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者番外——亞曆克斯與伊爾妲(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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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瑞納達是一尊給這個世界留下了巨大陰影的鬼怪。

    因為亞曆克斯的兩個導師都和格瑞納達有著密切到不可分割的關係,所以亞曆克斯在來到這個位麵並複生之後,從那兩位的口中不止一次地聽到了格瑞納達的名字,但他還不曾親眼見過——他從維尼托走出來之前,沒有去過除了這座城邦之外的地方,他曾經想要把自己封閉起來,這是一種懦弱的行為,但他能怎麽做呢?

    他曾錯誤地將薩利埃裏家族視作憎恨的對象,可笑的是,在意識到自己的謬誤後,薩利埃裏家族卻真正地背叛了他,他在被迫陷入沉睡前渴望能被自己真正的母親拯救,醒來後卻發現她的王冠已經被她戴在了一個竊賊的頭上,他憤怒過,痛苦過,咒罵過——他以為這就是結束,如果這就是結局該多好啊,但不,他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重新有了一具軀體,沒有嚐過死亡的苦澀與空虛的人是不會懂得陽光有多麽溫暖,空氣有多麽甘甜,食物有多麽鮮美,絲綢與皮毛有多麽柔滑……

    他無聲地哭叫著,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

    他不能舍棄自己的新生命。

    人們或許會以為他的怒火來自於克瑞法之主和他的弟子,不,隻有亞曆克斯知道,現在他隻憤怒於自己的無能與怯懦。

    就和所有無法麵對現實的人那樣,當維尼托出現了那樣的變故後,他立即做了決定——但不是為了這個陌生的家族盡力,他並不對他們感恩,他甚至厭惡他們,因為他們也和薩利埃裏與撒丁那樣拋棄了他們的兄弟與兒子,他隻是準備著……在他積累起足夠的勇氣,選擇死亡之前,還掉這筆並非自願簽下的債務。

    他在踏上港口的船隻時就已經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到這裏。

    但亞曆克斯沒有想到在維尼托與克瑞法之外是這樣的一副景象。

    雖然他是薩利埃裏家族的幺子,但他能夠接觸到的黑暗絕對沒有熙德或是維爾德格多,一是因為他的真實身份,二來是因為他對薩利埃裏家族的敵意,不在權力中心當然也不會被卷入危險的漩渦,他的沙龍裏或許會有那麽一兩個需要藥物助興的藝術家,但他從來沒有對任何違反人性的事情感興趣過,哪怕確實有人引誘過他,畢竟如果薩利埃裏家族願意去做那些事情……那可真是太妙了……

    可惜的亞曆克斯從來就沒有答應過,他也許憎恨這個家族,也許會想要有自己的勢力,但他至少還是一個人。

    老何塞.薩利埃裏都能拒絕藥物買賣,他雖然頹廢,或許還有點蠢,但還不至於為了一點刺激或是利益去踐踏自己的底線。

    在維尼托的時候,亞曆克斯身邊固然環繞著不少術士、牧師與法師,他又是大議長(僭主)的幺子,但在克瑞法的注視下,無論是哪種不同或是階級都不會引發過於激烈的矛盾,民眾們所處的環境甚至可以讓人感到舒適——以性別論,權力雖然掌握在男性手中,但一樣有少量女性的議員,街道上男性與女性一樣有自己的產業和工作,當然也各自擁有自己的資產,女性更是握著一張重要的選票——和她們的兒子、兄弟、丈夫一樣。

    克瑞法更是無需贅言,能夠被派遣出來成為一個城邦的總督的白銀議員不但是個女性,還是一個有翼人。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氛圍,亞曆克斯在來到尖顎港,來到瑪羅吉的時候,他還沒有感受到這片大陸真正的殘酷之處,他始終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直到被那場赤露露地呈現在他麵前的血腥驚醒。他並不情願,但他知道如果他轉身走開,這場噩夢將永遠地纏繞著他,或許他的靈魂都無法在六尺黑土下得到寧靜。

    在阿克,他感受到又是另一種恐懼。那種完全被壓抑在畸形的強權之下,因此變得腥臭扭曲的意識——僥幸的是還有人能夠發出聲音,還有人能夠反抗。

    然後,就是蜥蜴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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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依然會有人記得,格瑞納達,這座被硫磺與血肉浸潤的巨大的國家,紅龍的雙翼投下了無窮的黑暗,尖銳的山峰指向昏黃的天空,山腹中岩漿翻滾,格瑞第的巢穴鏈接著她的十二個兒女,高大到容許巨龍行走飛翔的殿堂鱗次櫛比,蜿蜒漫長的柱廊猶如蛇群一般盤繞在都城的每一個角落,衣著華美的術士、牧師、法師,還有商人們來來往往,摩肩擦踵。

    將這所都城與外界斬斷的是紅龍格瑞第掀開岩層後暴露的地下河流與夾持著它們的陰森峭壁,峭壁之外是光露的岩石,岩石外是遍布砂礫的大地,再往後就是毫無生機的炙熱大漠,商人們要在這裏麵對沙暴、怪物與盜賊,有時候還有格瑞納達人的侵襲,但令人無法想象的利潤總是會引來無數的亡命之徒。

    但在格瑞第隕落之後,失去了唯一一個主人的格瑞納達頓時四分五裂,大災變中這裏又發生了強烈的地震與海嘯,山峰傾塌,熔漿滿溢到地麵,高聳入雲的法師塔猶如沙子堆砌的堡壘一般動搖粉碎,無論是奴隸還是他們的主人都難逃一死,倒是如有翼人這樣被豢養的異種以及怪物、野獸,若是足夠幸運,倒是有了逃脫的機會。

    蜥蜴岩,正如女船長所說,石化蜥蜴們曾經在格瑞納達外的沙漠中被人們畏懼,大災變後這裏有一段時間沒有任何人敢於踏足,災變後的沙漠更是被咆哮而來的海水帶走了大部分的沙子,這些沙子最後堆積在了山峰傾塌後留下的窪地裏,也填沒了格瑞納達的地下河,石化蜥蜴就這樣追索著熟悉的氣味與痕跡,一路踏進了格瑞納達的中心——它們在這段空白的時間裏迅速繁衍,成了這裏的主人。

    大災變結束後,或許是因為格瑞納達之前積累的罪孽,也有可能隻是因為這裏的地理條件,這裏沒有成為人們可以借助雙手就能存活的好地方,恰恰相反,除了成群結隊的石化蜥蜴,這裏還有你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裂開的地麵,從地麵的裂縫中噴出的硫磺蒸汽,帶著鹹味的沙粒與石塊,汙濁的空氣和無盡的混亂——不管在哪個位麵,一旦某個地方成了人所皆知的“人跡罕見”之地,它就會迅速地墮落成為罪惡的泥沼,凡是懷抱著不可告人的念頭的人,都會希望在那兒找到一席之地。

    “我也算吧,”女船長愉快地咳嗽了兩聲:“被重金懸賞的罪人,還在不斷地策劃與施行下一樁罪行,並且不知悔改,生性貪婪。”

    “你救了很多人。”伊爾妲說:“若那也算是一樁罪行,我倒很願意成為你的同謀。”精靈的聲音明亮動人,一個和他們一樣披裹著沉重的鬥篷,蒙著麵罩的人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但他的頭還未能轉過來,女船長肩膀上的石化蜥蜴就向他威脅地伸出了脖子——石化蜥蜴最長可以長大與成年男性同等高度,這條石化蜥蜴還是幼體,隻有三尺來長,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它石化某個看不順眼的人——如果不是它的頭上罩著一個小小的黃銅頭盔。

    不過這個黃銅頭盔可以被隨時拿下來,那個人立刻在它的威嚇下扭轉身體逃走了。“這裏有很多這樣的人,”女船長解釋說:“以前格瑞納達的都城可不會允許這樣的小雜魚遊進來,但現在這是隻是蜥蜴岩,他們沒什麽出色的本領,但可以騷擾,偷襲或是盜竊,也可以拿你的情報出去賣,當然,其他事兒,隻要能拿到錢他們都幹,被他們纏上很麻煩。”

    她在彌漫的灰黃色霧氣中嘶啞地笑了兩聲:“要對付他們也簡單,要麽弄死一兩個——要足夠殘忍,這裏看不清但聞得到,隻要你身上的血腥氣足夠濃鬱,不過我想你不會願意這麽做,那麽就隻有放一條石化蜥蜴在身上。”

    “石化蜥蜴在這麽小的時候未必能直接置人於死地吧。”伊爾妲問,她看上去有點好奇,似乎想要碰碰那條趴在女船長身上的蜥蜴。

    “這裏是石化蜥蜴的領地,”女船長說:“它們雖然繁衍了很多子孫,但還不至於不管不問,要設法弄一條小蜥蜴在身上又不會引來石化蜥蜴的圍攻,隻有兩種辦法,一種辦法就是自己去捕捉,當然,也要記得隔絕它與其他蜥蜴的聯係;另一種辦法就是買,向這裏的某個人買,一筆大錢,但很值得,他們一看都它就知道你不是很強,很危險,就是已經拿到了受到庇護的證明。”

    “等到了地方。”女船長說:“我可以把它借給你們,但我還是要建議你們最好不要走得太遠。”她四處望了望,雖然也看不到什麽,這裏不管白天黑夜總是繚繞著濃重刺鼻的霧氣:“這裏什麽都有。”

    亞曆克斯從踏入霧氣的邊緣就開始計算步數,這裏不能騎馬,普通的牲畜經不起硫磺的毒害,這裏的人也要披上鬥篷,戴著兜帽還有細紗覆蓋的麵罩,這些都是特製的,才能抵得住霧氣的侵蝕(它是酸性的)。他們徒步前行,腳下崎嶇不平,這裏的道路如果被稱之為道路簡直詆毀了這個名詞——沒有一個落足點是平整的,隻能說凹凸有大有小,有時候黏滑,有時候尖銳,有時候鬆軟,和開盲盒一樣能給人帶來無窮無盡的驚喜。

    道路兩側自然也是沒有照明的,光源要麽來自於那些狂妄自大的人,要麽來自於焚燒屍體的火堆,又或是地麵裂縫裏流瀉的紅光,那是還未凝結的熔岩。

    就算有光,光線也照不出很遠,就和他們頭頂的日光一樣濃霧吸收了大部分光。這裏的人又都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實在很難分辨誰是誰,又身在何處。

    女船長倒是沒有一點猶豫地往前走,亞曆克斯猜測她肯定有找到藏身處的辦法,鑒於她身份特殊,這裏又是混亂無章的非法之地,這點戒備無可厚非。

    他們一直走了上萬步,這裏比亞曆克斯想象得大,但考慮到這裏曾經屬於巨龍,也不讓人奇怪,他們往上又往下,空氣逐漸燥熱,光線更加微薄,路上似乎隻剩下了他們,在一個急促的轉彎後,女船長突然消失了。

    她跳下了一口枯井般的垂直甬道,甬道直徑對胖子惡意滿滿,亞曆克斯不算魁梧,往下的時候都要收緊手臂,這條甬道還很長,在連轉身都艱難,手腳還要用來支撐的地方,著實讓人有點心驚膽戰。

    亞曆克斯和伊爾妲都沒有施放法術,亞曆克斯幾乎是徑直墜落,落地的時候猶如大貓,伊爾妲是精靈,精靈的體重遠低於人類,她落下的時候就如同一朵銀冠花。

    女船長正等著他們,他們之後繼續轉過了好幾個彎道,最後來到了她們的落足點——之一。這裏隻有兩個人,一個老婦人,一個女孩。

    老婦人的麵孔猶如一張折疊了六七次的羊皮紙,女孩的臉上長滿了黑色的毛發,還瞎了一隻眼睛,看上去都不太值錢。

    “兩個朋友。”女船長說。

    “朋友。”女孩說,但她還是往後退了退,露出一點虛假的畏懼,老婦人攪拌著一個鍋子,鍋子的熱源來自於地下,她們人為地貫穿了地麵,一個小洞,提供了熱量和光明,就是讓這兒的空氣沉悶到可以令人窒息。

    伊爾妲做了個手勢,微風穿過他們,從曲折的甬道帶來新鮮的空氣——如果不是亞曆克斯攔住了她,他從腰囊裏取出一塊圓潤的石頭,放在一個杯子裏,用戲法弄了點幹淨的水,倒在杯子裏,它立刻湧起了很多細小的水泡。

    空氣還是那樣混濁,但他們很快感到舒服多了。

    亞曆克斯與伊爾妲還在其次,在這裏待了很久的女孩和老婦人感覺最明顯——就像突然被塞了一口冰塊似的。

    “這是什麽?”女孩忍不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