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回: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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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惠為莫惟明留下的便簽上,還寫下了一項委托。
她從圖書館借閱的書,大約會在六月中旬過期,屆時請莫惟明代理歸還。這家夥真的很能給自己找事啊……不過還好,他並不討厭去圖書館。
不過當他意識到梧惠究竟借了多少書時,才感到一陣後悔。雖然後悔也打不到當事人。數量方麵,不多,五六本,質量大得驚人。最薄的一本,也相當於半本字典,而最後的裹在大衣下更是能防彈。可惜現在這個季節不需要外衣。
莫惟明疑心梧惠究竟有沒有看完。這裏麵有兩本書,他是看過的;還有兩本不是他感興趣的題材;而最後的那本,的確連他自己也沒有勇氣翻開。他不知梧惠是哪兒來的膽量和力量,將它從圖書館帶回來的。
他並不打算歸還所有的書,而是挑選了其中兩本續借。很不幸,其中就有那塊沉重異常的大理石磚。究其原因,也是因為他未曾看過,稍微有些時間卻又到了租期。
在前台操作好後,莫惟明決定在圖書館裏多停留一陣。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茶飲區居然消失了,幾個嶄新的書架取而代之。它們是較為低矮的款式,一些書平攤在上麵,似是當下熱銷的讀物。他粗略掃過去,是一些關於提升氣運的書,還有一些經濟學方麵的書。
不難猜出是什麽原因。現在,連咖啡也賣不出去了。人們的消費關鍵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了轉變。而現狀的發生都要歸功於公安廳擬定執行的“三限令”:入夜限行,入港限停,入城限出。
第一條呢,就是宵禁製度,要求人們夜不出戶。夜間十點以後,巡警就有權拘留還在遊蕩的人們;十二點後出現在街上,還拒不配合的人,巡警甚至可以直接開槍。第二條則意味著,曜州已經完全拒絕跨境商貿活動,除了早有登記於規定時間返港的、曜州的船隻,其餘的貨輪、遊輪,都將不被接待。而第三條,其實也不僅是限定出城,連入城也困難重重。
因為是“擬執行”,具體的時間尚未通知。大約是要在今年夏天落實吧。消息剛傳出來的時候,舉城上下人心惶惶。姓羿的一定很清楚,這種消息傳到百姓耳中,引起恐慌是必然的事。但他們還是這麽做了,這意味著恐慌也是他們需要的部分。
在這種情況下,梧惠竟然就這麽乘船出城了……
其實,在曜州的大街小巷,已經出現了公安廳發布的失物招領。那是一個行李箱,不大不小。莫惟明輕易從照片判斷,那是屬於梧惠的東西。可他並未聲張,也沒有感到緊張。因為琉璃心能帶給他一種特俗的感知,讓他知道另一半心髒的主人,仍然處於移動的狀態。
一夜醒來,他總感覺琉璃心的位置在遙遠的西南。並不是遠到離譜的距離,但少說也深居內陸。他當時有些緊張,並不確定梧惠是如何一夜之間,在陽明商會的船隻上瞬間遷躍到那個地方的。是了,陽明商會的西方代表被羈押了——因為往來的商船中,查到了對人體有害的危險製品。在這節骨眼上,藥品安全出現問題,簡直是要了全曜州人的命。其他品類的貨物還好,偏偏是用於人體的東西。一時間抵製洋貨的討伐聲接連不斷。
堂而皇之地張貼失物招領,大概率,他們並未發現梧惠,否則自己已經受到牽連了吧。說不定她在關鍵的時刻,得到了六道無常的幫助——保不齊就是莫恩呢。
之後,他對琉璃心的感應依然存在,隻是淡薄了些。他仍能感到法器兜兜轉轉,向著更西的方向前進。前不久,它略微南遷了。也許是她已經找到了家鄉嗎?
要說莫惟明是完全放心的,倒也不至於。他隻是無能為力。如果有六道無常能帶來她的消息,當然更好。不過眼下的節骨眼,也不能奢求。居民們都因為公安廳即將推行的限行令惶恐不安,物價搖擺,謠言四起,亂成一團。
想到這兒,莫惟明搖搖頭,伸手將相中的一本高處的書抽了下來。
書本掠過旁側,突然便有人影佇立於此。彼時,莫惟明尚未注意,卻在那人發出一聲輕咳時渾身一震。
要知道,這裏可是一個死胡同。靠牆的那人是何時出現的?
“瑤——極、極月君。”他稍加問候,聲音比蚊子還小,“好久不見……”
那美麗的、憂愁的女人,微微點頭。但她並不是朝向莫惟明的,而是麵向書架,因而這幅光景就顯得十分詭異。不過好在,沒有人對這邊的分區有太大興趣。
雖然不曾瞥向這裏,極月君卻像看見了什麽似的,對莫惟明說:
“我不建議你,借閱這本。這是簡裝版,省略了大量……原著裏,關鍵的部分。”
“我原本正是看中它是刪減版。”莫惟明輕歎一聲,“原著未免太厚,我實在沒有時間和精力,啃下那麽一本可怕的磚。”
“你會錯過很多。”
“……”
極月君的話如此簡短有力,他都要忘記,這女人曾經有著說話拖遝的習慣。好吧,現在這一特征依然沒有完全消失。莫惟明總覺得,若她不再有字句的停頓,她就不是她自己了。
“好吧,我會考慮讀讀看的。”
“也許你,沒有注意。”極月君補充道,“那本書的作者,和現在,許多主流的神話曆史書籍的作者,是同一人。他曾換過很多筆名。”
“這——那我怎麽能看出他是同一人呢?而您又是怎麽知道的?”
“他所有的筆名都是兩個字,而且,都是三點水作為部首。”
莫惟明低下頭,看了看手中這本刪減版的作者欄。原著二字後,果然是與極月君所提示的特征相符的名字。
汶瀛。
他像是想起什麽,趕忙拿著書跑到之前自己休息的桌邊。桌上擺著兩本較薄的書。一本是他續借的,一本是他新選的。作者也是三點水的兩個字。
沄渢。溗淵。
不信邪似的,他又跑到附近的區域,抽出一本自己曾借閱過的書籍。這幾乎是本能,因為他粗略翻過那本較薄的書,感覺行文風格與之前看到的那本相似。
瀚湯。
果不其然……這本書的作者的名字,也沒有讓他失望。
莫惟明難得露出稀奇的神色。他坐在椅子上,將眼鏡向上推了推。極月君拿著一本書,坐在了他的斜對麵。他湊近看了看,書背麵寫著“沽沚”二字。
“若按照您說的規律,他這一生,未免也寫了太多東西。”為了不打擾為數不多的其他讀者,莫惟明輕聲說,“而且這些書的品類,多少有些跨越,文筆也不盡相同。”
“嗯。這些東西,寫自不同的時期。他也從古人那般……文縐縐的措辭,逐漸向白話文轉變。他筆下的大部分事,都是親身經曆;大部分想法,也是自身所思。即便不是,也來自身邊的人。文字這種東西,要盡可能詳實、真誠,才能打動人心。也正是因為,他的文字,具有這種動人的力量,可信度才更高,流傳才更廣闊、深遠。”
極月君的話不無道理,但是……
“他怎麽可能經曆這麽多事,認識這麽多朋友……這樣的人生,未免太過豐富。”
“並不是,沒有這樣的人。”極月君靜靜地凝視著他,“也未必,需要是人。”
那種靜謐的、沉睡著三日月的眼眸,讓莫惟明感到一陣潮湧般的窒息。這種不可名狀的壓迫感,似乎隨時都要將他吞沒。他低下頭,將隨便一本書翻到扉頁,錯開極月君的視線。
他知道,她是在暗指自己的父親。
不服輸似的,即使垂下了頭,他還是發出悶悶的聲音:
“我的父親,姑且還算是人類吧。”
“就當他是,當六道無常,都是。”極月君慢悠悠地說,“——也不代表作者是。”
“他是妖怪?”莫惟明逐漸反應過來,“而且,你們認識?”
“談不上認識。”極月君將書翻到下一頁,兩個前肘的中央仍撐在桌沿上,“不過,我們的確算是……直到彼此的存在吧。”
莫惟明難掩驚意。
“莫非他現在還活著?”
“不。”極月君淡然道,“他已經死了。”
“……”莫惟明的歎息是那樣輕微,“太可惜了。”
他誠然感到遺憾。如果自己拜讀過同一個作者的海量作品,不論是否支持那些文字闡述的觀點,姑且也證明,他能對其中很大一部分產生共鳴。能和這樣見多識廣、博古通今、學富五車的人來一場麵對麵的交流,是多麽激動人心的一件事。
極月君的視線幽幽地挪出書頁的範疇,落到莫惟明的鏡片之上。她開口道:
“也並不是件好事。和這個妖怪接觸,算不上安全。本質上,他相當討厭人類。他有所研究的、有所感慨的,隻是人類發展的曆程,與他們不息的造物。”
莫惟明微微皺眉。
“這話倒是有些奇怪了。人類的造物,不也是人類的延伸嗎?所有對客觀規律的發現,所有對先進工具的製造,不都是出自於人類自身的才能嗎?他有什麽理由討厭人類?”
“再怎麽說,我也是人類,對這種想法,也不夠理解。”極月君倒是難得坦誠,“不過換位思考,也不難明白。蘋果甘甜可口,但嫌少有人稱讚,供給養分的彎垂枝幹;蓖麻籽油用途廣泛,人們卻時常忘記,植株的劇毒;紫陽花繽紛絢爛,獨在根係下埋藏屍體時,更為豔麗。如此案例,人之常情。”
“這完全是三種不同維度的事。”莫惟明辯解道,“不能隻為所需之物構建合理性,卻拒絕審視供給係統的真實代價。”
“如果可以,真希望你能去問他本人。”頗有攻擊性的發言,極月君不以為然,“我不是來和你爭論的。”
“那你是來做什麽的?”
話剛說出口,莫惟明忽然就意識到了答案。他緊接著喃喃道:
“原來如此……瑤光卿,果然是由前一任的瑤光卿負責監視嗎。”
極月君並不回答,隻是收回視線,將目光落到自己借閱的書頁上。
莫惟明難以掩飾語氣重的迫切,又追問道:“那、那個,梧惠身邊是否有人……”
“我哪兒知道。”極月君又翻過一頁,“如今,和琉璃心存在感應的人,又不是我。”
睦月君奔波於內陸;如月君有一段時間沒有消息;鶯月君仍在蝕光與天璣卿為伍;卯月君大概在背地籌劃什麽;皋月君則在公安廳鼓搗可視化的靈魂;水無君不知是否還在為天權卿奔波;涼月君還在霏雲軒生活;葉月君暫時也沒有消息;朽月君一定還在緋夜灣吧;神無君還是神出鬼沒的;霜月君大概也……等等,霜月君?
如果在船上,是她為梧惠劈開一道靈脈,像送走羽一樣送走了她,也不是沒可能。那現在,她會和梧惠在一起嗎?不好說。她也可能在天樞卿身邊。不過天樞卿已被羈押,她現在又該身處何處呢?
如此看來,最有可能和梧惠一道的,反而可能是葉月君嗎。他隻能想到這個人。
這就難辦了——偏偏她要找極月君呢。
不過這並不是個壞消息。趁現在,他可以代替梧惠,完成她原本想達成的目的。
可莫惟明甫一開口,忱星就站起身來,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她轉身離去,桌麵上隻留下一本敞開的書籍。莫惟明還想攔她,她卻留下了一句輕飄飄的話。
“有什麽關於魂魄的疑問,不如在書裏,親自尋找答案吧。關於那本原著,不如先將目光……落到七百一十一頁上。”
望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莫惟明深知不必去追。當她打定主意離開時,沒有人能阻攔。但她既然負責追蹤自己,今後也仍有露麵的機會吧。
聽從她的建議,莫惟明將那本厚重的書翻到了那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