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五回:物質 能量 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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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惠是被一種過於徹底的寂靜驚醒的。
費力地睜開眼,房間裏一片昏暗,隻有窗外透進一點深沉的墨藍。
她猛地坐起身。
天黑了?!
她倒抽一口冷氣,懊惱地抓了抓睡得亂糟糟的頭發。
這下好了,睡到天黑,晚上還怎麽睡?她掀開薄被下床,殘留的藥力讓她腳步還有點搖晃,她隻當是久睡導致的正常的不協調。
“你怎麽不叫我起床啊……”
她拉開臥室門,客廳也籠罩在昏暗裏。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房間裏顯得突兀又響亮。
當她意識到客廳並沒有人時,她稍愣一陣,抬高了音量。
“莫惟明?你在嗎?”
回應她的隻有一片死寂。
梧惠皺了皺眉,心裏的那點起床氣被一絲疑惑取代。她趿拉著拖鞋,先走到莫惟明的臥室門口,象征性地敲了兩下。裏麵悄無聲息。她又去敲浴室的門,同樣無人回應。甚至,連小儲物間她都拉開看了一眼,空蕩蕩的。
有點餓了。她快步回到自己房間,匆匆換了身外出的衣服。
黃銅的光澤在昏暗裏微閃。梧惠摸走了門口的備用鑰匙。她出門走下樓去。
殘餘的睡意徹底消散。
街道上空無一人。
路燈昏黃的光暈照著空蕩蕩的路麵,往常偶爾竄過的老鼠都不見蹤影。兩側的店鋪門窗緊閉,像一張張沉默的嘴。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灰塵和……
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萬物都凝固了的味道。
沒有車聲,沒有人語,甚至沒有風聲。
整個城市仿佛被按下快門定格,又像是被遺棄在沙盤上的建築群模型。
太晚了嗎……?已經半夜了?因為屋子太黑,梧惠沒有戴表也沒看時間。
她站在公寓門口,後背莫名地升起一絲涼意——即使並沒有秋日清冷的晚風。她左右張望,下意識把手插進口袋,冰涼的鑰匙硌著手指。
梧惠沿著街道走了好一段路。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她裹緊了外套,果斷轉身往回走。算了,先回去。等莫惟明回來,非得好好說道說道今天這莫名其妙的遭遇不可……
她加快了腳步。推開紫薇公寓沉重的大門,走上樓梯。
鑰匙插進鎖孔,擰動時發出的“哢噠”聲在寂靜的樓道裏異常清晰。
門開了。
客廳是明亮的。
莫惟明就坐在窗邊的舊沙發裏,正專注地擺弄著桌上那台老舊的晶體管收音機。收音機發出持續的、單調的“沙沙”聲,像無數細小的蟲子在爬,偶爾夾雜著一點微弱模糊的電流噪聲。他身上穿著那件灰藍色的棉質居家服,頭發有些隨意地翹著,整個人放鬆得像是從未離開過這個房間。
聽到開門聲,他側過頭。
“回來了?”
那語氣自然的仿佛她隻是出門倒了個垃圾。梧惠僵在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上上下下地審視,像是在確認眼前是不是個幻影。
莫惟明被她看得有些好笑,放下手裏的收音機旋鈕,微微挑眉。
“怎麽了?第一天認識我。”
“那倒不是。”梧惠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疑惑走進來,反手關上門,“你……之前不是不在嗎?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去哪兒了?什麽時候回來的?現在幾點了?該不會已經半夜了吧?”
她習慣性地想找鍾表確認時間,才想起莫惟明家裏根本沒有掛鍾。自己的手表還扔在臥室的床頭櫃上。她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回房去拿,而是走到沙發對麵坐下來。
“剛剛真是太奇怪了!我出門一趟,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她抱怨,“跟做夢似的……不,比做夢還瘮人!”
莫惟明重新靠回沙發背,手指無意識地在收音機冰冷的塑料外殼上敲了敲,目光落在窗外濃重的夜色裏,語氣帶著一種近乎隨意的飄忽。
“如果真的是夢呢?”
“你可別嚇我。”
梧惠驚魂未定地拍了拍前胸。然而正在這時,她察覺到了某種異常。
消失了。
長久以來,如同第二層骨骼般堅硬地嵌入她胸骨的、屬於琉璃心的冰冷而堅實的觸感,消失了。
梧惠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收回手,輕輕撩了一下垂落在耳邊的碎發,動作顯得有些僵硬。困惑,驚愕,不明所以。她抬起頭,望向莫惟明那張在蒼白燈光下顯得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眼神深處第一次翻湧起無法抑製的、強烈的懷疑。
燈泡短促地閃爍了一下。
下一秒,梧惠已經抄起了桌上的水果刀。盡管一開始她其實並未注意那裏是否有刀。她希望有,於是刀便存在,且在此刻被她牢牢攥入手中。
“你是誰?”
“我們見過的。”
“莫惟明”平靜地說。
那淺淡的眼圈和疲憊的、溫柔的笑,的確讓梧惠有幾分熟悉,但……不是屬於莫惟明的熟悉。她恍惚間意識到,如果說這裏真的是夢,且他們“見過的”,那麽——
梧惠手中的刀下落了些。
“莫、莫醫生……?”
“怎麽了?”他仍輕輕笑著,“你應當也做過連續的夢吧。”
是他嗎?真的是?去年自己昏迷不醒時,在夢的世界見過的那個人。那個並非莫惟明的“莫惟明”。莫醫生。她當時就是這樣稱呼他的。
“也不是、不是沒有做過這樣的夢。”梧惠緩緩放下刀,“隻是,沒有間隔這麽久。這也過了太長時間,我連當時的夢都不太記得了……可是為什麽,我又會夢到你?”
“若以夢作為‘你的現實’的橋梁,那麽的確,‘你’時常會出現。概率很低。不同的‘你’見到我,差不多是同樣的反應。”
梧惠完全沒能理解。
“……什麽意思?”梧惠不自覺地將手按在前胸,“你說的話,我總是聽不懂。”
“嗯。可能對現在的你來說有些複雜,但你遲早會明白的。”莫醫生將關閉的收音機放回到桌麵上,“能讓你見到我的條件,也很苛刻。不過還是有不少次能夠成功。”
“可是‘我’隻有一個我啊?”
“在你的世界,隻有一個你。這麽說倒也沒錯。”
“我不明白……”梧惠不安地抓著頭發,“而且,我為什麽又會來到夢裏?這次又是怎麽了?難道說,是法器的侵蝕導致……壞了,我該不會其實已經覺魄受損,變成瘋子了吧?不、不然也不能解釋為什麽一切這麽奇怪——”
“哈哈哈……你想得太複雜了。和之前一樣,你隻是進入了……更深一層的夢境。一般沒有外力幹涉,是很難做到的。你也不用太過緊張,不會有什麽生命危險——通常來說。就算有,也會有人來救你的。”
梧惠怔怔地看著他。
“聽不懂。果然是在做夢。”但其實她也不是完全沒懂,“……反正不會死是吧?”
“嗯。不會。”
“你的意思是,還有很多個世界,和很多個我?”梧惠比畫著,“我倒是知道六道與三界的事。雖然也不多……可是那些世界怎麽可能有不同的我?它們不應該,有著自己的生態構成嗎……我不是很懂。”
“不是那樣的世界。是無數個‘人間’,像你的人間一樣的‘人間’。那是無數種可能性的世界。”莫醫生耐心地說,“你很快就會明白的。”
“為什麽告訴我這些?”梧惠不解。
“既然你見到我,我想,你會需要這些事的。我本不該幹涉你的現實。但,總有些可能性是值得驗證的。說到底,連‘該’或‘不該’也是個體的主觀定義。”
“啊……?”
“然而可能性的數據足夠龐大時,一處琴弦的波動也無關緊要。百花叢中摘落的幾朵,千箏中斷線的幾隻,萬裏海沫中消融的幾枚……都失去衡量的價值。如若風暴的形成是一種必然,那掀起萬丈狂瀾的是蝴蝶還是蝴蝶的海,你覺得還有意義嗎?”
莫醫生自顧自地說,絲毫不在意她的看法。實際上她正如聽天書一般,看著一張熟悉的麵孔說出自己陌生的措辭。也許這個人,她能夠理解;也許這些話,她也能夠理解——可當它們拚湊在一起時,梧惠隻覺一種“沙漠中的海嘯”般的錯位感。
但那些話,她似是覺得有些熟悉。
凡此間物,如枝頭折斷的鮮花,手中斷線的紙鳶,消融苦海的浮沫,皆紅塵紫陌片甲一隅。無意義之事,人道萬千並不常有,皆是機緣未至。世間相遇,自有其金石篆刻的時辰。
這是那位離世的老主持說過的話。
她為什麽會在此刻清晰地想起?
“我好像聽過這些話,但那時候,好像不是那個意思……也可能是環境不同。畢竟一樣的話在不同的語境,也有不同的含義,這些我倒是比較懂。可是——”梧惠真感到頭疼,“我確實不清楚你為什麽要提這些,在……我的夢裏。這太突然了。”
“你收到邀請函了,對嗎?”莫醫生這樣說,“致隱元卿·梧惠。”
梧惠從沙發上站起來。
“是你寫的?!”
“不是我。不過,邀請函確實不是屬於你這個世界的東西。”
梧惠又坐回去。
“……那會是誰?難不成是那個人在夢裏寫的?不對。‘深夢’嚴格來講也不是夢境,隻是通過睡眠這一途徑能到達的境地……應該,也不止睡眠這一種路。難道說,還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將‘夢’裏的事物帶到現實?這也太離奇了。物質和能量,都是不能憑空產生的吧?”梧惠追問,“去過南國的研究所後,我了解到了這樣的知識。它們必須是……通過一些方式轉化而來的。”
“但物質和能量是可以相互轉換的。在更早的人間,‘靈力’也好,‘法術’也好,‘妖術’也好……甚至西方概念中的‘魔法’,亦是‘無中生有’。隻是因為人間的那個洞……導致這樣轉化不再適用。不過,也隻是人間失去了這種形式而已。”
“你的意思是,在其他地方能憑空變出什麽東西?比如那封信?怎麽給現實的人呢?”
“信上容納的是文字,文字是信息的載體。世上的一切,都是信息構成的,而信息在任何世界都可以流通的。”莫醫生輕輕地說,“如果你還是無法理解,可以回想一下祝由術。和許多道法一樣,將治病的文字以特定的方式記於符咒,溶於水中,治療疾病。人們喝下的並不是燒成灰的符水,而是如何治愈的信息。”
突然間,劇烈的敲門聲毫無預兆地炸響!
那聲音不是來自公寓門外,更像是直接砸在梧惠的耳膜上,又或者……是整個世界的心髒在瘋狂擂動。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伴隨著這恐怖的擂門聲,整個房間開始劇烈地晃動、扭曲。牆壁像水波一樣蕩漾,家具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光線明滅不定。
“莫……”
梧惠的目光本能地投向沙發上的莫醫生。
坐在那裏的身影伸出手,同與上次一樣的方式摸了摸她的頭。溫和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如同被水衝刷的墨跡,五官模糊,輪廓消散,最終隻剩下一個即將破碎的虛影。
世界在她眼前崩塌、陷落。被無休無止的擂門聲和收音機刺耳的電流聲撕扯成碎片。
太熟悉了。
再一次,梧惠猛地睜開了眼睛。
刺耳的擂門聲和電流尖嘯仿佛還殘留在耳蝸深處,嗡嗡作響。眼前不再是虛幻破碎的黑暗。光線有些昏暗,但能看出是黃昏時分,夕陽的餘暉給窗欞鍍上了一層暖橘色的邊。
莫惟明眉頭緊鎖,一隻手還懸在半空,似乎剛才正要觸碰她的額頭。
“你醒了?”他連聲問,“做噩夢了?”
梧惠渾身被冷汗浸透,意識還沉溺在剛才那場光怪陸離的崩塌中。她下意識地抬手想揉揉眼睛,卻意識到自己攥著某種堅硬、冰涼、帶著棱角的東西。
她猛地攤開手掌。
是一把黃銅的鑰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