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二回:食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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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的確定那是梧小姐嗎?”
    “我雖然戴眼鏡,但視力還說得過去。這個幾乎相當於平光鏡。而且我比較高,在人群裏沒什麽視覺障礙。”九方澤認真地說,“你應該也能看到吧。你對她更熟悉才對。”
    “就是因為太熟悉才不敢相信……”
    實話說,莫惟明的確感覺到了法器的出現。但在正式確認那是梧惠之前,他都想當作是自己的錯覺。畢竟疫情時持續高強度的工作,讓他的身體出現了大大小小的異常。就連現在不知何時複工的休息,也是在貧民區好心人的空房度過——九方澤的住處仍可能隨時遭到公安廳的追查。
    希望月底醫院按時發工資。他會去的。如果缺斤短兩,他就告到工會。
    現在,他們就在這處簡陋的棚子內。這地方實在是冬涼夏暖。所幸近日無雨,否則一定會出現“外麵小雨,屋裏大雨”的情況。蚊蟲問題,竟然比莫惟明想得要好。因為他們有一種特製的廉價草藥包,對驅蚊很有幫助。有時候不得不佩服這些民間智慧。
    “那怎麽辦呢?總不能,真的去公安廳確認吧?”九方澤問他下一步計劃。
    “……當然不能。”莫惟明突然想到什麽,“啊——這樣呢?不知道她前同事歐陽還在不在,就是那個記者……說不定他當時在前排,看得清楚。”
    “這種對公安廳形象有損的事,肯定會被管控的。想來那些底片全被銷毀了吧,不然怎麽到現在一張不合適的照片都不曾出現。當時警方也沒想疏散記者,而是把他們控製住。”
    “至少他能確認那張臉是誰。前提是,他在場的話。”莫惟明請求道,“這件事可能需要麻煩你。”
    “你不方便出現在報社嗎。可以是可以……但我需要您幫我照看虞穎。雖然您什麽都不用做就是了。”
    “啊。是在如今的虞府嗎。那裏已經不需要在意什麽規則了,是嗎?”
    莫惟明答應下來。他先是隨九方澤,從宿江南岸那側小門進入虞府,就分開了。九方澤逆江而上,到報社去。
    虞穎被安置在獨立於主宅的偏房裏。主宅朽得很快,到現在已經讓人瞧著不覺駭人。宅邸如一具僵臥的獸屍,枯骨支離。昔日青瓦翻作鱗甲剝落,露出朽爛的梁木,縱橫如暴露的筋絡。風雨剝蝕了雕梁上朱漆的華彩,在幽暗中模糊了麵目。
    蟲蛀的木柱承受不住重壓,斜斜傾側,每有風過,便發出低啞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負的脊骨在歎息。曾經精雕細鏤的窗欞,如今殘缺如朽壞的齒牙,徒然漏進天光。灰塵在殘光裏遊蕩,浮沉如無聲的歎息,緩緩堆積成時光的碎屑。
    庭院中,野草瘋長,藤蔓早已如貪婪的長蟲,沿著木柱蜿蜒而上,鑽透門扉,纏住傾頹的欄杆,把整座宅邸死死裹入一片夏末的濃綠之中。這裏生者死者的氣息盡作塵埃,唯有野草與蛀蟲,日複一日,將這百年骨架一絲絲蛀空。
    不過,相較之下虞穎沒有任何變化。沒有好轉,亦沒有惡化。莫惟明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好消息。也許有,隻有九方澤能看出來。但也可能他們朝夕相處,恰看不出來。
    靜謐的軀體下的精神之海暗潮湧動。莫惟明試著將她的手臂貼在耳邊,去聽脈搏。仍有但非常微弱,像隨時會枯竭的細流。放下手臂的時候,像放下一截枯枝。
    在這死寂之中,窗外的庭院深處忽然傳來一陣簌簌的異響。
    不是風吹過草叢那種均勻的沙沙聲,而是更急促、更短促,像是有什麽動物——或是人——在茂密的荒草中躡足穿行,枝葉被撥開、踩踏的聲音。
    莫惟明的心髒猛地一縮。他瞬間屏住呼吸,身體比思維更快做出反應。他無聲息地滑到牆壁邊,目光謹慎地探向窗外,窺視聲音的來源。
    九方澤離開前隻交代了虞穎的情況,可從未說過如果有人闖入該怎麽辦。莫惟明腦子裏飛快地閃過各種可能性:是拾荒者趁之前鬧鬼的謠言淡去,想來這深宅大院撿點漏?還是公安廳的暗哨?無論哪種,都絕非善茬。
    這次不是檢查,他沒帶醫療箱來——它還在公寓裏。醫療險有手術刀,現在的自己可是赤手空拳,一點兒威懾性都沒有。
    莫惟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微微側頭,試圖看清闖入者的輪廓。荒草太高,人影在晃動,隻隱約瞥見一抹低調的、在濃綠中顯得並不突兀的褐紅色。
    高度……他眯起眼,努力判斷。似乎不算特別高大?體型……中等?如果隻有一個人,趁其不備,或許能製服?但風險太大,尤其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後果難料。最穩妥的,或許是裝作屋內無人,隻要對方的目標不是這間偏房……他就決定一聲不吭,假裝這裏並沒有人存在,等九方澤回來再做匯報。
    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避免衝突發生。畢竟虞穎的存在仍是需要保密的。
    他正權衡著,那褐紅色的身影卻停了下來,站在一小片被野草半包圍的空地上。來人似乎對這座荒宅的凋敝感到悵然,隨手揪掉了腳邊一根長長的草莖,在指間無意識地撚著。
    接著,他蹲下身去,專注地觀察起地上一叢在荒蕪中頑強綻放的、星星點點的淺藍色小花。喜林草。就在此時,他的視線裏忽然落下一大片陰影。
    “誰?!”
    他反應極快,身體受驚的貓一樣彈起,迅速轉身,滿麵戒備地掃向來者。但當他的目光觸及同樣驚疑的莫惟明的臉,兩人緊繃的神經都瞬間鬆弛,不約而同舒了口氣。
    “怎麽是你?”
    “你怎麽在這兒?”
    莫惟明看著徵熟悉的臉,還沒來得及問出更多,莫惟明又接著說:“你這身衣服我認得,便猜出是你。我聽九方說……你曾來過虞府,但他沒有透露更多。所以你們很早前就有工作外的接觸,是嗎?”
    靠這一串發言,莫惟明完全占據了主導權。雖然,他說謊了。並不是九方澤告訴他,而是他自己曾在某次上門看診時,聽出門外造訪的人是他的聲音。但既然他知道北側的小門,某種程度上,也算九方澤願意給出一點信任的人。
    莫惟明的目光掃過徵沾著草屑的褲腳,和指尖那根被撚得不成樣子的草莖。徵忽然將手一抖,扔掉它,又隨意地拍拍衣袖,苦笑著說:
    “什麽工作不工作的……我已經離開霏雲軒了。”
    “什麽?”
    莫惟明不掩驚訝,甚至可以說是震撼了。霏雲軒的收入,基本上是由徵去與各路金主協商,現在他這一走。
    “那、那你師門怎麽辦?”
    莫惟明還是問出口來。徵尷尬地笑了一下,用手在衣角上擦了擦殘留的汁液。
    “不瞞你說,我們上一次正式接到的演出,就是你們中心醫院的。後來黑子熱出現,老街大半的生意都倒了去。我們撐到現在,也不過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那可是端午,”莫惟明驚異道,“這會兒都快七夕了。不過……確實也沒有辦法。”
    “醫生,你相信是妖怪所為嗎?”
    “我不相信。”
    “我也覺得蹊蹺。不過,黑子熱究竟因何而起,都不重要了。戲樓關門是遲早的事。如果這些日子,真能確定不再有病例發生,霏雲軒也不會起死回生的。之後角可以負責場地租賃,像上一次拍賣會那樣。這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宮師姐腦子轉得快,肯定能想到辦法。”
    莫惟明很想反問:不是?你就這麽走了?這樣說似是在譴責對方沒有責任心。可那邊的情況,他大概也清楚。他隻是好奇,為什麽徵突然能下定決心。
    “那,你來這兒幹什麽?”莫惟明不好直問,決定循序漸進,“我在這裏,是九方請我來,不過這會兒他有事先出去了。你呢?你也是受邀而來嗎?”
    想必不是。徵確是有一瞬的慌亂。但他很快恢複鎮定。
    “我算是不請自來吧。不過你能從這裏找他,一定也是深受信任了。”
    “看來九方先生也很信任你。”
    “談不上。”徵輕輕擺手,“是我一直在以個人名義,提供一些低價必需品的供貨渠道。我們兩家那時候都不富裕,現在更是……在當時獲取九方先生的信任非常困難。但如果從做生意的角度出發,他便能接受了。”
    “那,你給他提供消息,他需要給你什麽?他斷不會接受純粹的同情。”
    “很簡單。介紹費。”
    “感覺都是些非常微薄的錢呢……”
    “是的。而且那樣,會暴露霏雲軒當時的收入情況。但我的理由是,介紹費歸我個人所得,我是來賺外快的——當然,其實都花給師門了。”
    “雖然我要說你很聰明,知道給對方留一些恰到好處的把柄,以展示‘人性的弱點’。可是你就不怕哪天,他把你的事抖給其他人嗎?雖然現在來看他是不會這麽做了。”
    “他討厭霏雲軒,而我提供了幫助,他沒理由攻擊我——但凡他是聰明人。而我也隻願意幫助聰明人。”徵又笑了笑,“可惜現在,是我要來找他尋求幫助了。”
    “啊……難道你,是需要得到一份工作嗎?”
    “嗯。我需要他介紹一些能賺零錢的工作。我承認我之前對虞大小姐的遭遇,心有同情,也相信聰明如九方先生,如今已知道我的用意。離開霏雲軒,我總要為自己謀生路。我不僅會吹拉彈唱,做些體力活也是可以的。”
    莫惟明不自覺看向他的手。
    “……總感覺有些可惜啊。”
    “為了生活,不丟人。我還年輕,有的是力氣。”
    “我還以為,你會考慮讓曲先生給你介紹工作。”
    “我是離開,不是叛逃。而且他們的工作……我恐怕做不來吧。”
    “哈哈……也是。”
    不過,九方澤已經不在大院裏工作了。虞府如此封閉,他又和自己在南國待了那麽久,能有什麽人脈呢?莫惟明覺得徵有些太樂觀了。不過,話題已經烘托到這兒了……
    “你為什麽,突然要走?”
    莫惟明必須問清楚。如果他離開霏雲軒,那就沒有繼續資助的價值了。但是,他和商也無法正常聯絡,和宮不常見到,這樣一來自己就會徹底失去霏雲軒的信息來源。但是徵這樣的年輕人,拉得下臉出來,未必拉得下臉回去。能做出這樣的決策,可不是衝動能解釋的。
    “這是……我來找九方先生的另一個原因。”徵頓了頓,“我在懷疑,霏雲軒盤踞著某種詛咒。當我們聚在一起時,詛咒不會體現。所以我想試著離開,看看是否有什麽改變?”
    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發言啊。不過找九方澤,也算找對人了。畢竟虞府當時搞得一套又一套封建迷信,也是滿城皆知——雖然都不怎麽成功就是了。
    “詛咒……?”莫惟明決定不“放棄”他,“是什麽樣的?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說來複雜。不過,我不介意你在場聽。我就留在這裏和你一起等九方吧。”
    “好。我剛還以為你是真的走了,不離開曜州是因為交通封鎖的問題。原來你隻是想拉開距離,而不是離開啊。那,師門其他人知道你的打算嗎?”
    話剛說到這兒,九方澤忽然回來了。兩人回過頭,同時打了招呼。九方澤對他們相處的態度感到一絲驚訝,卻接受得很快。
    “我不知道你們竟然還這樣要好。”
    “巧合罷了。”莫惟明搪塞,“你怎麽回來得這麽快?見到歐陽了嗎?”
    九方澤搖搖頭。
    “沒有,所以我回來了。他們說歐陽去了大教堂。他經常往返那裏,似乎是編輯安排了什麽特殊任務。”
    “莫非是……貪狼會的臥底訪談嗎?”
    徵如此猜測。莫惟明也隨之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