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美人賞花癡情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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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間房中去看時,那邊竟連桌椅也沒一張。可是瞧那模樣,卻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庭用具,而是許多年來一直便如此空無所有。拾級來到樓下,每一處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個人也無。
他隱隱覺得不妥,出來告知了無塵。無塵道:“甚麽東西也沒有?”
衛春華搖了搖頭。無塵似乎對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驚奇,道:“到另一個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個地方卻是一座大宅,朱紅的大門,門上釘著碗口大的銅釘,門外兩盞大燈籠,寫著“提督府正堂”。衛春華心中一驚:“這是北京城提督的寓所,無塵大哥到來作甚?是要殺他麽?”
無塵握著他手,一言不發地越牆而進。他對提督府中的門戶甚是熟悉,穿廊過戶,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
過了兩條走廊,來到花廳門外,見到窗紙中透出光亮,無塵突然發起抖來,顫聲道:“衛兄弟,你進去瞧瞧。”
衛春華伸手推開了廳門,隻見燭光耀眼,桌子上點燃著兩根素燭,原來是一座靈堂。
他一直在擔心會瞧見靈堂、棺材、或是死人,這時終於見到了,雖然早已料到,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凝目瞧那靈牌時,見上麵寫著“愛~女婉兒之靈位”七個字,突覺身後風聲颯然,無塵搶了進來。
無塵呆了一陣,撲在桌上,放聲大慟,叫道:“婉兒,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時之間,衛春華心中想到了許許多多事情,這位無塵大哥的種種怪僻行逕,就在這撫桌一哭之際,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細想,卻又有種種難以索解之處。
無塵全不理會自己是越獄的重犯,不理會身處之地是提督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衛春華知道無法相勸,隻有任其自然。
無塵哭了良久,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開素幃,幃後赫然是一具棺木。他雙手緊緊抱住棺木,將臉帖著棺蓋,抽抽噎噎地道:“婉兒,婉兒,你為甚麽這樣忍心?你去之前,怎麽不叫我來再見你一麵?”
衛春華忽聽得腳步聲響,門外有幾人來到,忙道:“大哥,有人來啦。”
無塵瞧了瞧自己的斷臂,森然道:“倘若我今日殺了狗提督,婉兒在天之靈定然恨我。衛兄弟,走吧。”
二人躍窗而出,衛春華道:“大哥,你……你別傷心。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樣,這叫做沒有法子……”他想到玉兒,心中一急,說的話全然語無倫次。
無塵搖搖頭,聲音發顫,說道:“衛兄弟,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你說,你給我安安靜靜地坐著,別打斷我話頭。”
衛春華隻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卻如何安靜得下來?
無塵說得很平穩,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是一個和他毫不相幹的旁人。
“那是在七八年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北京,向藥材店出賣了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參。藥材店主人倒是個風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城外出名的菊~花會。
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嗯,黃菊有都勝、金芍藥、黃鶴翎、報君知、禦袍黃、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
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
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翦霞綃、紫玉蓮、紫霞杯、瑪瑙盤、紫羅撒。
紅菊有美人紅、海雲紅、醉貴妃、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勝緋桃、玉樓春……”
他各種各樣的菊~花品種的名稱隨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習。衛春華有些詫異,但隨即想起,無塵大哥是愛花之人。他熟知諸般菊~花的品種名稱,自非奇事。
無塵說到這些花名時,嘴角邊帶著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輕輕地道:“我一麵看,一麵讚賞,說出這些菊~花的名稱,品評優劣。當我觀賞完畢,將出花園時,說道:‘這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就可惜沒綠菊。”
“忽聽得一個小的聲音在我背後說道:‘小姐,這人倒知道綠菊~花。我們家裏的“春水碧波”、“綠玉如意”,平常人哪裏輕易見得?’
我回過頭來,隻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穿一身嫩黃衫子,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致清麗的姑娘。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環。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臉上登時紅了,低聲道:‘對不起,先生別見怪,小丫頭隨口亂說。’
我霎時間呆住了,甚麽話也說不出來。我眼望她出了園子,仍是怔怔地不會說話。那藥店主人道:‘這一位是提督府上的小姐,咱們北京出名的美人。她家裏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園子,和藥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小姐之外,再沒絲毫別的念頭。到得午後,我便問明途徑,到提督府上去。
倘若就此進去拜訪,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心裏七上八下,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又斥罵自己該死。我那時年紀已不算小了,可是就象初墮情網的小夥子一般,變成了隻沒頭蒼蠅。”
他說到這裏,臉上現出一股奇異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顯得甚是興奮。
衛春華感到害怕,擔心他突然會傷心不支,說道:“大哥,你還是安安靜靜地歇一會。”說著便站起身來。
無塵一把抓~住他衣袖,接著說道:“提督府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我是個江湖人,怎能貿然闖進去?我在門外踱了三個時辰,直踱到黃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麽。
“天快黑了,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忽然間,旁邊小門中~出來了一個少女,悄步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傻~瓜,你在這裏還不走?小姐請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那小姐身邊的那個丫頭。我心中怦怦亂跳,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甚麽?’
“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賭了東道,賭你什麽時候才走。我已贏了兩個銀指環,你還不走?’我又驚又喜,道:‘我在這裏,小姐早知道了麽?’那丫環笑道:‘我出來瞧了你好幾次,你始終沒見到我,你靈魂兒也不見了,是不是?’
她笑了笑,轉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說:‘怎麽?你想甚麽?’我道:‘聽姊姊說,府上有幾盆名種的綠菊~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點點頭,伸手指著後園的一角紅樓,說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
“那天晚上,我在提督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衛兄弟,我好福氣,兩盆淡綠的菊~花當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我知道一盆叫做‘春水碧波’,一盆叫做‘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著的,隻是放這兩盆花的人。
就在那時候,在那簾子後麵,那張天下最美麗的臉龐悄悄地露出半麵,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間滿臉紅暈,隱到了簾子之後,從此不再出現。
“衛兄弟,你大哥相貌平常,非富非貴,隻是個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隻是從此之後,每天早晨,我總到提督府的後園之外,向小姐窗檻瞧上半天。小姐倒也記著我,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
“這樣子的六個多月,不論大風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賞花。小姐也總風雨不改地給我換一盆鮮花。她每天隻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次,每看了這一眼,總是滿臉紅暈地隱到了簾子之後。我隻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
她從來沒跟我說話,我也不敢開口說一句。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躍上樓去,到了她身前。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至於寫一封信來表達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裏,有兩個和尚到我寓所來,忽然向我襲擊。他們得知了消息,想對付我和我們紅花會的於總舵主。這兩個和尚,便是藏傳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個我已在牢獄中料理了,那日~你親眼瞧見的。
可是那時我武功及不上他們,給這兩個惡僧打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馬廄的草料堆中,這才脫難。
“這一場傷著實不輕,足足躺了三個多月,才勉強能夠起身。我一起床,撐了拐杖,掙紮著便到提督府的後園門外,隻見景物全非,一打聽,原來他已在三個月前搬了家。搬到甚麽地方,竟是誰也不知。
“衛兄弟,你想想,我這番失望,可比身上這些傷勢厲害得多。我心中奇怪,他父親是北京城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甚麽地方,決不至於誰也不知。可是我東查西問,花了不少財物氣力,仍是沒有半點頭緒。這中間實在大有蹊蹺。
顯然,他父親或許為了躲避仇家,或許另有特別原因,這才突然間舉家遷徙,不知去向,湊巧的是,我受傷不久,她家裏就搬了。xh.66(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