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二回:吸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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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輪碾過沾染了汙跡的石板路,發出沉悶的滾動聲。羿昭辰坐在第一輛警車的後座,車身微微顛簸,窗外是飛速掠過的、依舊死氣沉沉的街景。灰撲撲的色調並未因車輛的移動而鮮活半分,反而像一卷褪色的膠片,循環播放著疫病帶來的麻木與壓抑。
    他靠著椅背,眼鏡後的雙眼微闔,但並未真正休息。
    前排副駕駛座上,年輕的手下正聊剛接手的案子。
    “還挺搞笑的,非說是鬧鬼。鬧鬼你找道士,報警幹什麽?”
    “現場沒撬鎖痕跡,窗沿沒有泥印,確實不像溜門撬鎖……”司機把著方向盤說,“轄區公安署處理不了才上報的嗎?”
    “永遠記住,所有怪力亂神都是活人在背後搞鬼。”羿昭辰閉著眼說,“這種程度的事驚動總廳……一個花瓶而已,到底能有什麽用。”
    “哈哈,您說得是。現在物價管製,市麵蕭條,等解封了,這種老物件說不定價格就回來了,人家心疼也正常……”
    價格和價值可不是一回事,不過羿昭辰懶得展開去聊。他還在想,解封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於是屁也沒放,隻是繼續閉目養神。
    副駕的人又說:“那粉彩花瓶,是他們去年在霏雲軒從六道無常神無君手裏拍下的……隻是這次看照片,又沒覺得有什麽特別。”
    羿昭辰眼皮都沒抬,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中看不中用的玩意,上了年紀就成了寶?自打限令下來,街頭連打架鬥毆的都少見。上次給我整笑的,還是去年動物暴亂,滿城給那些闊太太找貓找狗。淨是些雞毛蒜皮的事。”
    手下人賠著笑:“科長說得是。不過,消毒水采購款,富商出了大頭。非常時期,衛生處那邊的大窟窿,確實指著這些大戶填呢,一個都得罪不起。況且……醫院那邊,人命還是沒少丟啊。唉。”
    羿昭辰不想再聽這些陳詞濫調。
    “車怎麽開這麽慢?磨蹭什麽?我回去還急著找司令,有事。”
    司機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麵露難色。
    “這……不是我不想快,這路上也太多鳥了……”
    “一腳油的事。我就不信它們還攔著你了?”
    副駕駛的手下人卻幫著腔:“科長,情況……有點複雜。”
    “幾隻會飛的扁毛畜生……”
    能有多複雜?
    羿昭辰眉頭鎖緊,帶著被冒犯的煩躁,一把拉開身側車窗上厚重的防窺簾布。
    視線豁然開朗的瞬間,剩下的話卡在了喉嚨裏。
    不是幾隻……是鋪天蓋地。
    目之所及,仿佛整個城市都被稀疏不一的、蠕動的、不祥的黑色絨毯覆蓋了。牆頭、電線、屋簷……所有能落腳的地方,都站著零星漆黑的鳥影。馬路中央,車輛隻能緩慢地前行,等待攔路的鳥雀飛走。它們膽子很大,車輪不碾到爪子邊,都懶得抖翅膀。
    但,前車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那是反應慢了半拍、來不及飛起的烏鴉,被無情地碾碎。一地淩亂沾血的黑色羽毛,被拖曳出長長的汙痕。已經幹燥了。
    羿昭辰緊盯著這幅不同尋常的景象。
    這還真讓人覺得熟悉。去年那場席卷全城的“動物暴亂”,也曾有過類似的鳥群遮天蔽日的景象。但那時,至少還有麻雀、喜鵲、斑鳩,構成一片混亂而充滿原始野性的喧囂。
    而此刻,占據視野的,隻有一種鳥。
    烏鴉。
    它們漆黑的小眼睛,閃爍著冷冷的光,齊刷刷地注視著緩緩駛過的車隊。空氣中充斥著聒噪刺耳的鴉啼,匯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合唱。
    這太離奇了。
    三輛車組成的車隊,好不容易才蹭回總廳。然而,這裏的景象並未比街上好上半分。
    分散的鴉群同樣占據了公安廳的屋頂、窗台、旗杆和庭院裏的樹杈。它們沒有攻擊性,隻停在那裏,如一片片蠕動的、聒噪的黑色苔蘚。永不停歇的“嘎嘎”聲浪,如潮水,一波波衝擊著整棟辦公樓,鑽進每一扇窗縫,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
    下車回到廳裏,到處都是一片混亂。電話鈴聲、咒罵聲、拍打窗戶試圖驅趕烏鴉的噪聲混雜在一起,平日肅穆的辦公秩序蕩然無存,人人臉上都寫著煩躁和一種被無形之物窺伺的不安。
    羿昭辰沉著臉,逆著慌亂的人流擠進辦公樓。他抓住幾個麵熟的下屬,劈頭就問:“司令呢?羿司令在哪?”
    被抓住的人都是一臉茫然地搖頭。
    “沒看見啊科長。”
    “司令今天好像沒來廳裏……”
    “對,沒交代去向。”
    “不清楚……”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心頭。
    無形的絲線纏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他不再理會身後的嘈雜,轉身大步流星地衝回停車場。他跳上另一輛警車的駕駛座,鑰匙粗暴地擰動。
    引擎發出低吼。他猛地一腳油門,警車像掙脫束縛的野獸,咆哮著衝出公安廳大院,再次一頭紮進那片令人窒息的黑色海洋。轟鳴驚擾了道路兩側的鴉群,但它們並未四散飛逃。相反,成群的烏鴉如同被無形的指揮棒調動,紛紛振翅而起,追逐疾馳的車輛。
    黑色的翅膀拍打著空氣,漆黑的小眼睛在車窗外一閃而過,漠然地注視著車內的人。
    羿昭辰緊握方向盤。他試圖甩掉這些惱人的尾巴,在熟悉的中城區街道上穿梭、急轉。但鴉群越來越多,越來越密。
    一種荒謬又令人心悸的感覺擒住了他。
    它們仿佛不是在追逐,而是在……指引?
    他下意識地跟隨著鴉群匯聚最密集的方向。
    視野被不斷飛舞的黑色羽翼切割、填滿。擋風玻璃外,除了偶爾掠過的灰暗街角和建築輪廓,便是鋪天蓋地的黑。那黑色濃稠得化不開,仿佛整個世界都被烏鴉的羽翼所吞噬,隻剩下發動機的嘶吼,卻襯得世界更加安寂。
    他猛打方向盤,警車在一個急彎處甩尾,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尖叫。當車身擺正,熟悉的街景映入眼簾時,羿昭辰的心髒、停跳了一拍。
    他竟然鬼使神差繞回了離公安廳不遠的地方。
    就在警車即將駛入另一條路……一條通往羿府那條林蔭道時,他湧了現一種不好的預感。
    主幹道的鴉群依舊聒噪喧囂,如沸騰的黑色油鍋。然而,前方通往自家宅邸的這條路上,原本同樣密集棲息的烏鴉,此刻卻顯得安分。那些刺耳的“嘎嘎”聲,像被驟然掐斷,變得稀疏、鬆散,最後竟完全歸於死寂。
    一切陷入令人窒息的靜默。
    這反常的死寂,比震耳欲聾的鴉啼,更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就在這心神劇震、警車即將駛近羿府緊閉的大門前的一刹那……
    砰!
    一聲沉悶又刺耳的撞擊聲,伴隨著玻璃碎裂的尖銳爆響,毫無征兆地在正前方炸開。
    一隻碩大的烏鴉,仿佛化身黑色榴彈,狠狠撞在疾馳車輛的擋風玻璃上。羿昭辰瞳孔突然放大。他清晰地看到那鳥喙在撞擊的瞬間形變,毫無生氣的眼睛,在巨大的衝擊力下,混合著血液和灰白色的組織,猛地炸裂。
    破碎的羽毛、淋漓的鮮血、變形的內髒碎塊,在玻璃上塗抹開一片驚心的猩紅圖案。圖案的中心,還鑲嵌著幾片破碎的、帶著光澤的黑色羽毛,和一小塊碎裂的鳥喙。
    視覺的衝擊和那沉悶的撞擊感如同重錘砸在胸口。
    他下意識地猛打方向盤。失控的警車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撞向羿府高聳圍牆的拐角。
    轟隆!
    劇烈的震動和金屬扭曲的呻吟聲傳來,伴隨著一陣窒息般的鈍痛。
    引擎蓋扭曲、變形,冒出刺鼻的白煙。
    世界天旋地轉了幾秒。羿昭辰強忍胸口的悶痛和眩暈,一腳踹開變形的車門,踉踉蹌蹌地撲出來。他扶著灼熱的引擎蓋,劇烈地喘息著,抬手抹了一把臉,指尖觸到一點冰涼模糊的血跡,是那隻撞死的烏鴉濺上的。他厭惡地甩了甩手。
    宅院大部分警衛因為修繕工作,早已撤離,此刻更是空無一人,隻有遠處主幹道上傳來隱約的鴉群嘶鳴。而羿府周圍的烏鴉,依舊保持著那種令人窒息的、幹冷的沉默。
    他顧不上查看車況,也顧不上擦拭臉上的汙跡,跌跌撞撞衝向大門。
    沉重的大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向內洞開。
    “晗英!晗英、白冷!”聲音在門廳裏激起陣陣回音,“白冷!——暉安!”
    沒有任何回應。隻有他自己的聲音在空曠的廳堂裏孤獨地回蕩。空氣裏彌漫著新漆和灰塵的味道,還有一種寒冷的空曠感。
    他不再停留,拔腿衝向通往二樓的樓梯。皮鞋踩在幹淨的木樓梯上,發出急促而響亮的“噔噔”聲,在這安靜的宅邸裏如同擂鼓。
    “晗英!開門!”
    他衝到晗英的房門前,用力拍打著緊閉的房門,裏麵毫無動靜。他擰動門把手,門沒鎖。他猛地推開——房間裏整潔卻空無一人,床鋪鋪得平整,梳妝台上落了一層薄灰。
    這是當然的,她很久沒回來住了。
    最後,他幾乎是跑著衝到了走廊盡頭——跑到羿暉安的房門前。
    他不再叫喊,而是用近乎砸的方式,狠狠地捶打著那扇雕花的實木門。
    砰!砰!砰!
    沉悶的巨響在寂靜的走廊裏回蕩,震得他指關節生疼,也震得他自己耳膜發脹。
    “羿暉安!”
    回答他的隻有指節撞擊木頭帶來的鈍痛。門紋絲不動。
    羿昭辰喘著氣,背靠著冰冷的房門滑坐下來,額頭抵在同樣冰冷的木頭上,身體因為激動和一種巨大的無力感而顫抖。偌大的羿府,修繕一新的華麗牢籠,此刻隻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門外、窗外那無數雙淡然注視著的、沉默的烏鴉之眼。
    像在為誰舉行一場肅穆的葬禮。
    突然,他像是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猛然抬頭。
    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一種混合著恐懼、不甘和強烈探究欲的衝動驅使著他。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推開千斤巨石,緩慢地、帶著某種決絕的儀式感,將手伸向了那冰硬的黃銅門把手。
    手指搭上去,他咬緊牙關,手臂肌肉賁張,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擰——
    哢噠。
    這意料之外的順暢反而讓羿昭辰的心跳漏了一拍,瞳孔不受控製地輕顫。他握住門把,用力向後拉動。這一次,一股莫名的阻滯感襲來,沉重得不可思議,仿佛他拉開的不是一扇門,而是通往另一個維度的、黏稠沉重的帷幕。這莫名的阻力像是在和他對抗,又像是他心理作用帶來的錯覺。
    為什麽潛意識在抗拒呢。
    你在回避什麽?
    吱呀……
    門後,隻有一片純粹到令人窒息的、流動的、熔金般的色彩。
    帶著一種非人間的、古老而神聖的質感。光芒中隱約可見凹凸不平、繁複玄奧的紋路,如同活物般流淌,每一次光芒的湧動都讓那些紋路流光一掠,表麵呈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潔感。那並非實體的牆壁,更像是一層凝固的、蘊藏著無窮能量的液態黃金屏障。維度中央有一道梭狀的黑色幕簾,勉強將一片金色一分為二。垂直的黑簾照應出他僵硬的身形與蒼白的臉。
    羿昭辰完全愣住了,杵在門口。沐浴在這片非自然的光輝下,所有憤怒、質問、不安都在這絕對的存在感前被蒸發殆盡,隻剩下本能的、原始的震撼。
    就在他心神失守、完全沉浸在這片金色海洋的瞬間,屏障的正中心的那道黑色,毫無征兆地縮緊。緊接著,它化作一道細線,朝著他站立的方向,極其輕微地偏移了一下。
    羿昭辰用盡全身殘留的力氣將門狠狠關上。
    一聲比剛才撞車還要沉悶、還要巨大的噪音猛然炸開,衝擊力讓門框周圍的牆壁都仿佛震動了一下,灰塵簌簌飄落。
    那不是什麽帷幕,或者某處靈脈的入口。
    那是一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