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山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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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賢王,長途奔襲, 將士們都已疲憊不堪, 這東楚膏腴之地,隨便劫掠一個小城都足夠供給大軍了。”
朔夜之交, 來自北方的馬匹低頭貪婪地啃食中原鮮美的碧草,而背上同樣貪婪的惡客, 正擦拭著彎刀,虎視眈眈地看著山腳下一座薄弱的城牆中的萬家燈火。
這些匈奴雖然凶殘, 卻並不敢擅動,旁側的軍師請示劫掠城池未收到回音後,回頭揮手讓身後的匈奴戰士走遠些, 隨後上前走至一個凝立在月下出神南望的人身側。
“右賢王, 十數年未踏足的故土,是否……猶豫了?”
被問及的人, 模樣生得與身後高鼻深目的異族不同,眉目淡薄, 甚至於有幾分儒士的文雅。但這裏,沒有一個匈奴人質疑他的權威。
“我若猶豫,一開始就不會請命率軍入關南下。”蘇淵渟淡淡答道。
匈奴軍師道:“我等跟隨王已有十年了, 十年來,王率軍為王庭吞並大小部族上百,版圖一度擴至厄蘭朵河畔,無數次救大汗於危難,昆侖神座下的子民看待王皆如同家人一般。如今王唯一的血脈被東楚的昏君殺了, 若不是為了替王報仇,任那蒙護再跳腳,大汗又怎會輕易發兵?”
“大汗的心意,我自然知曉,可東楚畢竟是我蘇氏先輩生息之地,兄長一脈亦尚在京中……”
匈奴軍師忙道:“王不必擔憂,那易門為我等開關放行之前,就已派人將令兄一家護好,待我們直搗京師,裂土割地後,再把他們接到割地去便是。”
蘇淵渟沉默不語,匈奴軍師觀察他神色,心中暗歎這右賢王什麽都好,隻是對東楚過於愚忠,心中火急火燎,一咬牙,發了狠話:“說句不好聽的,西秦大軍此刻怕是已入關,我們快一步到京師,王還能談些條件。而那西秦蜀王赫連霄素來有屠城凶名,若遲了一步讓秦軍先攻下京師……若遲了一步,王已失了唯一的兒子,還想失去餘下的血親嗎?!”
過了眼前這座小城,南去百裏便是京城,蘇淵渟聞言,用手勢製止了他繼續說下去。
“京師不是那麽好打的,需得有糧草後路。點三千兵馬隨我入城,隻取官倉,其餘眾軍繼續朝京師行進,莫耽擱行程。”
匈奴軍師心下一定,隨即又道:“隻取官倉?”
蘇淵渟眼底微寒,道:“有異議?”
匈奴是慣於享樂的,他們中的大多數南下奔著三樣物事來的,糧食、人頭、女人,蘇淵渟言下之意就是不許他們劫掠婦女,這便多少令他們有些不甘。
但饒是如此,還應以進攻京師為重,匈奴軍師也不敢多言,隻道:“王驍勇如天神,隻是闊別中原多年,還望小心。”
蘇淵渟嗯了一聲,道:“餘下眾軍交你,你知道該如何做。”
匈奴軍師連連點頭,見蘇淵渟上馬要走,忽然想起什麽,忙拿出一張青獸麵具奉上:“大汗說了,但凡遇上楚將,王不得以真容示人,恐生枝節,王莫忘記這麵具。”
蘇淵渟將麵具戴上,道:“爾等中途莫停留,行至離京師最近的北軒山時稍作休整,等我這三千輕騎帶糧草歸來,養精蓄銳後,全力進攻京師。”
“是。”
……
奉水郡是個小城,縱橫不過十裏,百姓不多,大多是軍士家眷,平日裏僅僅耕織。但此地卻是京師北方的糧道中轉處,京城發出的往北方的糧餉和賑災的糧食主要是從此處出去的。
甫下過雨,馬蹄踩在軟泥般的地上,聲音並不大,不多時前哨的探馬便到了奉水郡城下,抬頭隱約望見幾個懶散城衛,正抱著槍打瞌睡。
探馬們互相看了一眼,俱都在對方眼中看見喜色,便悄然栓了馬,拿出鉤子悄然掛上城牆,三五人一組,攀著繩子從城牆暗處攀了上去。
再從城牆上向下望,街道上空無一人,城中除了零零碎碎幾戶還亮著燈的民戶,大多數都在沉睡中。
探馬安心之餘,小心翻下城樓,走到放護城河吊橋的城樓裏,隻見內中空無一人,地上還躺著空酒壇,想必守衛也出去喝夜酒了。
——這東楚,不亡才是怪事了。
探馬暗笑不已,兩人一組齊齊用力,將把手徐徐轉動,機關轉動間,連在外麵的鐵鏈徐徐轉動,帶動城門內的木軸徐徐轉動,護城河吊橋轟然一聲放下來。
隨即,號角聲響起。
匈奴的鐵蹄總是宛如草原上的狼一般,聞聲而動的間,城門的守衛驚醒已來不及反應,看著潮水般湧入這座小城之中,大叫著逃走。
“王有令,隻取糧倉!”
三千輕騎絲毫沒有遇到反抗,轉眼間便進了城,而輕騎最後,青獸覆麵的蘇淵渟卻停在護城河的吊橋上,多年的草原征戰並沒有磨去他對漢人戰計的本能反應。
直覺帶給他一絲危機。
“王,為何不進城?”有扈從問道。
蘇淵渟不言,微微側過頭細聽黑暗中的動靜,那動靜宛如眸中不懷好意的蟲子,在暗中窺視攢動。
“有詐,撤出去!”
蘇淵渟下令後,竟不退反進,衝入城中瞬間,隻見城中四處火起,無數火箭如雨落下,無數軍兵從左右民宅殺出,他們俱都長刀在手,揮擊間,人馬慘嚎。
“王,城門——!”
匈奴兵馬向城門逃竄,然而僅僅逃出數百,左右城樓便被盾甲之士嚴密圍擋起來,吊橋正一步步升起。
匈奴兵馬絕望之際,蘇淵渟驀然調轉馬頭,徑直朝那盾兵陣衝去。
盾兵見狀,長矛從盾牆縫隙間刺出,然而對方身形卻好似鬼神一般,騰挪間,雙手竟直接接住長矛貓身,向外發力一撤,驚呼聲中,盾兵甲士竟連人帶矛被扯了出來。
蘇淵渟也不停留,反手將長矛擲向城門輪軸鎖鏈處,矛頭卡入鎖鏈處,吊橋升起之勢為之一頓。
匈奴兵馬本已絕望,見右賢王出手如電,大呼:“王乃天神!”
“別廢話,撤!”
有了這個主心骨,匈奴士氣一振,竟生生從包圍中殺出一條道來,跑出去一千多人。
“王,快走!”
“先走,我自有辦法脫身。”
蘇淵渟自恃勇武,如此托大斷後之事在匈奴也不是一件兩件了,匈奴兵馬不再猶豫,反身殺出,待最後一個還活著的騎兵跳過吊橋,正要回頭去接應蘇淵渟,卻見後者一頓,翻身躲開座下馬匹,下一刻,一支楚軍中放出的箭流星趕月般射中馬頭,力道之大,竟貫顱而出。
若非蘇淵渟躲得早,這一下勢必取命。
——楚軍中何時有這等狠人?
城外匈奴意欲再回援,不料那長矛再難以支撐鎖鏈絞動,斷裂開來,吊橋隨之封住城門。
匈奴兵馬大驚失色,城頭箭雨卻讓他們止步不前,無奈之下大喝道——
“王!我等這就去帶大軍回來救援,你撐住!!”
而城中,多少年未經過如此逼命危機,蘇淵渟心中驚怒,一抬頭,望見楚軍之中,拖刀而出的主將時,驚怒便轉為迷惑。
“你……是?”
年輕的將軍,血火映照間,麵上說不清是漠然……還是恨怒。
“拔你的刀,交過手,你就知道我是誰了。”
……
京師之中,一片血雨腥風。
“宗主!宗主!”
易門的近侍似是甫從包圍中殺出,瘋狂地拍著門,想喚出裏麵仍沉湎在過去的人。
“她沒死,我們中計了!現在東滄侯重掌兵權,把朝中那些暗樁一並摧盡……還有左相,他竟背信將經年布置都和盤托出,宗主,請快出來主持大局!”
半晌,內中仍然寂靜,灰衣人麵露死灰色。
葉扶搖的狀況不容樂觀,多年前便心病難醫,如今已漸入膏肓。陸棲鸞假死後,又妄用魘香,如今怕是燈芯將殘。
……莫非,易門的大計,便讓她翻盤了?
灰衣人不甘,跌坐在門前,恨怒交加,聽得院外馬聲至,隻覺是陸棲鸞的人追到這裏來了,又覺寧死也不願受俘虜,拔出匕首意圖自刎,刃尖剛抵至喉間,身後的門便打開了。
有人帶著半身迷離魘香徐徐步出,依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姿態,微微側首,似是為灰衣人手中寒刃的反光刺了眼,閉眼淡淡道——
“她不到,是她的失策,騙到了,是她的手段,成敗無恒數,爾好歹是易門中人,些許勝負,何至於此?”
“宗主……”
曦照之下,葉扶搖的瞳色似乎更淡了,但外人看不出他目力有障,隻見他隨意拂去袖上並不存在的積塵,又道:“未見末局,你怎知全盤皆輸呢?”
言罷,他緩步踏出,似乎早知道外麵有人來捎口信,停在門口,不多時有一輛烙著東滄侯府家徽的車駕停在他麵前,車上侯府幕僚道:
“秦軍今日暮時將至,陸侯請葉先生烽樓飲酒,不知先生願赴約否?”
再明白不過的挑釁,葉扶搖微微一笑,道:“卻之不恭。”
京城之中四處顯而易見地,盡是戰事將來的恐慌,但相對於陸棲鸞回歸之前,百姓的焦躁卻更少一些,更多人選擇留下來。
不多時,車駕便穿過層層關卡到了城樓上。
這是一處內城樓,雖是內城,卻比外城樓高上十丈,葉扶搖拾階而上,待轉過一道城樓門,先至的是烹得沸然的酒香。
一張木榻,中間一方小幾,左右各設蒲團,一側早有主,遠處雖已隱見旌旗搖動,這位本該在朝堂上指揮戰事的人卻在此地仿佛賞景一般。
葉扶搖自然而然地落了座,道:“陸大人此時不在朝堂,卻在此地約我飲酒,可是自知大勢難挽,故而縱情恣意了?”
陸棲鸞冷笑一聲,道:“我不記得什麽時候給了你這樣的錯覺,讓你覺得區區一個你比公務重要了。”
“也是,陸大人對誰皆是如此。不過既然喚我來此,總不會僅僅是飲酒而已吧。”
陸棲鸞添滿一爵酒,晃去酒上浮汽,道:“你就沒想過我是來耀武揚威的?”
“恕我多日閉門謝客,隻知亡國在即,不知陸大人有何後招,還請明示。”
“我要在你麵前,斷西秦十年來犯之力。”
言罷,身側傳來葉扶搖輕聲一笑,陸棲鸞道:“不信?”
“秦軍與匈奴已深入腹地,以東楚之軍力,縱然精銳盡出,也難保京師,你此番托大了。”飲過一口酒後,陸棲鸞不言,葉扶搖忽然沒有再往下說,抬頭望向天穹尚未被天光掩去的疏星,道:“我倒是少算一人,既然你是假死,那蘇閬然多半也並非真亡,此人確是斬將搴旗之輩,隻不過單以他一人之力,怕是難收奇兵之效,除非……”
除非他去見了此回帶兵南下的匈奴左賢王。
“哈~不愧是最難對付的神棍,迄今為止,隻有你算到了我的意圖。”
葉扶搖沉默片刻,未見動容,道:“確實好算計,不過我怕你想得淺了,匈奴虎狼之師,想讓他們因右賢王找回兒子而擅改行軍路線,不可能。”
陸棲鸞並沒有順著他的話繼續說,而是轉而道:“聽說你與人作賭,從未輸過?”
葉扶搖道:“不敢當,輸過一次,自那之後便不敢輸了。”
“這回,我與你賭上一回。”陸棲鸞拿出一隻玉瓶,放在幾上,“這東西是王師命給的,說是你的舊物,若我輸了,你替我入殮,反之,我替你收屍。”
……舊物。
就算沒有這杯同心,這場賭,輸或贏,皆是一樣你死我亡。
這就對了,報仇要找對人,別再那麽快地……一走了之。
沉湎已久的舊事倏然翻起,又在蕭冷的風中一淡。而與他作賭的對象,正如他的夙願一樣,一絲一毫地剔去魔障裏那獨屬於伊人死時的哀容。
逼上死路後,就算做著一樣的事,說著一樣的話,她也終於是一個陌生的宿敵了。
“如何?”
葉扶搖眼底的神色驀然輕鬆起來:“你死我活的戲碼,原以為在恩怨情仇的話本裏才得一見。不過既然你有這個興致,區區也自然不吝舍命相陪。”
陸棲鸞笑了,提起冷酒虛虛一敬,城樓上燃起的烽火漸次浸透半麵紅顏。
“那就看今夜過後,是你一統江山,還是我盛名加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