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八回:超導
字數:5944 加入書籤
莫惟明、梧惠和九方澤沉默地跟在曲羅生身後,穿過光芒沐浴的街巷,最終來到了緋夜灣那熟悉又令人不安的區域。這次曲羅生並未帶他們走向那扇沉重的大門,而是繞行至一處僻靜的露天庭院入口。
庭院內草木蔥鬱,鐵藝的桌椅精致美麗,本應是鬧中取靜的雅致之所。但在那恒定冰寒的光下,一切都失去了原有的韻味,蒙上了一層詭異的光暈。
他們的腳步剛踏入庭院,目光便被涼亭頂上的景象牢牢釘住。
涼亭那飛翹的簷角尖上,穩穩立著一個身影。一襲刺目的紅衣在強光下似燃燒的火焰。
正是朽月君。
她高高地站在那兒,似是在眺望風景,但手中又在做些什麽。隨著她的動作,庭院的地麵之下,竟憑空湧現出無數道細密的、流淌著赤紅色絲線。這些光絲如同活物般拔地而起,迅速交織、纏繞、生長。
轉瞬之間,這些赤紅光絲竟化作了巨大的、盛放的紅蓮和蜿蜒纏繞的花莖。它們形態柔韌,在庭院上空交織成一張巨大、柔軟、卻又散發著驚人威壓的光之羅網。原本屬於蓮花的清雅香氣此刻變得濃烈,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味。
曲羅生腳步一頓,停在庭院入口,不再向前。莫惟明三人也驚愕地停步,屏息凝神地看著這超乎想象的一幕。朽月君在做什麽?
就在這時,眼尖的梧惠猛地抬手指向那由紅蓮與光莖編織的巨網深處,聲音帶著驚疑:
“那是什麽?”
隻見在那層層疊疊、流光溢彩的紅蓮光網中央,一個渺小的、急速下墜的黑點正變得越來越清晰。那是一個人影!正從極高的天際朝著庭院直墜下來,速度快得令人心驚。
就在那人影即將以毀滅性的姿態砸落地麵的千鈞一發之際,庭院上空紅蓮之網仿佛受到無聲的指令。所有柔軟的光之花莖猛地向上瘋長、延伸。它們不再是靜態的網,而是化作了無數條靈動的、充滿韌性的光之觸手,迎向那下墜的身影,
嘭!
人影重重地撞入了那片由光芒構成的紅蓮與花莖之中。預想中的撞擊並未發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悶的聲響。花莖發揮了驚人的緩衝作用,它們包裹、纏繞、卸力。但衝擊力多少讓外圍的光之花莖承受不住,紛紛斷裂、崩解。
斷裂之物,化作無數片燃燒著赤紅光芒的、半透明的蓮花花瓣,如同紛飛的血雨,無聲地飄散、消融在庭院之中。而那個被接住的身影,則以一個有些狼狽但不致命的方式,墜落在了鋪著鵝卵石的地麵上。
“水、水無君?”
梧惠心頭一緊,下意識就想衝上前去,但腳步剛邁出沒幾步,便猛地刹住了。緊隨其後的九方澤和莫惟明看清了狀況,臉色瞬間變得凝重。
水無君的左小腿自腳踝以下,竟齊根而斷。傷口截麵異常平整,此刻已不再有鮮血滲出,隻有一片凝固的、如同冷卻熔岩般的暗色斷麵,邊緣隱隱泛著焦黑。即使不再流血,那缺失的肢體和猙獰的傷口本身,就足以讓人頭皮發麻。
“你……這是怎麽回事?!”
水無君卻感覺不到絲毫痛楚。她甚至沒有低頭去看自己的斷腿,隻是微微抬起雙手,掌心朝下,對著庭院中散落的兩截斷刃虛虛一引。
嗡!
那兩柄造型奇特的斷刀如同受到無形召喚,劃破凝固的空氣,飛回她的手中。
九方澤眉頭緊鎖,轉向曲羅生:“曲先生,麻煩拿些繃帶和清水。我知道怎麽處理這種傷,不會耽誤太久。我們也不會拋下水無君離開。”
曲羅生尚未回應,一個新的、帶著一絲慵懶卻又隱含威儀的女聲,從回廊陰影中傳來。
“沒那個必要吧?”
隨著話音,又有一襲紅衣的身影款步走出光與影的交界處。天璿卿·殷紅。她臉上帶著一絲甜蜜的笑意。“六道無常的恢複力,這點小傷,很快就能愈合如初。”
與此同時,涼亭頂上的朽月君也輕盈地飄落下來,如同沒有重量的紅葉。她穩穩落在殷紅身側幾步遠的地方,那張美得極具侵略性的臉上,浮現一抹譏誚的弧度。她斜睨著水無君,紅唇輕啟,聲音同浸了冰水的絲綢一樣滑膩。
“誰說不是呢。這點小傷還要大費周章,那才真是丟人現眼。”
水無君竟也不惱。她婉拒了九方澤的幫助,聲音依舊平淡無波:“不必管我。”
九方澤終究於心不忍,環顧四周,拖來一張鐵藝的椅子。
但梧惠怔怔地站在原地。莫惟明注意到,她緊盯著並排站立的殷紅和朽月君。
她被一種強烈的違和感抓住了。
她的視線死死鎖定在殷紅身上那襲華美繁複的紅衣。
那款式、那紋樣、那在強光下流淌的光澤……分明和她不久前,在緋夜灣見到朽月君時所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如宮牆上沉澱了時間的釉色,帶著暖調的醇厚與內斂的光;如硯台裏研開的朱砂,濃而不豔,靜水深流。暗紋上有香檳的金色提亮,如晨光熹微時掠過葉尖的薄金,也點綴在盤扣的蕊心。墨黑的盤扣和滾邊像古畫勾勒山水的墨線,收斂朱紅的暖意。
尤其連那耳上異形的珍珠墜、腕間極細的啞光金鐲也如出一轍。除了粉色琉璃藝的蝴蝶簪子,沒有什麽地方,和那天見的朽月君是不一樣的。反觀朽月君的衣裳,恰與記憶中,在羿府“作客”時的“殷紅”所穿得別無二致。
梧惠完全明白了。
“是你!”她忽然衝到朽月君麵前,“那天我在羿府見到的九爺,不是九爺,而是你變的!九爺從來就沒有被帶走,但她……一直以你的樣子在外活動,偶爾會顯露真身。所以你才能立刻知道琉璃心和我的情況,所以你能辨認出膠卷的氣息,所以你——所以是九爺在找遺落在船上的赤真珠,而不是你!”
“玉衡卿和她的弟子,知道這回事嗎?”反應過來的莫惟明立刻追問。
兩人並不回答。而不知何時,曲羅生也已經站在了殷紅身邊。不等他們繼續討要說法,異象突生。黑暗降臨。那籠罩了整個曜州、如同正午驕陽般的光芒,瞬間消失了。
不是緩緩褪色,不是逐漸黯淡,而是像一塊巨大的、無形的幕布被猛地扯掉,又像是支撐著這片虛假白晝的根基驟然崩塌。
上一秒,視網膜還被灼目的金光塞滿,庭院裏白色大理石雕塑、修剪成幾何形的樹籬、鑄鐵雕花的桌椅輪廓都清晰得刺眼。下一秒,所有的光信號被強行掐斷,純粹的、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吞噬靈魂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們所有的感官。
這黑暗是如此純粹,如此徹底,以至於在最初人的大腦無法處理“視覺”這個概念。像是被投入了宇宙最幽深的虛空,失去了上下左右的方向,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無光”。強烈的明暗轉換讓視覺神經瞬間過載又瞬間斷線,殘留的金色光斑在絕對的黑暗中瘋狂灼燒,耳邊隻剩下血液奔流的嗡鳴和心髒狂跳的擂鼓聲。
然而,這令人窒息的絕對黑暗,僅僅是人類感官在劇變下的瞬間錯覺。
緊接著,在視覺神經開始艱難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正常”黑夜時,梧惠才遲鈍地意識到眼前並非完全的黑暗。如同沉睡的星辰被喚醒,庭院各處精心布置的西洋燈飾,開始頑強地穿透那濃稠的夜色,重新宣告自己的存在。
鑲嵌在白色廊柱基座上的、小巧的銅質地腳燈,散發出溫暖的鵝黃光暈,如散落的金粉照耀路徑的輪廓;懸在雕花涼亭穹頂下的、包裹著彩色玻璃罩的瓦斯燈,透出朦朧而夢幻的橘紅、靛藍與翠綠,將繁複的花紋投射在周圍的地麵上;攀爬在白色格子廊架上的蔓生玫瑰叢中,纏繞的微型彩燈串也次第亮起,如同蘇醒的螢火蟲群,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梧惠還記得這裏。這裏是莫恩曾經帶她潛入的地方。她甚至還記得小小的骨龍的式神所攀附過的那道纏繞著燈帶的那條鐵架。
更遠處,千華巷主幹道上,一排排造型優雅的煤氣路燈,頂端的玻璃燈罩也煥發著穩定的、如同奶油般柔和的光芒,它們沿著街道延伸,如同一條條流淌的河流,勾勒出沉睡城市的骨架。城市的天際線輪廓在深藍近乎墨黑的天幕下顯現,高樓窗戶裏透出星星點點的、屬於“人”的燈火,巨大的霓虹招牌閃爍跳躍,紅藍綠紫的光斑在夜色中舞動。
隱約的汽車引擎聲和喇叭聲,如同城市的脈搏,重新開始微弱地跳動。
一切變化快得令人眩暈。前一秒還是凝固的、令人無所遁形的白晝煉獄,下一秒便切換回了光影流轉、繁華依舊的都市夜景。這熟悉的“正常”景象,在經曆了那詭異的“白晝”後,反而顯得像精心搭建的舞台布景。突兀,不真實。
庭院裏,那濃鬱到令人作嘔的、朽月君法術殘留的、如同凝固血漿般的蓮香,在帶著涼意的夜風吹拂下似乎也消散了一些,重新混入了草木泥土和遠處隱約飄來的酒水香氣。
強加於世界的“太陽”熄滅了,留下人類親手點燃的萬千燈火,在重歸的黑夜中編織繁華的幻夢。梧惠站在被玻璃燈和地腳燈重新點亮的庭院裏,感受著夜風帶來的微涼,看著眼前在斑斕光影下神色各異的眾人,方才的種種驚心動魄與此刻的“平靜”交織在一起,讓她感到一陣更深的、源於未知的寒意。
這夜晚是真的回來了嗎?還是說,那消失的光明巨鳥隻是暫時斂去了羽翼?
“這次應當算是真正的日落吧。”殷紅笑了一下。
曲羅生在殷紅耳邊說了什麽。她走上前,向梧惠伸出手來。梧惠感覺自己不受控製地抬起手,將法器還給了她。但,她覺得,自己還是擁有自控力的,隻是那一刻,在那種無法忤逆的催眠般的威嚴之下,她別無選擇。
“好孩子。”她這樣說。
梧惠知道,若不還給她,三人恐怕很難走出這個院子。
其他人沒有說什麽。這時,水無君已經重新站起身,來到他們身邊。這給了梧惠莫大的鼓勵。她略微低頭,發現水無君的腳已經完全康複了,隻是失去了鞋子。
“我是很想請你們做客的。”殷紅這樣說,“隻是夜深了,幾位似乎也沒有長時間停留的打算。不過呢,隻是在庭院裏坐著聊聊天,這總可以吧?說上幾句,我便請人送你們回家。若想在這兒住一晚上,我等也是十分歡迎的。對了,九方先生,您那裏可還住得習慣?有什麽缺的東西?”
“都很好。”九方澤隻是這樣說。
殷紅點了點頭,示意幾人入座。就在這時,他們注意到桌麵上出現了兩個幹淨的信封,上麵赫然寫著莫惟明和梧惠的名字。這熟悉的字體和內容讓他們再度陷入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無須多言,這是九皇會對瑤光卿和隱元卿的邀請函。
他們沒敢把信打開。
“果然你們也收到了。”殷紅若有所思,“在我的地盤得到這種東西,似乎我是洗不清白了。不過你們應當也看見了,我們不曾有什麽小動作……實際上,就在不久前,我也得到了對‘天璿卿’的邀請,同樣,這次沒有指定地點。至於天權卿——若虞小姐仍算,九方先生回去後,應當會在她附近找到邀請函吧……”
九方澤不受控製地站起身來,像得到某種指令似的。殷紅輕笑了一聲,讓曲羅生為他安排車輛,先行離開。他一定迫切地想知道虞穎和今年邀請函的情況了。
“二位不急。”她壓製著另外兩人,“這信,隻是一段插曲。我有額外的事同你們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