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回: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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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腳底終於傳來碼頭木質棧橋那堅實、略帶彈性的觸感,混雜著海腥味和鐵鏽的氣息。莫惟明踉蹌站穩,抬頭望向天空。黃昏的色澤從天際暈染開來,不再是船上那片凝固、令人心慌的虛假光明,而是真實的、帶著溫度變化的暮色。
    這過於自然的景象,反而帶來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大約體感時間半小時前,他們還被困在下層甲板。九方澤獨自滑下豎井,在雲霏留下的十字標記處揮動手斧,全力砸去。
    沉悶、恐怖的撞擊聲瞬間爆發。每一次敲擊都如同撞響一口巨大的喪鍾。轟鳴聲穿透層層甲板,震得上方守候的三人都耳膜欲裂,氣血翻湧,幾乎站立不穩。就好像不論逃到哪兒,這噪聲都能通過固體追逐人們的耳朵。
    聲音沒有持續太久。九方澤爬上來,從口袋裏掏出那不同尋常的紅色珠子時,三人同時倒吸冷氣。在意識到它是什麽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感瞬間彌漫開來。
    梧惠下意識後退半步。雲霏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忌憚。莫而惟明眉頭緊鎖,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刀,審視如同評估致命病原體。
    九方澤說,赤真珠並非藏在管道壁之後。
    管道壁遠比預想的更厚實沉重,它嚴絲合縫地嵌在金屬壁內部,如同生長在其中。更令人驚異的是,它堅硬得超乎想象,斧刃數次砸在其上,竟連一絲劃痕都未能留下。
    他們迅速做出判斷:除了九方澤,無人適合直接觸碰這危險的器物。何況,他非星徒之身,作為暫時的保管者似乎沒什麽爭議。
    梧惠問他,可曾有什麽身體或精神的不適,亦或感到莫名的力量,而他是否具備調用那股力量的能力?九方澤隻是搖頭。他說,在他眼裏,這不過是眼球大小的珠子罷了,沒什麽特別——就連經濟價值,他也沒有興趣。
    但,即便找到了赤真珠,幾人也對之後的處境一籌莫展。
    他們將它帶回會客廳,繼續麵麵相覷。那之後,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也是體感時間,喉嚨幹渴的梧惠向後廚的方向走去。以防她身體不適,莫惟明緊隨其後。
    就當梧惠前腳買出門框時,她愣在原地。
    舷窗外,殘陽如血。
    莫惟明在她身後停下,視線掠過她的肩頭。而後,他也將手指微微顫抖地指了過去。
    九方澤和雲霏相視之後,先後站起身。
    隻見舷窗外,那片凝固了不知多久、毫無生氣的慘白天空,邊緣處竟出現了一抹難以形容的、帶著暖意的顏色。暖色蔓延、加深。舷窗內的光線,不再是恒定的慘白,而是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緩緩擰滅的燈泡,開始一層層、一片片地黯淡下去。
    真實的、屬於黃昏的陰影,第一次爬上了冰冷的舷窗玻璃,也爬上了四人驚愕的臉龐。
    精神的影響解除了。
    也許是從九方澤得到赤真珠的那一刻開始。
    但為什麽?是他幹涉了原本它的運作,還是發現它這件事達成了幹涉的終止條件?
    沒有太多時間去思考這些問題。
    無需更多交流,他們整齊劃一地朝著出口跑去。那連接船艙與外界的那道厚重、冰冷的金屬艙門。艙門依舊厚重,依舊冰冷。九方澤看了一眼身後的同伴們,他們不約而同,微微點頭。於是他伸出手。
    一聲沉悶卻無比清晰的摩擦聲,如同天籟在船艙中響起。
    真實的、帶著涼意的晚風迎麵襲來。
    近處昏黃的光暈,遠處城市的輪廓,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們的眼簾。
    沒有片刻遲疑,四人如同掙脫囚籠的困獸,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那扇敞開的門,踏上了碼頭棧橋那堅實而略帶彈性的木板。
    直到此刻,站在棧橋上,感受著真實的海風、真實的暮色、腳下真實的觸感,那股巨大的、沉甸甸的虛幻感才如同潮水般湧來。他們逃出來了,逃出了那凍住時間的牢籠。
    身後,巨大的遊輪如同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但誰也不敢再回頭。
    被真實世界的暮色與海風包裹,他們卻陷入更深的茫然。劫後餘生感尚未散去,前路的迷霧已然升起。黃昏的暗色裏,莫惟明轉過身確認:“你們有覺得身體有什麽不適嗎?”
    九方澤眉頭微蹙:“我不確定自己是真有些餓了,還是錯覺。”
    “我太困了。”梧惠打了個哈欠,沉重的疲憊如潮水般上湧,“感覺,眼皮好重,需要睡覺……想把消耗的所有精神一次性補回來。”
    莫惟明站在棧橋邊緣,望著遠處城市稀疏的燈火,身體深處卻湧動著一股矛盾的亢奮。這並非純粹的精力充沛,更像是在激素殘餘刺激下的強行支撐。他知問題並未解決,最棘手的源頭就在九方澤貼身的口袋裏。
    他看向同伴,直白地提出了問題。
    “那東西必須處理。是還給九爺,還是……”
    另做打算?
    這個無聲的念頭仿佛帶著重量,瞬間驅散了梧惠的困意。她猛地抬眼看向莫惟明,眼中充滿了驚愕與不讚同。
    “你想留下它?”她皺起眉,“這念頭……說實在的,我感覺本身就不道德。更何況,這是雲霏承諾為殷社找回的東西。”
    “你不覺得跟黑幫講道德是件還挺好笑的事嗎。”莫惟明當真有點想笑了。
    但梧惠說的不錯,這是天璿卿和玉衡卿之間的約定。於是莫惟明的目光隨即投向雲霏,帶著無聲的探詢。
    “我想請問,既然您如此忌憚直接觸碰赤真珠,之前找到時,又是如何將它安然交到殷社手中的?”
    雲霏接收到了他的目光,隻淡然道:“短暫的持有並非無法承受。在過去,我很快就能交接給殷社的人。我本該在這裏獨自休養一段時間,等人接應我時再幫忙尋找。但現在讓我收著她……我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麽意誌堅定、心思單純之輩,不覺得我能將它帶多久呢。”
    梧惠的思緒則飄向了更早之前。
    在她被誘騙登船、身陷囹圄之前,赤真珠分明應該在軟禁中的殷紅手中……這個念頭讓她心頭一凜,下意識地看向莫惟明,眼中閃過一絲驚悸,隨即迅速閉緊了嘴巴。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他們幾乎是同時湧起這個想法:雲霏之前接觸的九爺,可能是朽月君偽裝的。二人在琉璃心的幫助下,能夠一眼看透朽月君的偽裝,雲霏卻未必。至於梧惠在羿家宅邸見到的殷紅,是如何看穿她內心所想,恐怕並不是赤真珠的作用。
    那時的殷紅欺騙了她。並非依靠虛無縹緲的讀心術,而是處心積慮的偽裝與算計嗎……可是,她如何精確看出自己的秘密?
    無論如何,真正的赤真珠就在眼前,千真萬確。
    一個可怕的猜測瞬間成形,無聲的驚濤駭浪在二人彼此眼底翻湧。
    梧惠終於理解到了莫惟明先前的動機。
    如果不將它交還天璿卿……也許,他們的人身安全,也不會受製於她。
    然而,問題也很明確——之後對法器的看管,恐怕又有極其嚴格的條件和沉重的代價,同時伴隨可預知的、不可預知的風險。二人隻是長久地沉默。精神狀態本就遭到磨損,當下思考這些問題,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難了。
    雲霏的目光在神色異常的莫惟明和梧惠之間掃過,並未追問。她隻是雲淡風輕地整了整衣袖,仿佛在拂去不存在的塵埃。
    “我們的合約,你們也不必太過擔心,但我很高興諸位能為我考慮到這點。引來約定外的人上船,就已經讓契約本身變得可笑。我無意為一個將自己也困入死局的約定負責……之後,便交由你們處理吧,畢竟是你們找到的東西,與我無關……”
    念頭既定,她轉身,步履輕盈地融入漸深的暮色,朝遠離碼頭的方向走去。
    很顯然,她在拋開關係。
    但怎麽能確定這不是她和殷紅聯手的另一場陰謀?
    甚至這套言辭本身就是在陷害也說不定。
    九方澤下意識地抬手,想喊住她。但她的背影很快在黃昏的暖色裏變得模糊。東方已有冷色開始擴張,與西邊的暖意相抗衡。他的手臂終究僵在半空,緩緩垂下,手指隔著衣料緊緊攥住了口袋裏那顆堅硬的珠子。
    沉重的負擔,無聲地落回了幾人肩上。
    暮色四合,碼頭上隻留下三個沉默的身影和一片茫然的死寂。
    望著雲霏消失的方向,梧惠眉頭緊鎖。
    “從剛才起……我就一直覺得有點不對勁。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
    莫惟明和九方澤聞言,凝重地點了點頭。
    無需多言,異常就在眼前。
    碼頭上,被零星的、漆黑的烏鴉身影占據,將原本的海鳥取而代之。每一隻,都像凝固的墨點,悄無聲息地立在棧橋繩索、廢棄木箱、生鏽的係纜樁上。它們的身影幾乎要融入漸深的暮色,隻餘下幾點幽光閃爍的眼睛,好奇地注視著這三個人類。偶爾,一聲短促而沙啞的“嘎”聲劃破沉寂,更添幾分不吉。
    “千萬小心,”莫惟明提醒九方澤,“它們可能就是黑子熱的傳染媒介,別靠近。”
    三人屏息凝神,謹慎地踏上歸途。無論是否去找殷紅,回他們臨時落腳點的最短距離,必然要穿過那片混雜著西洋風情的千華巷。
    步入寬闊的街道,異常的感覺加劇了。街道兩旁精致的小洋樓門窗緊閉,寬闊的石板路上也沒什麽行人。然而頭頂的天空,卻被越來越多的烏鴉所覆蓋。
    它們不像尋常歸巢的鳥雀,而是在低空盤旋,如無數細小的、不規則的黑色旋渦,翅膀拍打空氣發出沉悶的撲棱聲,匯聚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背景噪音。更多的則停駐在路邊修剪整齊的樹冠上、精致的雕花鐵藝路燈杆頂、甚至洋樓凸出的窗台和煙囪上,密密麻麻,如同給建築披上了一層蠕動的、不祥的黑色披肩。
    起起落落的黑影,在逐漸亮起的昏黃路燈下拉長,投下光怪陸離的影子。
    路燈一盞接一盞亮起。
    橘黃色的光暈努力驅散著暮色,卻隻將這片被鴉群統治的街道映照得更加詭秘。三人緊挨著,沿著路中央小心翼翼地前行。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突兀地在他們麵前的道路上炸開。三人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
    前方幾米外,一團模糊的黑色物體正微微抽搐。顯然,是一隻烏鴉。它以一種彎折的姿態癱在那裏,翅膀不自然地攤開,腦袋歪在一邊,小喙微張。
    不多時,它再無生息。
    “受傷了嗎?”
    梧惠驚疑不定地低語。莫惟明眉頭緊鎖,三兩步上前彎下腰,準備伸出手來。九方澤正想提醒他也注意安全,然而就在這一刹那——
    砰!
    砰!
    砰!
    砰!
    瘋狂的墜落突如其來。
    一開始,是一隻兩隻,接二連三,而後是成片、成片地墜落。那片盤旋的、如同厚重烏雲般的鴉群,就像是被剪斷線的木偶,或摳了電池的收音機,又像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拍落,毫無征兆。那些剛才還在枝頭、在燈杆、在屋簷上靜靜棲息或聒噪跳躍的烏鴉,此刻也筆直地、爭先恐後地砸向地麵。
    天空仿佛下起了一場漆黑粘稠的、由血肉和羽毛構成的傾盆大雨。
    羽毛似是黑色的暴風雪般漫天狂舞,遮蔽了視線。夕陽最後一絲餘暉被徹底吞噬,天幕緩慢地沉入濃墨般的黑暗。路燈的光芒在已然降臨的黑暗和漫天鴉羽的遮蔽下,顯得異常慘淡,異常微弱,卻又因這極致的黑而詭異地被反襯出來,在地麵投射出更加破碎的光斑。
    頃刻之間,地麵便被一層不斷增厚、蠕動的、由無數墜鴉的軀體覆蓋。它們的翅膀偶爾無意識地撲棱一下,直到不再掙紮。生命們熄滅、堆疊,編織出一片黑色的地毯。
    宛如流動的夜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