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七回:坍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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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人隻是靜靜地站在他的麵前,不言不語。
    距離足夠近了,羿昭辰終於察覺,這些警衛中央的瞳仁,並非正常的黑色,而是一種死氣沉沉、毫無光澤的暗金色。沒有絲毫活人的神采,隻有一種冰冷的、非人的漠然。
    這還是人嗎?或者說,已經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開槍了。不想死的滾蛋。”
    羿昭辰厲聲警告,同時拔出配槍,毫不猶豫地朝著最近一名警衛的腳邊地麵扣動扳機。
    砰!
    刺耳的槍聲在鍾樓腳下回蕩,彈頭飛濺。
    然而,槍聲卻沒能激起任何漣漪。警衛們臉上甚至連一絲肌肉的抽搐都沒有,眼也不眨一下。但槍響的刹那,仿佛觸發了某種指令,所有警衛如被無形的線扯動。
    他們僵硬卻迅捷,帶著一股機械的、毫無生氣的凶狠,齊齊朝著羿昭辰猛撲過來。目標隻有一個——製服眼前的闖入者。
    羿昭辰不退反進,切入撲來的人影縫隙。左手鐵鉗般扣住一隻持槍的手腕,反向一擰,骨骼發出錯位聲,長槍脫手;右肘帶著破風聲狠狠撞在另一名警衛的胸口,將其砸得倒飛出去,撞在石基上發出悶響。同時,他旋身一記淩厲的過肩摔,將另一個撲來的警衛狠狠摜在堅硬的地麵。動作幹淨利落,充滿實戰的狠辣與效率。
    不到三息之間,幾名被控製的警衛已如同被拆散的零件般倒伏在地。解決眼前的障礙,他猛地抬頭,目光穿透了鍾樓基座的陰影,死死鎖定那高聳塔尖之上。
    那裏正持續散發著液體般流淌下來的強烈光源。
    仰視著盤踞其上的巨大黑色剪影,羿昭辰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的推測。
    “羿科長的行動,真是利索啊。”
    一個冷冷的女聲毫無征兆地在他身側響起。
    羿昭辰扭頭,看到水無君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站在幾步之外。她那身平日裏如深邃夜幕般的深藍旗袍,在這鋪天蓋地的金色強光下,竟呈現出一種奇異而醒目的碧色光澤。
    “六道無常的速度,還真是慢啊。”
    羿昭辰收回目光,語氣淡漠,聽不出是嘲諷還是陳述。
    “有事耽誤了一下。”水無君對他的態度毫不在意,“你們讓三足金烏的蛋孵化了?”
    “我哪兒知道。”羿昭辰回答幹脆,但隨即又補充,“不過看這樣子,的確如此吧。”
    “……還真是大膽啊。”
    “我一段時間沒回家,鬼知道有沒有誰布置什麽催化的法陣。”他話鋒一轉,語氣裏多少帶著質疑,“但,塵封了不知多少年的三足金烏之卵,真能這麽輕易就在我家那破宅子裏孵出來?我總覺得沒這麽簡單。”
    水無君輕輕頷首,深碧色的旗袍在強光下流轉著微芒。
    “你府邸確實有不少從南國的特殊儀器,這點我知道。但若要催生金烏破殼所需的力量……即使換算成整個曜州的電力集中供應,也遠遠不夠。”
    羿昭辰側目瞥了她一眼,帶著點荒謬的意味:“電也能孵蛋?真新鮮。”
    “隻是個比喻。不過,雷電化生,本就是天地間至陽至剛的力量之一,當然可以。”水無君難得耐心解釋了一句,隨即她的目光也染上困惑,“但奇怪之處正在於此。三足金烏乃日之精魂所化。它破殼而出,理應本能地回歸天際。為何會盤踞在這鍾樓頂上?難道隻是因為……這裏夠高嗎?”
    羿昭辰望向河對岸南城區的方向。
    “南城區比這鍾樓高的建築比比皆是。但,如果這真的是三足金烏……我絕不允許它就這麽飛回天上去。”
    水無君微微挑眉,眸子轉向他,帶著審視。
    “阻止它?你還能阻止太陽不成?”
    “有何不可?”羿昭辰語氣強硬,“我就當它已經是羿家的財產了——雖然那個獨斷的家夥根本沒跟我提過半個字。緊要關頭,羿暉安這死女人不知道哪兒去了”
    水無君輕輕歎氣,仿佛印證了某種猜想:“果然。殷社的人將其‘贈予’你們了。”
    羿昭辰猛地盯住她:“你知道些什麽?”
    “用猜的也知道。”水無君的語氣波瀾不驚,“公安廳和殷社,暗中必有交易。你們那位司令大人,答應了天璿卿什麽條件?”
    “我一打雜的我哪兒知道?”他冷哼一聲,“別說她了,皋月君也不知道在幹什麽。”
    “毒凶刑惡·皋月君、子朔天泉·霜月君、冰杪星回·極月君,還有……羽乏槐荒·卯月君,他們的氣息都不在曜州境內。很可能是去密謀什麽要事,一同離開了。”
    羿昭辰想起那日在貧民區巷口,皋月君被霜月君強行帶走的情景。
    水無君的眸子在強光下仿佛兩泓深潭,她看著羿昭辰,聲音依舊沒什麽溫度。
    “你真要抓那隻鳥?我倒是可以幫你。”
    “你有辦法?”
    “在南國的時候,我曾協助殷社,捕獲過一頭偽龍般的巨大生物。雖然眼前這隻金烏看上去……大得多。但原則上,同一套方法行得通。”
    “嗬,”羿昭辰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笑聲,帶著明顯的揶揄,“你又為虞家效力,又給殷社幹活,現在轉頭又要幫公安廳的忙?水無君,你打的到底是什麽算盤?”
    水無君對他的嘲諷毫不在意,隻是平靜地回應:“我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便動身了。
    沒有多餘的解釋,也沒有蓄力的前兆。水無君雙手閃電般探向腰側,兩柄泛著寒光的斷刃已然出鞘。她足尖在地麵輕輕一點,整個人如同擺脫了重力束縛,拔地而起。
    她的身影並未直衝而上,而是以一種違背常理的姿態,輕盈地貼上鍾樓那粗糙的牆麵。旗袍在強光下劃出一道詭異的弧光。她的動作流暢得不可思議,腳尖在牆麵、突出的石雕、窗沿,甚至是垂直的廊柱上疾點借力,沿著鍾樓巨大塔身,竟是與地麵幾乎平行地旋行、攀升、飛簷走壁。
    幾乎在她騰空而起的同時,原本隻有強光的天空,驟然湧現出無數密集的、不知源頭的漆黑鎖鏈。鎖鏈從虛空中直接凝結而出,帶著森然寒意,瞬間將那片流淌的光之海切割得支離破碎。鎖鏈縱橫交錯,發出清脆刺耳的金屬摩擦與碰撞聲,編織成一張遮天蔽日的巨大羅網,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朝著鍾樓頂端、朝著那盤踞的金烏巨影,當頭罩下。
    嘩啦啦——
    密集的鎖鏈碰撞聲如同驟雨,震耳欲聾。巨大的衝擊力讓整個鍾樓都微微震顫,塔頂的碎石瓦礫簌簌下落,砸在羿昭辰腳邊的地麵。
    而此刻,刺目的光芒吞噬了水無君的輪廓,從羿昭辰的角度仰頭望去,除了那片令人無法直視的光海和其中翻騰舞動的巨大黑色鎖鏈之網,再也看不到水無君的任何蹤跡。
    隻有那持續不斷的、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在強光與鴉影下宣告著捕獲行動的正式開始。
    那一直如同雕塑般沉默的巨鳥,第一次發出了聲音。
    但那並非尋常的鳴叫,而是一種撕裂空氣、超越人耳承受極限的尖嘯。羿昭辰隻覺得雙耳如同被燒紅的針貫穿,劇痛瞬間淹沒一切聽覺,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嗡鳴。他彎下腰,雙手死死捂住耳朵,眼前陣陣發黑。
    當他強忍著劇痛再次直起身,望向天空時,不由得張大了嘴。
    隻見那巨大的金烏,竟然猛地抬起了遮天蔽日的雙翼。纏繞在它身上的鎖鏈網被這恐怖的力量掙得“嘩啦”作響,火星四濺。它竟悍然掙脫束縛,裹挾著殘留的半身鎖鏈,朝著更高的蒼穹扶搖直上。
    就在它騰空的瞬間,羿昭辰的瞳孔刹那間擴散。他以為自己看錯了。那些狂亂舞動、即將崩斷的鎖鏈末端,似乎緊緊纏繞著一道渺小的人影的腳踝。
    一股冰冷的寒意頃刻間將他籠罩。
    “水無——”
    他下意識地嘶吼出聲,聲音卻淹沒在嗡鳴和呼嘯的風聲裏。
    話音未落,更驚人的一幕發生了。
    那被拖拽著高速飛升的渺小人影,竟在空中猛地一個折腰,動作決絕得讓人心顫。一道微光在刺目的金色背景中極其短暫地一閃而逝。緊接著,似乎有暗色的液體在強光中潑灑,又瞬間被恐怖的高溫蒸發殆盡。
    淡淡紅霧轉瞬即逝。
    那道小小的人影,如同被折斷翅膀的飛鳥,被慣性甩飛出去。一道淒涼的弧線在空中劃過,急速墜向鱗次櫛比的屋頂和刺目的光幕之中,消失在城市未知的角落。
    羿昭辰僵在原地。
    讓水無君出手難道是個錯誤的決策?
    他來不及細想,一股無法形容的壓迫感海嘯般從天而降。那隻剛剛掙脫鎖鏈、飛向高空的龐然巨物,以比上升時更快的速度猛然折返,挾萬鈞之勢,如同墜落的太陽,朝著鍾樓俯衝而下。
    大地在哀鳴,狂風將地上的碎石、塵埃乃至尚未被碾碎的烏鴉屍體卷起,形成狂暴的巨浪,又在瞬間汽化。刺目的光不再是籠罩,而是如同熔化的黃金般從巨鳥身上傾瀉流淌,將羿昭辰周身的一切都染成一片灼熱沸騰的金色煉獄。
    空氣被高溫扭曲,發出劈啪的爆響,視線所及的一切都在光芒中熔化、變形。
    陰影瞬間吞噬了羿昭辰立足之地。
    巨鳥降臨了。
    卷起的颶風幾乎要將羿昭辰掀飛。它龐大的身軀矗立在眼前,每一根黑色的羽毛,都鍍了一層金黃的光焰,散發著足以焚毀萬物的熱浪。
    時空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
    羿昭辰被迫抬起頭,仰視這近在咫尺的、神話中走出的存在。
    然後,他的目光對上了那雙眼睛。
    那是兩輪巨大的黃金之眼。正如他之前在房門前窺見的、流淌著玄奧紋路的眸子。此刻它們不再是驚鴻一瞥,而是毫無遮掩地、帶著神隻般的漠然與威嚴,直直地俯視著他,如同在審視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
    他再度看到那變幻的瞳紋。視覺清晰地傳遞著畫麵,但隨之而來的,是眼球深處湧現的、似被無數鋼針反複穿刺的劇痛。那是直視真正太陽也無法比擬的灼燒感,像是要將他的視網膜連同大腦一起點燃、熔化、蒸發。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
    在那雙眼的凝視下,在那浩瀚如淵的神威籠罩中,他的身體僵硬得像被炭化一般。
    像被火焰燎到了神經,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點燃他混亂的思緒。
    帶著孤注一擲的試探,他喊出了一個咒語。
    “……羿暉安?”
    那對比黑暗更深邃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聲比之前更加淩然的尖嘯從巨鳥喉中爆發。
    緊接著,龐大的身軀揚起脖頸,像是有什麽東西卡在了喉嚨深處,劇烈地痙攣起來。伴隨著兩聲悶雷般極其不自然的咳嗽聲,巨鳥猛地低頭,吐出一團金紅的光焰。
    火光將羿昭辰完全籠罩。他下意識地閉眼,很快發現自己並未感到預想中的焚身之痛。火焰很快散去,而他的腳邊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枚與人類頭顱一般大小的、漆黑的卵,沾染著黏稠的、淺金色澤的唾液。
    羿昭辰的視線甚至來不及在這顆失而複得之物上停留半秒。
    眼前山嶽一樣的巨鳥的身影,其龐大的物質和能量,在某種形似引力的作用下,向著核心一點瘋狂地塌陷、壓縮。光芒不再向外輻射,而是向內瘋狂地收束,空間在它周圍肉眼可見地扭曲、折疊,形成一個短暫而駭人的視覺的漩渦。
    毀天滅地的光芒如被無形之手攥緊,演變成一個刺目到無法形容的光點。藍白色、橙紅色、黑色……它急速黯淡、冷卻。被壓縮到極致的瞬間,像一個被戳破的氣泡,所有的光,所有的熱,所有的壓力,都無聲地熄滅。
    跪坐在餘燼未熄的深坑中,羿暉安緊緊捂住自己的雙眼。
    黑色的尖甲用著像要將眼睛挖出來一樣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