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三回:窘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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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惠又來到了羿家的宅邸。
    這算不算另一種意義上的“二進宮”,她不清楚。不過晗英說,讓她來這裏休整是羿暉安的安排。至少他們並沒有把梧惠當作襲擊犯處理,這大概是件好事。
    不過,梧惠並不相信他們會這麽好心。她到現在腦子都有點兒呆呆的,感覺做任何事都隔了一層霧,看不清也摸不明白。甚至,她是稀裏糊塗就出現在羿家的。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腦子裏上一格畫麵,還停留在自己的全家福上。
    懷裏還抱著這本相冊。她低下頭,將它抱得更緊。那一刻的動容誠然讓她的情緒感知被重新激活。用文藝的語言表述是,內心的堅冰開始融化。但,是否會在下一刻複凍,她也不敢肯定。她隻知道,自己不能讓任何人發現相冊上那一粒摳不掉的琉璃。
    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你看你,灰頭土臉的,好好洗個熱水澡吧。”晗英領她進門換鞋,“我給你弄點好吃的。你想待多久都行。”
    理智回歸的梧惠環視四周,意識到這裏有著比九皇會更加森嚴的守備。這有點兒奇怪,像是自己馬上要被關押在此似的。她連換鞋時,都單手抱著沉甸甸的相冊。而當她抬起頭之後,卻意外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樓梯上。
    “白先生……”
    白冷的麵容有些……憔悴?該這麽說嗎。他的頭發和胡茬倒是還算幹淨,隻像是有幾天沒能處理。可能在家裏就是放鬆些吧。白冷看到她自然也萬分驚訝,但他並沒有打招呼,而是露出一種非常怪異的、梧惠也不知道自己清醒時能否解讀的表情。
    而後,他迅速跑下樓來。梧惠感覺他腿腳都不利索,像很久沒鍛煉似的。
    他並沒有對自己說話,而是在關門後猛地拉住晗英的手。
    “你這次回來沒給家裏打電話……為什麽梧小姐在這裏?”
    “這、這是臨時決定的。”晗英尷尬回應,“哎呀,我回來了你難道不高興嗎?”
    “不是這個問題。”白冷不斷地看向梧惠,“……這地方也不安全,不適合她停留。羿暉安要關她多久?”
    晗英立刻指正:“什麽關不關的?哎呀,你說話可真不中聽。梧小姐隻是來做客罷了。”
    “她對他們也是那麽說的。”白冷的聲音壓得更低。
    誰們?梧惠沒有直接發問。她隻是敏銳地感知到,這裏有什麽事發生過。而白冷已經在宅子裏住了很多時日。從他的語氣和對話的內容,她可以感覺到白冷已經很久沒有離開家,而且……這裏可能住了不止他一人。
    這也都是羿暉安的意思嗎?
    梧惠將相冊抱得更緊。之後,晗英把她領到自己房間去,還幫她找了一身換洗衣裳。她們的身高體型差不太多,這免去了很多麻煩。
    “這兒有些臨時居住的房客……”晗英一邊整理衣櫃,一邊說,“嗯,其實你都認識。我知道你可能怕見他們——我也是。不過沒關係,你可以不同他們講話的。如果你今天留在這兒休息,可以住在客房,也可以和我擠一擠。我今天就不回廳裏了,反正最急的活兒已經忙完了……這件裙子是不是有點太短了?要不這件吧。但是可能會溜肩……”
    晗英拿幾件居家服在梧惠身上比畫,忽然又回過神:
    “啊……差點忘了。你要去洗澡吧?盥洗室有熱水,快去吧。要把相冊放下嗎?”
    晗英伸出手,梧惠忽然劇烈地搖頭,將相冊抱得更緊。理解她的用意後,晗英不再勉強什麽。梧惠拿著相冊和一件白色的、帶著泡泡袖的連衣裙離開房間了。
    她必然不能讓所有人發現她的秘密。
    梧惠將浴室門反鎖,確認安全後,才將相冊小心翼翼地翻開,摩挲那滴頑固的眼淚。合上它,她將其妥善地安置在舊衣簍裏。之後,她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解開前扣。
    斑斕而不規則的琉璃映入眼簾。
    在鏡前借著燈光,這塊皮膚間的石頭閃爍著動人的光。梧惠用指甲尖輕輕敲打,發出微小的“哢哢”聲。真是紋絲不動。她沒有一點兒辦法。她試著通過打哈欠的方式,再將琉璃以眼淚的形式逼出來,但沒有用。
    不過就算有用,這麽大一塊石頭,怕是要哭到猴年馬月。
    仔細想想倒和鮫人很想。梧惠為這個自嘲似的想法笑了一下,但轉瞬即逝。
    她在凝視鏡子的時候,意外發現了一處奇異的汙漬。是金色的,一星半點,頑固地掛在鏡麵上。這是顏料嗎?總感覺很別扭。梧惠盯著它,有種莫名的不安,卻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可就在她的指尖碰觸汙漬之前,那幾粒金色突然像被誰抹掉了似的,不留一點痕跡。
    被淨化了嗎……
    梧惠忽然覺得很冷。她想起施無棄提到的虞穎。難道此刻的自己,也變得像她一樣,成為某種“活法器”嗎?她立刻轉身擰開龍頭。管道殘留的冷水從花灑排出後,氤氳的熱意終於讓盥洗室內充滿霧氣。被霧和溫度藏匿起來,梧惠這才稍微感到一絲安心。
    衝澡的時候,梧惠意識到,是不是隻要她想——她就可以不用洗澡?琉璃自會淨化一切的,隻是她沒有想到所以也沒有這麽做罷了。可是,隻有真實的水流能讓她有種自外而內的清潔感,否則她就覺得渾身布滿汙濁。
    她也不是真的喜歡洗澡,而是“淨化的儀式感”。
    再怎麽說,熱水也是能活血活絡的。梧惠逐漸平靜下來,在不定的水流中找尋到安定的自我。隻是她仍時不時看向門口的衣簍。即使知道門已經鎖上,她還是要反複確認,不會有人動她的東西。
    她偶爾感到門口似乎有人影站著。她有一次關掉了水,問,“是晗英嗎?”,但沒有得到回複,興許是走了。她便更在意自己的衣物。
    出了浴室,她還緊緊攥著自己的衣服。路過晗英的房間,門雖是半掩的,她卻沒看到屋裏有人。她這才想起,晗英好像是準備晚餐去了。是晚餐嗎……?這尷尬的時間。沒有看到白冷,她在待在房間和四處看看之間猶豫不決。
    最終她選擇了後者。即使她知道,抱著舊衣服在大房子裏亂逛,會顯得很起卦。
    更尷尬的還在後頭。
    剛下樓的時候,她先是在樓梯上看到了白冷的身影。他坐在桌邊。而當她加快腳步靠近的時候,才發現他身邊坐著其他人。這大概就是晗英說過的房客們。
    是阿德勒。
    梧惠感覺腦子裏有一口悶鍾被敲了一下,隨後不合時宜地蹦出四個字來。
    狼狽為奸。
    “梧小姐,您好。”
    他居然親切主動地打著招呼。梧惠不自覺地將衣服和相冊抱緊,朝台階上後退兩步。她很想問白冷,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她捕捉到白冷臉上的無奈與疲勞。如果白冷能控製局麵,他是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她開始意識到,勉強問他恐怕是不行的,也許他們在這裏,都不是本人的意願。
    “瞧瞧這是誰來了?”
    一個輕柔的女聲突兀地在耳邊響起。聲音不大,卻像個摔炮似的震得梧惠渾身一麻。與此同時有一隻纖細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像有什麽法術,從接觸的地方開始將她冰封起來。
    殷紅親昵地湊過來,卷發蹭得梧惠臉頰發癢,但她沒有躲避的力氣。她的腦子再次蹦出了四個字來。
    蛇鼠一窩。
    那如果九爺是蛇蠍一樣的女人,鼠又是誰?梧惠覺得自己應該確實已經短路了,否則不會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地方糾結。可當九爺試圖伸手拽她懷裏的衣服時,她突然回神,猛地拽了回來,踉蹌著退回樓上,轉身跑向晗英的房間。
    就在她回頭的時候,她好像看到晗英和一個警員端著菜走向飯桌。但她沒有心情打招呼了。晗英開口,本想喊她,但還是收住了聲。
    將“房客們”安置妥當後,晗英很快跑到樓上來。她一眼沒在房間裏找到梧惠,卻看到床上的杯子有個鼓包。她坐到床邊,輕輕拍了拍,鼓包蠕動了一下,再沒反應。
    “……嗯,我知道你會感覺不可思議。很難解釋,但我會說明的。簡單地講,你可以理解為……大家被‘監禁’在這裏。隻是鑒於他們身份特殊,理應受到一定程度的‘招待’。可能這個場景會讓你覺得奇幻,但請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之下。”
    鼓包又蠕動了一下,蜷縮的梧惠終於伸出了頭,像隻蝸牛。
    “白先生也是?”
    “……”晗英猜到她會這麽問,但還沒有準備好,隻是吞吞吐吐地說,“是、是吧?我覺得不算。他隻是——在家裏辦公,這個樣子。”
    過量的信息讓剛剛緩解的梧惠感到強烈的不適。本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就不自在。她不受控製地開始思考。大概在自己離開曜州的這段時間,局勢發生的變化,遠遠超過了自己的設想。盡管從施無棄的口中她已窺見一隅,卻不曾想公安廳已隻手遮天到將商黑二道也招攬到自己的地盤去了。
    至於那二位究竟怎麽想,梧惠當然是不知道的。
    “我本來沒有喊他們,是他們非要湊這個熱鬧。”晗英歎一口氣,“我幫你把飯端上來吧?眼不見心不煩。”
    “不。”梧惠忽然鬆開杯子,像骨朵開花兒似的,“我去。”
    “你別勉強自己呀。”
    早就在勉強了,不差這麽一會兒。梧惠又進入了那種破罐破摔的解離狀態中。
    結果梧惠剛剛入座,就發現那兩人確實沒打算放過她。
    “聽說你在暉安演講的時候,衝上台打了她?”殷紅說的時候,沒忍住笑了一下,她點上一支煙,又沒忍住笑了,“是按襲警論處的?”
    “真是做了多少人不敢想的事啊。向您致敬。”阿德勒倒是坦然,雖然他說的話也不中聽,他高舉酒杯,“為我們的英雄小姐幹杯。”
    “你們不要胡鬧了。她就是在這邊小住一會兒,很快就回去了。”
    晗英這樣解圍,九爺卻說:“我倒是希望梧小姐多留一陣。宅子太大,您又很少來,總是缺些姐妹一起聊聊。”
    “需要的話,我會安排一位女性聯絡員陪您。”晗英已經學會這樣滴水不漏地說話了,“梧惠小姐,不必在意他們。”
    梧惠悶頭吃飯,偶爾點頭。當她抬起頭的時候,隻和白冷發生短暫的視線接觸。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相互說過話,卻好像已經聊了千言萬語。
    晗英有公務在身,因立場問題並不能完全相信她。那兩個老狐狸,梧惠更是沒有話說。她唯一能完全信任的隻有白冷,她想把施無棄說的東西找機會給他,卻隱約意識到,對方的境況也不容樂觀。她需要另尋他路。
    這隻是很簡單的一餐下午茶。一些剛複工的麵點鋪買來的點心,一些很舍得放糖的老茶葉,一些顏色看上去就很健康的拌色拉。還有一種淋著糖漿的甜餅。梧惠吃進嘴裏,意識到這是椴樹蜜。真奢侈啊。
    “梧小姐,對於我曾無法出麵為您做證的事……我一直都感到很抱歉。”
    當阿德勒忽然提起這事時,梧惠已感到記憶淡薄。她幹脆說,自己不記得了,對方竟露出遺憾的神情。她全當是商人的演技。都到這個時候了,還重要麽?若不是他們現在被迫見麵,梧惠才不相信他會好心到道歉。場麵話,聽聽就是了,誰信誰笨蛋。
    白冷最先離席。大概知道自己不受待見,阿德勒緊隨其後。晗英和警員們收拾桌子。警員們覺得這不是她該做的,卻攔不住。等桌上隻剩兩人時,九爺那始終沒有移開的蛇的目光讓梧惠覺得更加明顯,且刺撓。
    “你見到天璣卿了?”她竟直言,“你總魂不守舍……我發現我的東西在你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