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回:簡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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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修繕不久的羿府,迎來比先前慘烈得多的狼藉。
巨大的撞擊和難以理解的異變引發的震蕩,讓二層以上的部分區域發生了坍塌。沉重的木梁、碎裂的石膏板、扭曲的金屬裝飾物混雜著灰塵和瓦礫,將羿昭辰掩埋。
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塵土氣味。被壓在廢墟下的羿昭辰意識模糊。他隻覺得眼前一陣黑一陣白,不知道是燈泡壞了,還是某種錯覺。他剛才清醒了些,劇痛便從被壓住的腿部傳來,每一次嚐試挪動,都引來一陣鑽心的抽疼。他試圖眼前的碎木,卻牽動了肋間的傷處。
到底昏了多久?他不確定。難道已經過了一宿嗎?從破洞天花板透進來的、那持續籠罩整個曜州的強光,讓剛才恢複意識的他失去對時間的判斷。
就在他咬緊牙關,試圖用還能活動的手臂支撐著身體,一點一點從瓦礫堆裏艱難匍匐挪動時,一雙沾滿灰塵和汙跡的黑色警靴,穩穩地停在了他眼前。
羿昭辰的動作頓住,他艱難地抬起頭,順著皺巴巴的警褲向上望去。
他看到晗英驚愕的臉。
她身上的警服扣子扣得有些歪斜,外套的領子也沒完全翻好,幾縷發絲從匆忙束起的發髻中散落,貼在汗濕的額角。她臉上毫無血色,嘴唇緊抿,那雙總是堅強積極的眼睛裏,此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憂慮和焦急。她顯然是連衣服都來不及整理好就十萬火急地趕了過來。
回到這個她認為是家的地方。
看到羿昭辰灰頭土臉、被壓在廢墟下的慘狀,羿晗英毫不猶豫地蹲下身,急切地伸出手去抓他的胳膊:“哥!你怎麽樣?!快,我這就拉你出來!”
她猛地一拽——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猛地從羿昭辰喉嚨裏爆發出來。
羿晗英被這突如其來的慘叫嚇得渾身一僵,伸出的手如同被燙到般猛地縮了回來。她驚恐地看著羿昭辰瞬間煞白扭曲的臉,冷汗如同瀑布般從他額頭、鬢角滾落。
“幹什麽!生拽啊!”他喊道,“上刑也不是這樣的!”
仿佛剛才那一拽,不是要救他,而是要將他的骨頭生生扯斷。他眼前陣陣發黑,感覺被壓住的那條腿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貫穿,劇痛差點讓他再度暈厥。
“那那那怎麽辦啊?”
“先把上麵的東西挪開……別踩我身上!”
如果可以,羿昭辰也不希望和順眼的這個妹妹再見時,如此“充滿戾氣”。可這孩子遇到點事兒就不夠冷靜。這也是羿暉安從來不對她委以重任的理由。
羿晗英小心謹慎地開始挪動那些沉重的殘骸。灰塵彌漫中,羿昭辰忽然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正緩慢地從四肢百骸深處湧出。這種感覺是漸進的,從無到有的過程十分明顯。它不僅驅散了虛弱,甚至遠超他之前的常態,熾熱、洶湧,帶著一種荒唐的複蘇感。
他深吸一口氣,雙手猛地撐在身下碎裂的地板上,竟硬生生將自己的身軀撐了起來。伴隨著一陣“嘩啦啦”的碎響,壓在他身上的木屑和石膏塊紛紛滾落。
他如重見天日的樹,站得挺拔。
正在旁邊一處廢墟上的羿晗英,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力帶得重心一晃,驚呼一聲向下栽倒。羿昭辰眼疾手快,手臂一探,穩穩地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拽了回來。他力道不小,讓晗英手腕有些吃痛,但她臉上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驚喜。
“哥?!你、你已經好了嗎?還有哪裏痛嗎?”她急切地上下打量著他,目光最終定格在他臉上,“你的眼睛怎麽……”
羿昭辰下意識地抬手摸了下眼睛:“不是黑色嗎?”他問。
晗英略微點頭,羿昭辰沒再追問,他的注意力已被窗外天空的景象吸引。那隻巨大的、散發著不祥光芒的黑鳥剪影,正從西城區盤旋歸來,卻並未停留,而是裹挾著無數追隨的細小“煤渣”,徑直朝著更北方的天空飛去。
沒有半分猶豫,羿昭辰猛地轉身,動作利落得驚人。他幾步就衝到通往一樓的樓梯口——那樓梯在震蕩中已經殘破不堪。他看也不看,一腳精準地踏過幾個斷裂的台階,如同獵豹般矯健地向下衝去,速度快得帶起一陣疾風。
“等等我!”晗英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行動驚得一愣,慌忙追了上去,卻發現自己根本追不上,“你要去哪兒?!”
“那隻鳥!”羿昭辰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它、它從哪兒來的啊?為什麽要破壞我們家啊?!是它做的嗎?!”
晗英一邊艱難地追下破損的樓梯,一邊氣喘籲籲地追問。
衝到一樓玄關的羿昭辰猛地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不,它出現在我們家。”
晗英一時愣在原地。
“有車嗎?”羿昭辰立刻追問,目光掃向門外。
晗英回過神,搖頭:“我、我是跑過來的!黃包車根本叫不到。按道理,現在都快淩晨了……”
羿昭辰立刻意識到,自己昏迷的時間遠比想象中短得多。這也許是個好事。
晗英又補充道:“現在要車,隻能去公安廳開!話說,我趕來的時候,看到門口有輛撞壞的車……我嚇壞了,猜到家裏肯定出事了。在院子裏,我還沒看出什麽,可一進門……沒想到連二樓的天花板都……”
話音未落,羿昭辰的身影已如離弦之箭,衝出大門,朝著公安廳的方向疾馳而去。他的速度快得驚人,健步如飛,在持續強光映照下的庭院小徑上,似乎留下了一道極其短暫、如同錯覺般的金色殘影。
羿晗英跺了跺腳。
“喂!哥!等等我啊!”
羿晗英拚盡全力追趕,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兄長那快得不似常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沒跑出多遠,胸口就火燒火燎,肺像要炸開,雙腿灌了鉛般沉重,隻能撐著膝蓋在路邊大口喘息,汗水和灰塵混在一起,狼狽不堪。
大概過不到一刻鍾,就在她茫然四顧,不知如何是好時,一陣引擎的咆哮聲由遠及近,刺破了被強光籠罩的詭異寂靜。一輛警車如同脫韁的野馬,無視路上堆積的障礙,以近乎失控的速度疾馳而來。
它沒有絲毫減速或避讓的意思,車頭凶狠地犁過滿地狼藉的烏鴉屍體。一個急刹,它穩穩地停在氣喘籲籲的羿晗英麵前。羿昭辰隔著玻璃看向她,連一句“上車”都沒說,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副駕駛。
羿晗英沒有絲毫猶豫,拉開車門就鑽了進去。車子立刻如同離弦之箭般再次躥出。
副駕駛座上,羿晗英緊緊抓著門把手和安全帶,身體隨著車輛的顛簸而晃動。車輪碾過那些僵硬的軀幹,發出密集而短促的“哢嚓”聲,那是細小骨骼被無情壓碎的悶響。還有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濕黏的聲音,仿佛有無數裝滿漿果的口袋被車輪壓爆,黏稠的血肉和內髒被擠壓、碾開,在輪胎和路麵之間發出令人作嘔的粘連和剝離聲。
這輛冰冷的鋼鐵機器,在她此刻的感知裏,儼然化身為一頭沉默而貪婪的巨獸。它張著血盆大口,無情地吞噬著這條由死亡鋪就的道路,將那些可憐的、曾經活過的生靈在車輪下碾碎、壓扁,變成黏附在底盤和輪胎上的、汙濁不堪的殘渣。
晗英隻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那持續不斷的碾壓聲,透過薄薄的車壁鑽進她的耳朵。她死死地低著頭,視線隻敢盯著自己沾滿灰塵的靴尖。即便她知道,這樣並不能就此隔絕外麵那地獄般的景象和聲響。
每一次顛簸,每一次碾壓的悶響,都像是在巨獸的胃袋裏進行著一次殘酷的消化。而她,正坐在這巨獸的腹腔之中,被迫感受著這場無聲而血腥的盛宴。
最終,警車在宿江邊上戛然而止。渾濁的江水在持續強光的照射下,反射著一種令人不安的光澤。
羿昭辰沒有絲毫停頓,推開車門,目光掃過江邊停泊的船隻。他幾步就衝到一艘老舊的機動艇旁,利落地翻身跳了上去,甲板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直接蹲在船尾,抓住那冰冷的手搖曲柄開始用力轉動。
剛下車的羿晗英被他這連串動作弄得有些懵,但看到他試圖發動引擎,立刻明白過來。她連忙跑到係船柱旁,手忙腳亂地去解那纏繞了好幾圈的、濕漉漉的粗大纖維繩結。
“哎!你、你們幹什麽?!這、這是我家的船!”
一個穿著沾滿魚鱗圍裙的中年男人慌慌張張地從旁邊的漁棚裏跑出來。
引擎似乎不太情願地被喚醒,開始發出斷斷續續的“突突”聲。
“征用了。”羿昭辰的聲音冰冷而簡短,他終於抬起頭,刺向那個漁民,“你也被征用了。過來開船。”
“什、什麽?!”漁民嚇得瘋狂搖頭,踉蹌著後退好幾步,手指顫抖地指向江對岸,“開、開船?去、去那邊?!不行!絕對不行!你沒看見嗎?那個妖怪……妖怪在鍾樓上啊!”
羿晗英順著他驚恐欲絕的目光望去。
江對岸,那座標誌性的、高聳的鍾樓頂端,正散發著比周圍環境強烈數倍的光芒。那光芒的核心,卻是一個巨大而清晰的、蜷縮著的黑色剪影!輪廓依稀可辨是鳥形,如同一個黑洞,盤踞在光之塔頂,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威壓。僅僅是遠遠看著,就讓人心生寒意。
晗英的心髒猛地一跳,僵在原地。
“哥……”她下意識地想阻止。
然而,羿昭辰仿佛沒聽見漁民和妹妹的聲音。老舊的引擎聲終於變得穩定而有力,噴出一股帶著濃重機油味的黑煙。他朝晗英低喝:“上來!”
“可是……”
晗英看著手中還沒完全解開的、濕滑沉重的纜繩。就在這時,羿昭辰似乎失去了耐心。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解繩結,而是直接攥住了那根緊繃的、濕漉漉的粗纖維纜繩。
就在他手指收緊的瞬間,一股灼熱的氣息驟然彌漫開來。那堅韌的纖維纜與他掌心接觸的位置,竟被無形的烈火舔舐,瞬間焦黑、炭化。伴隨著一聲輕微的脆響,纜繩竟被他徒手硬生生攥斷了。
斷裂的繩頭冒著縷縷青煙,無力地垂落水中。
失去束縛的機動艇,在引擎的推動下,立刻開始緩緩漂離岸邊。
“啊!”
晗英驚呼一聲,再也顧不得許多,幾乎是憑著本能,一個箭步向前猛衝,在船體離開岸邊的瞬間,奮力一躍。
砰!
她重重落在搖晃的甲板上,船身劇烈地起伏顛簸,差點將她掀翻。她慌忙抓住船舷穩住身體。小艇尚未完全平穩,引擎聲驟然加大。羿昭辰猛地將操縱杆推到底。這艘老舊但動力尚存的漁艇,劈開泛著金光的渾濁江水,義無反顧地朝著對岸疾馳。
盡管還有很多問題,但看著羿昭辰堅定的目光,晗英不敢打擾。最近的對岸是沒有渡口的,羿昭辰毫無顧忌,就這樣駛著機動艇衝向碎石灘。船體與石頭摩擦發出刺耳的刮擦聲,船底幾乎要被撕裂。
在尚未完全停穩的顛簸中,羿昭辰已躍下船頭,身輕如燕。他的腳尖在坑坑窪窪、遍布障礙的碎石灘上疾點,如履平地。
羿晗英卻已是強弩之末。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硌腳的碎石上。無論如何拚命追趕,那個堅毅決絕的背影都如同海市蜃樓般,在她力竭的視野裏越拉越遠。
她不知道到底怎麽了。
這裏距鍾樓還有一段距離,但羿昭辰不知疲憊。當他終於衝到鍾樓那巨大的拱形石基下時,一絲荒謬的念頭閃過——竟還有人在此守衛?他真不知道該不該欣慰。
“讓開。”
羿昭辰腳步不停,直衝大門而去。然而那些警衛如同聾了一般,對他的命令充耳不聞。隻有黑洞洞的槍口隨著他的逼近而微微抬起。
“睜大眼睛看看老子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