恨的人就是那個把她從爹娘身邊帶走的惡人。但是這麽多年,他充當起了師父,爹娘的角色,女孩也漸漸恨不起來了。
老班主已是風燭殘年,奄奄一息的他摸過女孩的頭發:“我這麽多年走南闖北,也有一些積蓄。這個......”
他眼神瞥過他的枕頭下,女孩會意,從那裏取出了一張有些發潮的紙來,“給您。”
老班主並沒有接,隻是看了一眼女孩,便道:“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是大戶人家的女兒,這麽些年,我也找過你爹娘。可是,人海茫茫的,真的,真的太難了。”
“班主?”女孩眼裏噙滿了淚花,她沒有想過,原來老班主還做過這麽多。
“這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積蓄,聽雨樓的房契,我去了以後便給了你吧。那裏人來人往的,或許會有你爹娘的消息。”班主說話格外順暢,一點都不像彌留之際的人會說出來的。隻是有些低沉無力罷了,他眼神空洞,望著不知哪裏,半晌才道:“去吧,我也累了……”
女孩沒有離去,守在塌前,直到落日西沉,老班主咽了氣。
女孩在戲園子裏找到了男孩,這麽多年,男孩已經成為了名動京城的刀馬旦了,倒也不僅是他,女孩和他一樣,都是戲班裏的台柱子。
“我們去聽雨樓吧!”女孩用一種近乎祈求的眼神望著他,最近的一段時間,她越來越看不透他了,他好像,刻意在躲著她?
男孩甩開她的手,就像小時候那樣,隻是不知道這一次是否還和小時候一樣,是為了她:“我不走,要走你走。”
“為什麽?你也知道戲子在外麵被人怎麽說!”女孩不放棄,咬著唇問他。
男孩心裏揪痛,戲子多薄情,他沒有本事,怎可許她一個無望的未來!
“你不在意我?”女孩垂了頭,眼淚滴答滴答流了下來。
她第一次哭,是因為離開了爹娘身邊,第二次,是因為看到男孩被戲班師傅達到皮開肉綻,他們說,刀馬旦最難,想要學好,必須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
這第三次哭,還依舊是為他。
男孩喉嚨上下翻到,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不在意?怎會不在意!但就是因為在意,在意才不會害她過著任人唾棄的日子。
聽雨樓,好去處。再怎麽樣,都比現在的處境要好吧!
男孩一身青衣戲服還未脫去,長長的水袖從女孩手中像一條魚一樣溜走了。
女孩拿著房契的手,無力垂下。
人家都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一種很令人羨慕的感情,可殊不知,人心不是恒常的,再堅不可摧的感情在時間麵前也難保不會有變味的一天。
那個曾經可以讓他依賴的男孩,回不來了嗎?
她埋葬好老班主以後便離開了戲園子,記得那一日走得時候天邊是一朵朵紅得燦爛的火燒雲,雨還淅淅瀝瀝地下著衝刷著戲台。
“班主,謝謝您。”她鄭重地在其墳前磕下三個響頭。接下來,她便要啟程去聽雨樓了。
聽雨樓那裏,會有爹娘的消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