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回:每一個鬼魂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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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陽光從灰白天幕間斜灑下來,在青石板鋪成的舊巷裏拖出細長的影子。
來到這裏,梧惠也算是費了不少功夫。她本想先回家的,但木鬼崗距離施無棄提供的地理位置更近,並且在自己回家會經過的路上——隻是稍微會繞些遠路。她便來了。
施無棄提供的紙條,居然讓她玩了一個小小的解謎遊戲。大概是怕信封弄丟被多管閑事的人撿去,地址居然是用經緯度表示的。好在這並沒有難住梧惠。
站在那扇油漆剝落的朱紅宅門前,輕輕推開厚重的門板,發出一聲幹澀的“吱呀”。鏽跡斑斑的門軸如同喉嚨裏哽住了的嗚咽。
院子比想象中完整得多,石獅子身上的苔蘚已經泛出墨綠,雕刻不清的香爐積滿灰土。兩側的花壇早沒了花,隻剩半枯的蔓藤纏上了碎裂的欄杆。風一吹,“嘩啦”一聲,發出小孩拍掌似的聲音。院牆上還能看到童年的筆跡。有孩子用粉筆歪歪斜斜地寫了幾個字,已模糊不清。再往前的廊柱上,斑駁之間,殘留著幾道褐紅色的痕跡,早已風幹,梧惠並不能確認這是油漆,還是當年意外發生時留下的血跡。
轉過照壁時,梧惠踢到了什麽東西。嵌在青苔裏的撥浪鼓隻剩半張鼓皮。這麽多年的日曬雨淋,它已脆弱不堪。沒邁出幾步,梧惠又踩碎了半塊瓷片。釉麵殘留的粉彩仕女頭顱卡在裂縫裏,脖頸處洇著團氧化發黑的汙漬。
主屋的門和院門一樣,沒有上鎖。它們處於閉合的狀態,旁人看了不會想來試試。但若上前細看,會發現鎖並沒有插上,門後也沒有任何障礙。梧惠就是這樣輕易進來的。她想,可能是白冷上次回來時刻意這麽做的,為的就是需要的人有朝一日能輕鬆些進來。
推開門,空氣裏撲麵而來一股淡淡的塵黴味。透過窗戶進入室內的光線昏黃。她瞧見門板卡著什麽東西。彎下腰,梧惠費了些工夫將它們弄出來,發現是一些子彈殼,銅的表麵結了些綠垢,微微變形,仿佛曾有生命在此處掙紮。
房間裏出奇地整齊,隻是陳設陳舊,布滿灰塵。靠牆的一整排書架已經塌了一角,幾本厚重的紙製品堆在角落,紙頁泛黃,脆得仿佛一碰就會化成塵埃。梧惠不敢用手觸碰,隻在旁側觀察,看到頁邊仿佛寫滿淺淡的、密密麻麻的公式與手繪圖示。
“樣本編號·三期”,“不穩定體征”……梧惠艱難地辨認出一些簡體字。二十多年前簡體字的推廣,已經普及到這種程度了嗎?也可能是一種提高工作效率的方法。這麽看,這些資料像是近十年的東西。頁腳還有英文的注解,潦草急促。
梧惠側過頭,雕花門樓塌了半邊,露出裏麵堆積的金屬箱體。黃銅導管從某個裂開的木箱裏蛇行而出,末端連接一台布滿蛛網的設備。出於好奇,她上前一步,觀察到像是老式離心機與蒸汽機組的結合體。陽光穿過瓦縫,刺在操作台表麵,照亮一組玻璃器皿底部凝結的晶體。它們在灰塵裏折射出病態的光暈。
誠如施無棄所言,這裏的很多房間,都堆滿了她不認識的儀器。大部分是被防塵布籠罩的,這種布就和在羿府三樓時,見到遮蔽家具的布相差無幾。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機械,有的像測溫器,有的似電路組件,還有些由各色金屬管、玻璃瓶拚裝而成的複雜裝置,顯然不是當下常見的民用品。
有一大塊防塵布籠罩的裝置,露出一大團纏繞在一起的電線。梧惠確定,這些器械一定是後期搬運過來的,因為這間房子根本沒有實裝民用供電係統。防塵布本就搖搖欲墜,在梧惠掠過時被帶著滑落下去,驚起一片塵埃。暴露在眼前的,是一個帶真空管的古怪裝置。同時大量紙質資料滑落下來,紙頁在氣流中翻湧。
光與塵之間,梧惠看著簡體字、數字、字母與更複雜的某國語言,在泛潮的紙上彼此吞噬。一些符號繁雜的公式、難以解讀的宗教符號,和微分方程組的間隙裏,有人用朱砂畫了幅殘缺的北鬥星圖。
該、該整理好嗎……梧惠心虛地想著,在離開房間前姑且將資料整理在一起。至於那髒兮兮的防塵布,她實在沒有力氣將它重新罩回原位。
二樓扶手的雕花間隙卡著半截鉛筆,筆杆裹著一層風幹的梧桐膠。她掀開牆角的鐵皮箱箱蓋,有樟腦味湧出。箱內有幾十卷用紅繩捆紮的膠片,每卷標簽都寫著日期。正待細看,忽有穿堂風掠過耳際,木窗突然“吱呀”晃動,露出後麵半排密封的樟木箱。
有間茶室倒顯得空曠些,隻在牆角堆了些顯微鏡,和其他小型的設備。案上擺著一套完整的茶具。梧惠莫名聞到茶香,總覺得不可思議。到底是什麽樣的茶葉,能在二十餘年後,還散發出這等新鮮的香氣呢。
她走上前,發現紫砂壺裏殘留著新鮮的茶漬。
一種恐懼在光天化日之下瞬間將梧惠籠罩。
嚴格來講,是黃昏了。她找到這裏花了太久。而現在,很快就要入夜了,溫度流失的速度讓她敏銳地察覺。這壺,絕非二十年前的殘留——哪怕是幾天前,也絕不會保有這樣的濕潤溫度與色澤。
她幾乎能想象出一個模糊的背影,曾在這滿室灰塵與冷寂中,煮水、泡茶、靜坐……而她分明已經觀察過了,這裏並沒有任何人在近期活動的痕跡。即使是不屬於自己的腳印,也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埃。
是誰?他是如何在這裏生活,又為何沒有留下半點存在的痕跡?
梧惠的指尖輕輕顫抖。她的視線停留在茶壺上。忽然,她像是想起什麽,伸出手來,緩緩蒙住了自己的左眼。
這隻茶壺變回了陳舊的、幹燥的模樣。
她又將手挪向右眼。
略微濕潤的茶垢出現了。
她的心髒像是被什麽給攥緊。天色越來越暗了,那種憂鬱的昏黃轉眼向清冷的幽藍轉變。她想逃離這裏,但是,她又覺得什麽東西近在咫尺。
緊緊地按住自己的右眼,她跑回到走廊上。遍布灰塵的地麵,出現了明顯的腳印。這些腳印是新鮮的,像不久前才出現。腳印的大小,和彼此之間的距離,都略勝於梧惠。這應該是一位比她更高的成年男性留下的。
她的心跳像打鼓一樣。沒來由地,她想起那個破損的撥浪鼓來。幻聽似的咚咚聲在腦海裏響起,越來越清晰。可是,這聲音很快轉變成了機械沙沙的運作聲。她顧不得遮遮掩掩,而是立刻打開準備好的手電,瘋狂地跑過走廊,視線飛快地掃視每一個堆放儀器的空間。
沒有明顯的運作聲……但一定是來自某種機械裝置。在哪兒?是什麽?誰幹的?
終於,她的腳步停留在某處房間前。這裏很空曠,角落堆放著原本的桌椅板凳,中央也安置著籠罩防塵布的器械。聲音並不是從這裏傳來,但確乎是來源於這間房子的。梧惠的手電光迅速在房間上下掃過。她屏息凝神,終於聽清了聲源。當梧惠靠近的時候,她看到一個椅子高低的器械,被白色的床單所籠罩。
“呀!”
一陣突然出現的、咿咿呀呀的女聲後,緊接著梧惠的尖叫。與此同時,她爆發的勇氣促使她扯下眼前那張白布。裏麵竟然是一個收音機。款式很舊,皮質部分已經掉漆,倒是像極了二十年前的產物。它不需要電線,但需要電池。
而那收音機裏斷斷續續播放著的,是不通戲曲的梧惠也曾聽過的、知名的歌詞。
青史……灰冷,黃泉路路路漫碑——無字;
洪洪洪荒,傾覆,猶聞——故人歌、未停……
像是有人將故障的旋鈕擰轉,也像歌唱者被扼住喉嚨,戲曲的聲音漸漸消失,帶著一股扭曲尖銳的尾調。這下梧惠徹底被嚇壞了,她連連後退,手電光掃到別處,又令她瞥見一縷正在遊走的黑色長蛇。不對,那究竟是蛇,還是,頭發?
看不見的指尖從脊柱爬上後頸。每一次手電光柱落入陰影縫隙,梧惠都懷疑還會有什麽東西倏然撲出。屋內仍舊靜得出奇,卻也仿佛處處埋著低語。這座房子不僅記得過去,它還在看著她,從始至終。
梧惠慌張地逃向一樓。她明顯感覺到,黑暗中,自己的身後有什麽東西在迫近,如急切的雨聲追擊而來。無論如何,不能被那東西抓到。那腳步的聲音如此繚亂,定不止一人。她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答案——大概是那些擅闖此地,又亡於神無君刀下的鬼魂作祟。
單手拎著的沉重的手電,加大了她逃生的難度。那腳步聲明明輕得像羽毛拂過地毯,卻如鼓點般敲在梧惠心口。耳邊的風像是無形的嗚咽。
“對不起……對不起……無意冒犯——”
雖然自己沒做什麽虧心事,但她還是連連叫喊,聲音在宅院空蕩的回音裏顯得滑稽又絕望。影子們自然沒有回應,隻追,不緊不慢,仿佛對最終結果充滿篤定。
她跌跌撞撞地繞過障礙物。維護轉身、穿門、撞倒幾把積塵的木椅。慌亂之中,她來到了冷家大院的後院。這裏便無人打理,到處都很雜亂,還保留著發生衝突與逃生的痕跡。梧惠無從落腳,不知還能往哪兒逃。
夜風如刀,劃破她額前的冷汗。視野一片模糊,梧惠甚至不確定自己踩著的是磚石還是泥地,隻知道再不逃,就要被什麽東西給碰到了。雜物間的門縫就在前方,那扇破舊的木門,表麵赫然斜斜刻著數道斧刃劈下的痕跡,每一道都深入木骨,像是舊日的哀嚎。
梧惠撲了進去,門幾乎在身後撞上,但她來不及上閂,隻能蜷在角落。手電被甩在一旁,光束像受驚的貓尾亂晃。她抱著頭,肩膀不住顫抖,喉嚨幹啞到連呼吸都發不出聲音。
梧惠並不是全無辦法的。她想,這興許和虞府的情況類似,隻是不如那邊複雜。可不論如何,受到驚嚇的她不得不將那些“鬼魂”視為有敵意的。如果莫惟明說的是真的,那麽,她身上的半顆琉璃心一定能超度這裏的亡者。
門開了。
腳步聲並不存在,卻有雜物碰撞的聲音,仿佛踩在梧惠緊繃的心弦上。它們進來了,越來越近。梧惠低垂的視線能夠看到,有幾條腿出現了。當它們向前走來,邁向手電筒直照著的區域時,又消失了。但很快,它們又出現在光柱之外,甚至更近一步。
梧惠的手攥緊了被體溫焐熱的法器。
有兩雙鞋出現在梧惠的視野。梧惠緊抱著自己,把頭埋得更低,心跳如雷。
她忽然看清了那雙鞋子的模樣。
一雙是男式的格布老布鞋,一雙是女式的繡花鞋,繡著芍藥。
突如其來的勇氣促使梧惠抬起頭來。但是,黑暗中她什麽也看不清楚。儲藏間的窗戶雖有月光流入,卻並未籠罩這裏。她隻是隱隱覺得,有一男一女默默地站在她的麵前,一言不發。就好像左眼右眼交錯的視線裏,有兩個人處於既存在,又不存在的狀態。
冷靜些許後,她大約能察覺,這兩種存在是沒有敵意的。
她緩緩地、顫抖地伸出手,將施無棄交給她的信封取出。除了那張信箋,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另一樣東西——那是一樣施無棄告訴她或許會用到的東西。
就在那東西與空氣接觸的一瞬,突被不知名的力量奪去。儲藏室內狂風大作。工具、窗框與布匹都發出沉重的悶響。直到什麽東西奪門而出後,一切突然歸於平靜,隻有被彈開的破舊的門還在搖晃,突然又掉在地上,發出令人驚悸的脆響。
梧惠呆呆地跪坐在原地。劫後餘生的驚悸仍揮之不去,但一種似有若無的悲傷呼之欲出。
她所出示之物,正是白冷的一縷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