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五回:脈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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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惟明!”
    梧惠看到他臉上的血痕,臉色再度變得慘白。
    “沒、沒事……”
    他還沒來得及說更多,曲羅生已優雅地放下了撐開的傘盾,露出依舊親切的笑靨。他緩緩站起身,語氣依然平和,甚至帶著點惋惜:“我說了,我無意和你們爭執……”
    他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九方澤根本沒給他機會。
    在他站起的刹那,九方澤眼中厲色更盛。他雙手抓住麵前那張實木咖啡桌的邊緣,配合巧勁將沉重木桌抬起、掀開。
    “跑!”
    同時,他發出一聲暴喝。
    在“跑”字出口的瞬間,梧惠感覺一個冰涼滑膩、觸感卻意外地與體溫相近的球體被迅速塞進她緊攥的手心。她甚至來不及低頭確認——赤真珠!原來他想借機轉移嗎。梧惠立刻捏緊它,心領神會地與莫惟明轉身逃開。
    與此同時,那張被九方澤掀起的沉重木桌,挾著沉悶的風聲,泰山壓頂般砸向曲羅生。
    曲羅生臉上的笑意仍在,敏捷地向側後方滑開半步,右手如靈蛇般探出,五指精準地扣住飛旋桌沿的一角。手腕順勢一擰,腰身借力急轉。沉重的木桌在他手中仿佛失去了大部分衝勢,被他巧妙地牽引著改變了方向,帶著殘餘的力道呼嘯著砸向吧台。
    轟隆——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咖啡館內炸開。吧台精美的台麵瞬間碎裂,玻璃瓶和咖啡器具如同被引爆般四散飛濺,混合著咖啡豆、糖粉和酒液的狼藉潑灑一地。碎片雨點般落下,砸在滿是汙漬的地磚上。
    煙塵與狼藉之中,曲羅生已如鬼魅般穿過四濺的碎片。
    “好吧。我本是希望你們也能拿出像我一般的坦誠。但事已至此,看來我隻能先擺平眼前的障礙,剩下的才有得談了。”
    他手中的傘忽然化身刺劍,直指九方澤的咽喉。後者反應亦是極快,側身避讓,傘尖擦著他的頸側掠過,帶起一絲涼意。他順勢抓住旁邊一張高腳凳的金屬腿,猛地掄起,沉重的包絨凳麵帶著風聲砸向曲羅生持傘的手臂。
    曲羅生手腕一翻,傘麵“唰”地再次張開,並非用作盾牌,而是像一麵旋轉的圓刃,邊緣的金屬骨狠狠磕在砸來的凳腿上。
    鐺!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響起,火花短暫迸現。高腳凳被巨大的力量蕩開,九方澤虎口發麻。
    曲羅生不給對方喘息之機,合傘、突刺、橫掃,傘柄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攻勢連綿不絕,點、戳、劈、掃,招招不離要害。傘尖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嘶鳴,傘骨掃過時帶起的勁風卷起地上散落糖粒,像卷起白雪。
    九方澤沉著應對,利用桌椅作為屏障和武器。他踢翻一張小圓桌擋開刺擊,桌麵竟然被傘尖洞穿了。這怎麽可能?來不及多想,他抓起一把黃銅咖啡壺擲向曲羅生,傘柄格開,咖啡壺撞在牆壁上,深褐色的液體和壺體碎片一同炸開。
    兩人在杯盤狼藉、滿地碎屑的咖啡館中纏鬥,照明燈都打滅了幾個。從散落的桌椅間打到吧台殘骸旁,又撞向通往二樓的木質樓梯。樓梯發出不堪重負的抱怨。九方澤抓住樓梯扶手穩住身形,曲羅生則借力一個輕盈的後翻,穩穩落在一張還算完好的卡座靠背上,居高臨下,傘尖微微下指,氣息絲毫不亂。
    短暫的僵持中,隻有兩人物品碎片偶爾滑落的細碎聲響。
    轟!!!
    忽然,一陣震耳欲聾的響聲出現了。
    簡直令人心髒驟停的巨響,仿佛從極遠的地底深處,或是厚重的雲層之上炸開,震得咖啡館的玻璃門嗡嗡作響,連帶著腳下的地板都傳來一陣微麻的震顫。
    但,那感覺並非近在咫尺的爆炸,更像某種龐大結構斷裂或崩塌的遙遠回響。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難以名狀的噪音驚得僵在原地,連九方澤和曲羅生也瞬間收勢,警惕地望向咖啡店的門口。最近的梧惠,隔著布滿指紋和外麵汙漬的玻璃,望向聲音傳來的遠方天際。
    她的瞳孔驟然擴張,失聲驚呼:“那、那是什麽?!”
    話音未落……
    一道無法形容的、極其強烈的光芒驟然穿透了玻璃門窗,如同無形的巨浪般洶湧灌入。這光芒熾烈、純粹,瞬間將光線昏暗的店內映照得如同正午。
    桌椅的陰影被壓縮到極致,幾乎消失,吧台狼藉的碎片、潑灑的液體、飛揚的塵埃,所有細節都在這強光下纖毫畢現,失去了原有的色彩,隻剩下刺眼的白。
    莫惟明被強光刺得瞬間閉眼,腦中卻閃過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太陽升起來了?
    不。不對!光影投射的角度……這光芒竟然是從西邊——從剛剛沉入黑暗的地平線方向橫掃過來的。仿佛落山的太陽被某種力量強行拽回,重新點燃漆黑的夜幕,以更自我的方式將光芒向大地傾瀉。
    戰鬥被這天地異象強行終止。九方澤和曲羅生幾乎同時放棄了對手,帶著驚疑不定的神色,幾個大步就衝到了店門口,與梧惠、莫惟明並肩而立,望向那片被強光統治的天空。
    金光之下,萬物失色。在所有人擋住臉的時刻,隻有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那片刺目的白熾,緊緊鎖定著天空中的某個點。過了幾秒,他的嗓音帶著一絲疑慮響起:
    “那個黑影……是鳥嗎?”
    “鳥?”
    莫惟明下意識地反問,同時感到鏡片微微發熱。視野中的強光迅速衰減、調整,恢複了清晰的視界。他順著曲羅生的目光望去,心髒猛地一沉。
    隻見在那片由西向東橫掃的、熔金般的光流中心,一個巨大的、清晰的黑色剪影正在高速移動。那輪廓,確實像一隻展翅翱翔的鳥。更令人驚駭的是,這散發著恐怖光明的“光源”本身,竟然是純粹的、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核。
    一個在光之海洋中逆流疾馳的晦暗剪影。
    他們屏住呼吸,看著那隻無法理解的“光中黑鳥”越來越近。在它龐大身軀掠過的軌跡後方,無數細小的、煤渣般的黑點正從地麵、從建築縫隙中升騰而起,匯成一股股黑色的煙流,瘋狂地追逐著它。
    當這不可思議的存在飛臨千華巷的上空時,那些地麵上,或是藏匿他處的、尚未死去的烏鴉,竟也有零星幾隻猛地抽搐,掙紮著拍打翅膀,搖搖晃晃地騰空而起,加入了追逐那黑暗光源的行列。
    直到此刻,借著那巨鳥靠近時散發的、幾乎要融化一切的光,他們才真正看清:天空中那些像是灰燼的漂浮物,赫然是一隻隻殘存的烏鴉。它們如同被巨鳥羽翼掀起的黑色雪沫,渺小得如同背景裏的噪點。
    這強烈對比無聲地昭示著天空中心那隻“鳥”本體的龐然,以及它距離地麵的遙遠,遠到足以讓它在視覺上維持著“鳥”的形態,而非一座移動的山巒。
    巨鳥的目標並非他們。它隻在東城區的天空盤旋了短短一圈,巡視一般威嚴。隨即,它調轉方向,以快得令人窒息的速度,朝來時的方位疾馳而回。它迅速消失在西方,回到現身的區域,又繼續向前,直到隱沒在西城區更遠處的建築輪廓後。它仿佛隻是在曜州這片被瘟疫和異常籠罩的土地上空,進行一次短暫而目的不明的掃蕩。
    籠罩天地的金光,隨著巨鳥的遠去,如同退潮般暗淡了些,但並未消失,隻像從正午變成黃昏。路燈慘淡的光芒和滿地狼藉的鴉屍,提醒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咖啡館內外陷入一片死寂。過了許久,角落裏才傳來一聲驚呼。
    “剛剛……那個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四人齊刷刷地回頭——是那對躲在翻倒桌子底下、瑟瑟發抖的情侶。男人臉色慘白,慌忙捂住女友的嘴,瘋狂地比著噤聲的手勢,生怕這聲音會再次驚動什麽。
    這聲驚呼似乎也驚醒了梧惠。她的大腦飛速運轉,瞬間轉身麵向二人,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製的急切:“現在不是打架的時候!剛才那個東西,我們所有人都看到了,太不正常了!一直留在曜州的曲先生,對這個……有什麽頭緒嗎?”
    曲羅生看向梧惠時,收斂了戰意和鋒芒,微笑不減:“我隻是照老板的命令行事,職責很明確,從不過多揣摩事態的發展”
    梧惠幾不可聞地“嘖”了一聲,飛快地翻了個白眼,嘴唇無聲地動了動,看口型像是在罵“問你也是浪費時間”。
    曲羅生仿佛沒看見她的不耐,話鋒卻極其自然地一轉。“不過……”他的目光似乎穿透出現裂紋的玻璃,投向外麵被強光扭曲的街道,“這個景象,倒是讓人想起在南國的時候。那種異常的白晝,對吧?畢竟,有能力支配晝夜輪轉的東西,這世上……可不多見。”
    莫惟明立刻向前邁了一步,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你果然知道什麽!包括我們在船上的時候……”
    他猛地刹住話頭,意識到自己差點被套出更多信息。
    曲羅生攤開手,姿態顯得誠懇:“何必如此緊張?不如,我們還是做個交易吧。我這個人,其實是很不喜歡打架的。如果能通過和談解決問題,對大家都好,不是嗎?天色也‘晚’了,不如你們先跟我去一趟緋夜灣?”
    又是什麽請君入甕的戲碼。這下三個人都在同一時刻擺出“拚死相搏”的架勢。
    “誒?我可是很有誠意的。你們看,”他滿麵無辜地指向窗外,“畢竟現在這個點兒,喊黃包車也困難,更何況……‘道路不平’。就算你們不願意在我們那裏歇腳,我們晚上也可以開車,安全地把你們各自送回去——您還是住在老地方嗎?”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九方澤身上,像是在尋常地谘詢,仿佛剛才的生死相搏從未發生。
    九方澤緊緊抿著唇,瞪著曲羅生,眼裏帶刺。這個人,怎麽能如此輕描淡寫?那些招招致命的攻擊、掀飛的桌子、破碎的杯盤都隻當是做夢?他如何像個沒事人一樣,若無其事地邀請他們去“做客”?這個人,早就不能用在南國時期“和平共處”時的態度審視了。
    他身後的兩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目光接觸的瞬間,無聲的信息已經傳遞完畢,達成了共識。莫惟明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對曲羅生說道:“好吧,我們考慮一下你的提議。”
    九方澤有些驚訝地回頭看向他們,但眼神解除後,他立刻明白原因——強行突圍,在曲羅生及其背後勢力的注視下,帶著赤真珠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迅速調整策略,誤導道:“他是衝我來的。東西在我身上。你們先走,我拖住他。”
    梧惠卻搖頭,迎著九方澤的目光,語氣帶著無奈的冷靜:“與其在這裏耗時間——”
    她的手已伸向自己的口袋。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口袋內側的瞬間……
    她碰到一隻手。
    冰涼、滑膩、帶著某種蹼狀結構的小小的手。
    那觸感轉瞬即逝,如同幻覺,卻讓她渾身汗毛倒豎。她像被毒蛇咬到般猛地縮回手,心髒狂跳不止。驚疑不定地抬起頭,她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曲羅生的肩頭。
    隻見一個皮膚青灰、身形瘦小如嬰兒的鬼怪之物,正如同壁虎般無聲無息地懸掛在他的肩膀上。而曲羅生本人卻仿佛對肩上這個可怖的存在毫無察覺。
    可是,此刻,他正隨意地拈著一枚散發著不祥暗紅色微芒的珠子。
    她幾乎是本能地再次摸向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
    剛才那瞬間的冰涼的觸感仍在指尖殘留。
    將珠子收攏進掌心,曲羅生隨即對著明亮的街道,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
    “看來,你們的確做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