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辭君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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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願你來生得一人同心, 再無世塵擾你安寧。”

    棺蓋合攏,分明與這人還有許多憤恨與不平,卻未意竟然了結得這麽快。

    廟外的喧鬧聲定, 似有官兵進入了廟中收拾場麵,門口的石獅子也被挪開,蘇閬然推開門時, 隻看見陸棲鸞一手按在棺蓋上, 眉目間三分愁緒七分歎。

    那隻被丟出去的手已被毒人啃食殆盡, 沒人意識到那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說我死後, 會不會也有仇人感懷我走這麽一路來, 那幾麵好的地方?”

    在他開口之前,陸棲鸞忽然這麽問道。

    蘇閬然道:“既已入修羅道,何忌他人之言?”

    無論後世之人如何評說,對她而言, 本身就是無關痛癢之事。

    陸棲回身對蘇閬然道:“多謝正心。”

    “適才發生何事?”

    “沒事,如今既然已將易門內部離間開, 我等目的已達成。把他遺軀交給來接他的人吧, 西秦才是他的歸鄉。”

    外麵的官兵進來善後, 點明廟中青衣人,死的死傷的傷, 他們大多是西秦與東楚多年未抓得住的棘手逃犯, 如今竟然被留下十餘個,手下的長史越是核實,臉色越是蒼白。

    “這蘇統領到底是……”

    “這怕已是非人了吧。”

    “可不是嗎, 他父母當年可是……”

    天色漸漸拂曉,夜中策馬約半個時辰,便看見天邊的夜幕漸起蒼藍,照亮青灰色的城牆。

    雖然日頭還未升起,城門口外已有了早炊的攤子,攤主燒熱了水,切了薑片、椒麻,拿竹片刮盡了鹽罐底兒最後一塊結成晶的鹽巴,很快湯裏便飄出了香氣。

    “陸侯,可要回府?”

    “不回了,我用過早膳就直接去上朝。”

    “可這百姓家粗茶淡飯的……”

    “我也不是生來就高居首輔的,再粗糙總比我老家遂州那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好。”

    說著,她便下了馬,對蘇閬然道:“累了好一會兒了,我請你吧。”

    “你帶錢了?”

    “哦,多謝提醒,那你請我吧。”

    “……”

    攤主是位大嬸,點了兩碗麵,便手腳麻利地忙活起來,兩把麵下鍋,用湯勺一攪,椒麻與麵香糅合在一起,待麵條漂起時,出鍋一撈,撒上炒好的芝麻,便端上了桌。

    陸棲鸞謝過後,挑起兩根麵條咬了一口,看蘇閬然沒動筷子,問道:“你怎麽不吃?殺那麽多人不餓嗎?”

    蘇閬然放下筷子道:“你是不是心裏難過?”

    “我沒有啊,死了一個包藏禍心的勁敵,我舒懷還來不及,你哪裏看得出我難過?”

    “你笑得和謝端死時一樣假。”

    陸棲鸞語噎,低頭拿筷子在碗裏攪著,歎了口氣道:“你別拿夙沙無殃和謝端比,他死得不冤,就算這次沒死,以後我還是會想方設法殺他。”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有心結,是之前就有。

    蘇閬然沉默片刻,道:“謝端若沒死,若向你求娶,你會嫁他嗎?”

    “你問這個做什麽?”

    “心總掛在死人身上,聶言說你這樣下去會早殤。”

    “你聽他胡說八道做什麽。”陸棲鸞笑了笑,道,“你這個問題我也想過,可每每給自己的回答都是不會的,他長於江山大略,為此連自己都能拈作棋子……有時想想他若還在,我就一定坐不到現在這個位置,也沒有辦法一吐胸中意氣。”

    情愫自然是有,可……那和他眼中的格局比,太小了。

    而他們這種人,無論走到哪一步,在需要時都會淩遲掉自己本應有的情愛之想,求得山河清晏。

    見蘇閬然終於拿起了筷子,陸棲鸞調笑道:“是不是又在腹誹我薄情寡義欠練了?”

    蘇閬然搖了搖頭,道:“此一路種種,能不行差踏錯已屬不易,你之對錯無可厚非。”

    氣氛略緩,陸棲鸞這才覺得餓了,還找攤主大嬸要了一小碟鹹菜,聊開了閑篇。

    “……你就別說我了,聽說你買那麽多本子,一本都不借給我。”

    蘇閬然:“我沒有買。”

    陸棲鸞:“你明明就是買了,明桐都和我說了。”

    蘇閬然:“此必謠言中傷,沒有就是沒有。”

    陸棲鸞:“真的沒有?”

    蘇閬然:“沒有。”

    陸棲鸞姑且相信他,隻是一談到這個不免又想起夙沙無殃最後的話,心裏不免有些感懷:“坊間話本寫得那些癡男怨女的橋段我看是看,卻是不怎麽信的,世上當真有這種人?念著情人,一生都放不下?”

    “……許是有的。”

    滿足了口腹之欲,正打算結賬離開時,忽見一騎颯遝而至,向京城城樓上喊道——

    “山陽關傷兵回城!開城門!”

    城樓上的守軍核對了信兵身份後,徐徐打開了城門,不多時,黎明的天空下,徐徐行來一列牛馬拉著的長板車,老遠便聽見連綿不絕的哀吟之聲。

    “五嬸!你家漢子回來了!”

    麵攤的攤主聽見這個,連飯前也顧不得收,和攤子上的客人告了聲罪,連忙奔入傷兵隊列裏,剛接下夫君,一抓,卻發現夫郎的袖子空蕩蕩,眼淚頓時下來了。

    “……五娘,沒事兒,我打不了仗,軍中分的有田,還能在家裏耕地,不哭啊。”

    那五娘雙眼發紅,想怨怪,卻又怕打疼了他,小心攙著道:“耕什麽地,都讓軍曹給扣完了,我養你算了……”

    這邊看著將士帶傷歸家,沒吃完的食客也都識相地留下銀錢離開好讓攤主早點收攤。陸棲鸞和蘇閬然不約而同地站在道旁,看著那一列列傷兵進入城中,似要把他們身上的猙獰傷痕刻在眼裏。

    “……山陽關分明趁大捷之勢,竟還有這等傷亡。”

    “京城的將士裝備最為精良,猶慘烈至此,地方軍還不知死傷如何慘重。”

    她才離開兩個月不到,下麵的小官就敢侵占軍田……怎麽對得起邊關的將士?怎麽讓她心安?

    陸棲鸞額頭抵住蘇閬然的肩頭,喃喃道——

    “閬然,這天下,什麽時候能太平啊……”

    ……

    ——葉辭,你說,這天下什麽時候能太平呀?

    ——待天下一統之時,就再無兵燹戰禍了。

    ——我能做那權掌生殺之人,一言消弭戰禍嗎?

    ——哈……異想天開。

    沿街的叫賣聲停了,賣炊餅的餅郎早早收了挑擔,把還帶著餘溫的饅頭拿荷葉裹了裹,遞給了板車上的傷兵。

    “下雪了,回來了就穿厚些,今年的棉絮收得多,比去年便宜一錢。”

    “哎、哎……沒事,邊關得勝了,父老無需擔憂。”

    飄搖的雪晶徐徐落下,卻並不讓人覺得冷,反而是鋪了地龍的高屋廣廈裏,有人立在窗前靜靜看著長街上的過客,指尖的冷從未消散。

    “宗主,解藥拿回來了,這……”

    灰衣人剛一入室內,便看見地上滿地佛珠碎裂,沾著一道道猙獰的血痕……瞬時便明白了,這裏剛剛才殺過人。

    “修羅寺的住持,想說服我入禪門靜修。”

    葉扶搖不欲多作解釋,合上了窗,見灰衣人有些狼狽模樣,也似乎在意料之中。

    “我若是你,會先斷陸棲鸞那把刀,再行伏殺之事。”

    灰衣人麵色難堪,道:“是我莽撞了,不曉得此子如此凶橫,竟……折了這麽多人手。”

    藥瓶在指間旋動片刻,葉扶搖道:“木殺等人武力上比之雖差些,見勢不妙逃還是逃得掉的,必是出了其他意外。”

    “是……”

    灰衣人正猶豫是否要挑明是招陰師作祟時,門外有人疾步踏入,怒氣溢頂。

    “為何死了這麽多人,宗主莫非不知?!”

    來人正是趙玄圭,葉扶搖見了他,不見緊張,反而坐下來悠悠道:“玄圭,你不該在此時擅自出獄,你這般自專,我便是想正大光明地將你提出,也不好做了。”

    “門中這麽大的事,宗主還談什麽朝局!招陰師為人如何,宗主這些年不是不知道,這些年隻要宗主想掌控,他又豈能脫走你五指之外?!為何要放著他中朝廷的計!宗主難道不知西秦的局勢缺他不可嗎?!”

    西秦乃是易門發源所在,朝野勢力盤根錯節,自從葉扶搖入楚後,國內已是有所削弱,直到夙沙無殃令蜀王上位掌軍國大政,西秦內政已有半壁落入掌握。如今招陰師一死,蜀王再無人掌控,對易門而言,已是不能容忍的情況。

    葉扶搖等他一通怒火發完,倒了杯茶,道:“就算他找上修羅寺的人,意圖置我於死地,我也殺不得他嗎?”

    “……”趙玄圭一噎,這才看到滿地血腥狼藉,道:“你殺了修羅寺的護國僧人!”

    葉扶搖輕輕吹去茶盞上的霧氣,道:“這句話說得有意思,不是修羅寺的僧人自找麻煩,反倒是覺得我沒有一味吞忍,玄圭,你我多年舊友,既然心有反骨,不妨灑脫些。”

    趙玄圭不語,灰衣人卻一瞬暴怒:“我看不出來,你竟早有反意!”

    趙玄圭深吸一口氣道:“宗主的厲害我向來是知道的,這麽多年以來也都是心服口服,可朝中那女侯出現之後,宗主便再無進取之意,令我著實心焦。”

    灰衣人皺眉道:“你當如何?”

    趙玄圭道:“我此去歸順東楚,若宗主與那女侯相鬥得勝,我便會倒戈一擊,若不然,隻當我趙玄圭當年闖修羅寺相救之事從未發生過,告辭!”

    灰衣人臉色一沉,見他轉身離去,掌中意圖提殺,卻讓葉扶搖叫住。

    “不必了,他刻意提當年修羅寺救我出來一事,就是要我記得他這份恩情,你今日殺了他,易門人心就徹底冷了。”

    “那就放任他理直氣壯地做這株牆頭草?!”

    “又能如何?自古人心皆如此,他提前說這麽一句,已然是看在多年情分了。”

    灰衣人這才壓下怒氣,道:“可宗主,招陰師之事……”

    “無殃啊……就讓他這般走吧。”

    葉扶搖徐徐起身,又打開了窗,眼見得蒼雪已在轉眼間滿了京華,一杯冷酒沃西天,不知是祭那人生得荒唐,還是歎他死得可悲。

    “……世上再也沒有人聽我說阿瓷的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又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