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回: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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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愛欲和貪欲本就是一回事。」
    仿佛議論文般開門見山的觀點,是這一章節的第一句話。
    莫惟明皺起眉,繼續讀了下去。
    最初產生這樣的念頭,是在我提筆更早的時候。大約有幾十年前了,我也不大記得。說來有趣,自打我與暮相識後,隻經曆這般短暫的時間,我的思想竟是比以往經曆的人生更加通透。這位朋友卻說,我所有的思想都源於我出生至今的積累,不過是到了時候。這便是所謂的厚積薄發。
    我向來認為,人都是貪婪的,這一點認知從我出生起就未曾動搖。往後我所經曆的種種更加將此觀點反複佐證。我並不否認妖怪亦是貪婪之物,因為他們的獸性更重,如動物般服從於自我生存的本能。而大部分時間,人類這一群體的需求會高於對生存的基本欲望。我曾最為介懷的一點,便是我確認任何人——沒錯,任何個體,都無法通過貪欲的考驗。
    但我逐漸意識到一個事實。那便是,人類的壽命實在過於短暫。的確有許多朝生暮死之物,但它們便不如人類這般充滿欲念。大概是因為它們的生命更短,餘生隻有繁衍一事,是與生俱來的使命。而人類的「短暫」,恰好能讓他們萌生出更多意識,卻又沒有足夠的壽命支撐。於是信仰應運而生,代代相傳,欲望薪火不息。
    人類的宗教典籍中,對於愛結與欲結的定義常有爭議。暮對此感到困惑,很想明白分歧的根源究竟是什麽。而我已經很老了,食欲衰退,隻喜歡眯著眼睛躺在床上曬太陽。他依然熱忱,依然年輕——至少我活在他這個歲數時,是這麽感知的。我不知接下來是否有能力跟著他走下去,見證他解開最終謎題的瞬間,但我已有幸知道,他距離答案更近了一步。
    那便是,他忽然告知我,他似乎明白這之中的區別究竟是什麽。
    它們興許並無本質的區別。
    暮是從某個項目中得到靈感的。是我告訴他,名字是極為重要、極為可怕的東西。大多數時候,它會伴隨你的一生,成為你揮之不去的某種烙印,對你的靈魂施加影響。而當那個孩子被父母取艾字為名時,未來或許已經注定。
    小艾的母親因故離世,父親對妻女的愛濃烈到病態的程度。最終,她成為「容器」的核心,附體之靈。而那容器的製造方法,來自我現在棲身的這片土地上的、更加古老的一位逝者朋友留下的研究。說來有趣,那家夥曾滿口讕語妄言,卻篤定我必會成為對後世產生深遠影響之人。而我已垂垂老矣,並未見其印證,興許足以證明他是個誑語之徒。
    還是寫回那可憐女孩的可憐父親吧。有人說他是個無情的男人,竟連自己女兒的死都可以利用。更有人說,他興許在女兒生前就已經將目光瞄準這個項目,即便以愛女為代價。不,應該說是「必要條件」更加貼切。
    但也許這並不矛盾,它們本就可以是一體的。暮對外宣稱,這位學者是因痛失妻女,一心將全部的精力投入研究,失了心,才會對大家重要的成果下手。可是,想要將成果據為己有的貪欲也好,對妻女深沉真切的愛欲也好……看似在二者的相互作用下彼此催生,互為理由,才促成這一悲慘的後果。
    悲慘嗎?也未必。也許對他個人而言的確是足夠悲慘的命運。不過,這個基地裏塞滿了殘破不堪的靈魂,並不在意這單一個體能改變什麽。可他的確對我的朋友造成影響。我聽他說這些話時,他仍難以掩飾自己話語中的激動與急切。
    愛,貪婪——也許是可以被合稱為貪欲的。隻有在這種情況下,這個詞才是完整的。這種完整性,包括狹義與廣義,具象與抽象。暮告訴我,在這個過程中他明白了,愛欲可以被這樣理解:特指對感官的貪戀,如色、聲、香、味、觸,其核心是對愉悅的黏著。
    也就是說,愛欲正是三毒之中,貪欲的一種體現。貪欲則更為廣義,涵蓋對一切存在的貪求,包括物質、精神,甚至「存在本身」的執著。在十二因緣中,對愛的渴求被視為輪回的根本動力,也是「苦」的直接因。
    也就是說,它們均以「執著」為本質,屬於「貪」的範疇;皆以「無明」為根源,導致眾生陷入輪回。
    聽聞朋友的說法,我強撐著一把老骨頭,按照我的理解展開了深入的探索。果然方向對了,效率便得以提升。我急於寫下我心之所想,便不將原始資料再次展開。我發現,愛欲本義是「染色」,強調心被外境染著;貪欲本義是「焦渴」,比喻欲望如幹渴者求水般無止境。
    上座部佛教更強調貪欲作為輪回根源,即十二因緣中的第八支;大乘佛教則細分貪的類型,將愛欲視為感官貪,而貪欲上升為對「法」,也就是「現象」的執著。一切欲望的本質都是「苦」。無論是感官之愛還是廣義貪求,皆源於「無明」導致的「我執」,是自我的幻覺。這種根本共性使二者在修行對治中被統攝於「斷貪」的範疇。
    簡言之,愛欲與貪欲的混淆源於欲望本質的共性,但二者的差異在於執著對象與層次。欲界執感官,色界執清淨,無色界執空寂。對治感官貪需修「不淨觀」或「離欲」;對治深層貪執需徹悟「無我」與「緣起」。
    也就是說,行斷、離、滅,並非層層遞進的關係。那位老朋友從那個世界,傳達給我的訊息過於有限,我今日方才明悟。至少,斷與離並不需要講求先後順序。興許,滅正是這二者的結合。行滅者,出於三界。這大膽的猜想,不禁讓暮也感到一絲震撼。他甚至說,滅興許是一種超越斷與離的、比這二者更徹底的、智慧的直接作用。
    「畢竟三界本質是眾生不同層次的貪著。也許真正的解脫並非逃到某個更好的世界,而是連脫離三界的念頭也放下。即心經所言,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他這樣說。每一個字,我都記憶猶新。
    如此一來,我們便破解了史料中留下的另一個難題。
    根據可考證的文獻記載,斷除九種煩惱中貪之外之其餘八結,或斷除無明結是「斷」之境界的方法。這樣的說法亦是不矛盾的。我們一開始以為,這也存在某種斷除的順序。但按照這樣的道理去想,順序本身並不存在。
    無明是十二因緣之首,是輪回的終極根源。其餘如貪、嗔等煩惱是它的「果」。倘若先斷除嗔、慢、邪見等較易對治的煩惱,最後斷無明。便如同修剪樹枝——先清理表層障礙,再直搗根本。若徹底破除無明,則貪、嗔等煩惱自然消失。如同砍斷樹根,枝葉自然枯萎。
    我們依托有限的資料,進行不間斷的探索。我本是那樣憎惡人類……即便與暮相識,這種觀念也不曾改變。但當我意識到,這樣的行為亦是一種「我執」時,我便看淡了。我就這樣將我熟知的一切盡數傳遞給他。因為我知道,這些信息在我這裏的價值,遠比不上令他得知所發揮的作用更加磅礴。
    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人類的壽命若無止境,就會發生這樣的事嗎?倘若如此,六道無常才是最接近真相的存在才對。夜摩天斷然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這會危及祂自身的存在。這可能意味著,他知道,六道無常並不會接近真相。
    我便想到,暮的一次次死亡與新生,或許已是一種自我的生滅輪回。這並非僅僅擁有漫長的壽命就可以比擬的。
    在探索的途中,我們也有更為好奇的事。那便是,已確認又能夠出離三界的凡人存在,這些資料又是如何得以流傳的?那些超脫的存在,是怎麽將信息透露回來的?這分明是一趟有去無回的單行道……也大概是我們誤會了。正如誤會那三種無為解脫之道一樣。它們並非遞進,而是包含的關係。
    也就是說,下一層世界的人們其實也是可以「看」到我們的嗎?隻不過,一切形式都和我們欲界的存在所以為的不同。已有西方的學者提出,色界或許存在一個名為時間的維度,不同於我們所見的點、線、麵構成的世界。也許他們可以看到完整時間線的我們,並用他們所認知的方式對我們加以幹涉,或者,不屑於幹涉。
    兩種極端是被反對的:執著世間享樂,追求虛無寂滅。這就是所謂的「斷常二見」。真正的解脫是「於生死中證涅盤」,即在世而不屬世。不斷煩惱而入涅盤。暮經曆了那樣多的生生死死,大約早就具備了理解某些不凡之物的能力。
    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如涅盤體驗這樣的終極真理,不可言說。也許引導眾生,如指月之指,雖非月本身,卻可指向月亮的方向。事物存在即可被感知。
    小乘聖者可能選擇獨善其身,但與世間仍有不主動幹預的隱性關聯。大乘行者,如青陽初空·睦月君,發願度盡眾生,即使成佛亦不住涅盤,倒駕慈航,主動以重返世間。應以何身得度者,即現何身而為說法。
    像他這樣的存在,其戒行與禪修示範,構成活著的教義。即使言說受限,仍可通過隱喻、儀式,甚至沉默傳遞密意。密碼無法在人間直接書寫,但人類仍可通過觀察程序自身的矛盾,如苦,如無常,如無我,實現逆向的破譯。
    解脫者的存在本身即是對世間的啟示。他們看似消失於世間,其教法已通過生前言行埋下種子,待因緣成熟時自然顯現。即使無人知曉其方法,真理本身會通過因果自然顯發。
    光明自會驅散蒙昧,無需語言贅述何為光明。即使無人解釋,蘋果仍會落下。
    在此基礎上,暮提出了新的假設——雖然他沒能找出足夠多的論據來支撐這一觀點,但無妨,世界的規律本就構建於種種假說之上——那便是關於無色界的設想。
    那也許是名為「可能性」的維度。
    存在名為「時間」的第四維度,興許存在名為「超時間」的第五維度。是概率,是多重時間線的集合。無色界的存在,興許能觀測到所有時間線上的所有選擇的分支——這是多麽可怕的設想。信息如此展開,究竟怎樣的大腦才能完成這種程度的認知與思考。
    想到這兒,我便意識到,我仍是局限於欲界的家夥。我還在「以己度人」。到那種境界的存在們,還有大腦這種器官嗎?祂們的認知定能通過其他形式實現。
    概率是因果的語言,因果是概率的語法。我忽然明白,我們正是這樣從「描述現象」走向「解釋世界」的。
    我知我命不久矣,隻求他能在單一的時間線與可能性上,走得盡可能遠。
    莫惟明猛扣上書,涔涔冷汗浸透衣衫。
    他站起來,椅子與地麵摩擦聲似乎時隔許久,才傳入他的耳畔,漣漪般層層激蕩。眩暈感將思緒攪碎,用殘缺的色塊拚湊出更加費解的紋樣。而如今有個聲音告訴他,所有的「不忍直視」正是那些「無可避免」。
    去找施無棄。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值得求助的人——妖怪。也或許隻有他這樣經曆過漫長歲月的大妖,才能理解上述的一切。這本書被枯燥的語言與混亂的敘事,掩蓋了某種生命書寫的真實。是的。不是真相,是真實。
    他看向極月君曾坐過的地方,那本書還攤在桌上,一頁也不曾翻動。莫惟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將它緩緩拉到自己麵前。書脊在桌麵上留下撓人心肺的拖曳音。
    暮,形聲字,從日,莫聲。“暮”古字為“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