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六回:諱 莫 如 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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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惟明的目光死死鎖定在梧惠攤開的掌心。
    臉上的關切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驚疑和警惕的古怪神情。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仿佛那鑰匙是某種不祥之物。
    “這……你從哪拿的?”
    不等梧惠回答,他已迅速轉身,大步走向玄關。他一把抄起桌上的兩把一模一樣的鑰匙,很快走回臥室。他攤開手掌與梧惠手中的對比,三把鑰匙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難以分辨。
    “這一把,是我隨身帶的;這一把,是備用鑰匙,給你保管的。”他的目光銳利地轉向梧惠手中那把,“你手裏的又是從哪來的?”
    梧惠低頭看著自己捏在虎口的鑰匙。
    “我……我不知道。我沒有背著你配過鑰匙,但是……”
    她的話卡在喉嚨裏,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太過離奇,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向眼前這個真實的莫惟明描述。她躊躇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鑰匙冰涼的齒痕。
    半晌,她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我醒來……它就、就在我手裏了。”
    莫惟明沉默地注視著她,審視的目光仿佛要將她穿透。室內的光線隨著太陽的西沉又黯淡了幾分,將他半邊臉隱在陰影裏,表情莫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
    “你不是想說……你把夢裏的東西,帶出來了吧?”
    “但就是這樣啊?!”梧惠猛抬起頭,急切地說,“我還懷疑,是不是你趁我睡著塞我手裏的呢……或者,是我夢遊了?”
    “不。”莫惟明無奈地搖頭,眼神複雜地看著她,“我回來的時候你還沒醒,鑰匙就緊緊攥在你手裏。我相信你沒有出去過……”
    他眉頭深深鎖起,像是在努力消化這個完全違背常理的事實。隨即,他又說:
    “……也不是完全不能解釋。那些邀請函,不也像是憑空出現,像夢一樣落到我們手邊的嗎?去年是,今年也是。”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認命的低沉,卻又透著一絲洞悉的寒意。梧惠渾身一震。
    “正是這樣!”她脫口而出,“夢裏……夢裏的人也是這樣用邀請函舉例的。”
    莫惟明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那三把鑰匙上。他拿過梧惠“帶回來”的那把,對著窗外最後一點殘存的天光,反複地看,指腹感受著那冰冷的金屬棱角,仿佛想從這無生命的物件上,摳出它穿越虛幻與現實界限的秘密。
    室內的光線越發昏暗,暮色一點點吞噬著房間的輪廓。
    梧惠的鼻子動了動。空氣中,除了暮色和塵埃的味道,還縈繞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的氣味。很淡,但很清晰。那味道,和她在那場詭異空城裏聞到的、彌漫在凝固空氣中的氣味如出一轍。
    她的目光落在莫惟明身上——他還穿著那件外出時的外套。她有些恍惚,有些懷疑。他回家沒有立刻換掉衣服,這不符合他的習慣。他是立刻來到臥室的嗎?他在床邊待了多久?如果從她在夢裏聞到氣息的時刻計算,有些久了。這段時間不足以讓他整理衣服嗎?難道夢裏的時間流逝和現實不同?
    她試探著問:“你……什麽時候出門的?又什麽時候回來的?”
    “沒出去太久。”
    莫惟明回答得很快,語氣平常。但隨即,他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身上沾染的味道,低頭看了一眼外套,像是被那氣味燙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半步。
    “看你睡得沉,就沒叫醒你。我帶了點晚飯回來,在廚房。幫你拿嗎?算了,不許在臥室裏吃飯……你自己出來吧。”
    梧惠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視線細細描摹著他的眉眼,揣摩那種神色,像是在與夢境裏那個自稱“莫醫生”的存在進行對比。那目光專注得有些過分,帶著一種探究的穿透力,看得莫惟明心底莫名地升起一絲細微的不安。
    仿佛有什麽秘密被這目光無意間擦亮了一角。
    他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視線。然而,就在這時,梧惠毫無征兆地從床邊站了起來。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夢遊般的恍惚,在莫惟明略帶詫異和困惑的注視下,她抬起了手,掌心向下,輕輕地、帶著點猶豫地,落在了莫惟明的頭頂。
    莫惟明的身體瞬間僵住了,梧惠能感覺到。他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屏住了。顯然他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毫無防備。
    梧惠的手指,帶著微涼的觸感,穿過他有些淩亂的發絲。指尖掠過發根,這樣的手法會讓人有些癢,卻是帶著安撫性質的。然而莫惟明在此刻感到的卻是一種詭譎的……
    違和感。
    他猝然抬手,不是撥開,而是以驚人的速度死死攥住梧惠的手腕。
    這簡直不像是屬於文弱的醫生的力量。
    她感覺自己的骨頭幾乎要被掐斷。
    她驚愕地抬頭,撞上莫惟明的視線。那眼神裏翻湧著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驚悸,懷疑,嚴厲,慍怒。透過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將她的靈魂都燙穿。
    簡直不像是她認識的莫惟明。
    “這個動作——你從哪兒學來的?”
    手腕上傳來的劇痛和他眼中陌生的寒意,讓梧惠被莫名的茫然之網捕獲了。她隻是想確認……隻是想模仿一下那個感覺,那個在夢裏,帶著點疏離卻又溫和的觸碰。
    “我……就是、就是突然……”
    她該如何解釋呢。
    梧惠吃痛地試圖抽回手,手腕卻像被鐵鉗箍住,紋絲不動。莫惟明攥得更緊,像是生怕她變成一尾魚遊走一樣。
    “放手!你弄疼我了!”
    她大喊,用另一隻手推搡他。一陣收斂的“禮貌”的對抗後,莫惟明的眼鏡掉了。它落到地上,發出啪嗒的輕響。鏡片在地板上反射出微弱的光。
    那對總是遮掩著些許情緒的鏡片消失了。然而,莫惟明沒有退卻,他像是恢複了正常人的視力,又像是被這意外徹底點燃了什麽。他猛地俯身湊得更近,瞳中直直映襯著梧惠驚異的表情。太近了,近得能感受到他壓抑的呼吸帶來的細微戰栗。
    “呃!”
    梧惠突然心跳如擂鼓。她想起了很不愉快的事——虞府的後院,靠近宿江一側的地下室的通道外,險些暴露莫恩的存在的那天——他正是像現在一樣充滿攻擊性和壓迫感的。
    而此刻更甚。
    手腕的劇痛讓她無暇分心。她拚盡全力抽回手臂,反作用力將自己狠狠摔回床鋪,後背發悶響。大片的紫薇花的圖樣,像濺射出一床深紫色的血。
    莫惟明居高臨下地、冷冷地俯視著她。窗外最後一點天光徹底消失了,隻有院子裏昏黃的路燈透過窗欞,吝嗇地灑進一片暖色調的光暈。但這光沒有帶來暖意,反而將房間內一切的陳設與對峙的兩人輪廓勾勒得更加清寒、更加疏離。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他再次開口,聲音帶著壓抑的、克製卻變質的溫和。
    同時,他一步上前,雙手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重重按住了她單薄的肩膀。像是要將她從寒淵撈起又像是要將她推向不複的煉獄。
    恐懼、委屈和巨大的荒謬感已然淹沒了梧惠。
    “你有病吧!放開我!”
    她失聲尖叫,放棄了一切“矜持”。她抬腿就朝著莫惟明狠狠蹬去。
    “唔!”
    這一腳結結實實踹中了。莫惟明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製地蜷縮了起來。不知是突如其來的劇痛使然,還是因為黃昏最後的暖光消失,他的臉上失去血色,但按在梧惠肩膀上的手沒有鬆開。他隻是緊咬牙關,一言不發,無聲地消化那陣沒有防備的痛楚。
    他低著頭,微長的頭發掃過她的臉頰。又是與那天如出一轍的觸感。但是……
    梧惠隱約察覺到什麽。尖叫卡在喉嚨裏,反抗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這不正常。和自己一樣,莫惟明也被一種過往的幽靈抓住了。這不像是莫惟明。至少,不完全是。過激的反應背後,似乎隱藏著某種深刻的、帶著血腥味的創傷。
    她不敢再動,極力壓製的急促的呼吸,讓她的胸腔一陣嗡鳴。她艱難地、帶著遲疑說:
    “是……夢裏的你。”
    “……”
    “我、我給你講過的……那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卻像是無所不知的醫生……在夢裏……他、他這樣碰過我的頭……上次和這次都是。”
    莫惟明緩慢地抬起頭,繚亂發絲間的異常幽深的眼眸像有冷火在安靜地燃燒。
    按在她肩上的手,似乎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他不再有過激的舉動,可是,透過薄薄的衣料,梧惠感到力量加重了一分,好像有著將她肩胛骨捏碎的目的。清晰的痛楚像是有某種獵食動物將用鋒利的爪牙貫穿皮肉,將她死死釘在了砧板上。
    接著,他突然泄力,血液重新流動,梧惠才感覺到陣痛裏帶著一陣陣發麻的不適。而莫惟明卻像失去意識一樣,直直栽倒下去。
    就好像放棄掙紮的是他而不是梧惠一樣。
    她推不動這具屍體似的身體。
    “你、你好重啊……你到底怎麽了?”
    莫惟明的臉側埋在梧惠頸邊的被褥裏,聲音悶悶地傳出來,帶著另一個世界的隔閡感。
    “那是莫玄微。”
    梧惠的心髒猛地一縮。
    “是他的手法……很像,幾乎一模一樣……”
    聲音隔著布料,模糊又冰冷。
    “為什麽……你會知道這些?為什麽他會出現在你的夢裏——為什麽是以我的樣子……”他像在自言自語,隨即又帶上一絲自嘲的了然,“不。當然是以我的樣子……所以這一切就說得通了。原來如此。哈哈哈……”
    有一絲微光刺開梧惠混亂的思緒。
    緊接著從縫隙中湧入的,是遲來的恐懼。
    “你這麽說……”梧惠的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我突然想起……上次夢裏,乘船的時候,他好像表現得不太舒服。但你明明說過,你是不會暈船的,隻有莫玄微。大型輪船沒什麽問題,但,小船的話……”
    她沒有說下去。她已經意識到了。
    那是一個真實的幽靈。
    莫惟明從來沒能從父親的陰影中逃離。
    千萬縷名為可能性的線編織出龐雜的網,將真實與幻夢纏繞在一起。生與死之間並不存在謊言,卻有無形的蠕蟲般的信息流顫動不休,彈出屬於亡者的聲形。
    梧惠深吸一口氣。
    她突然伸手捧起他的臉。
    莫惟明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情緒漩渦中掙脫出來,隻是茫然地看著她。那雙失去了眼鏡遮擋的眼睛,在夜光下顯得有些陌生。梧惠努力想在這張臉上尋找記憶中,與莫玄微的照片相似的痕跡。但時間太久,印象早已模糊。她隻記得莫惟明的樣子。
    “莫惟明。”她開口,“我們再去南國吧,乘殷社的船。我們還有機會。沒探索的區域說不定……能找到更多情報。總能弄清楚是怎麽回事的!不能就這樣——”
    她的話沒能說完。
    一滴溫熱的眼淚毫無預兆地砸落在她的臉頰上。
    夜色間,莫惟明那疲憊的、蒼白的臉上,蔓延了兩道暗色的裂紋。
    “我不要去……”
    他的聲音破碎不堪。
    下一秒,他收緊雙臂,用一種堪稱絕望的力道將梧惠死死箍住。她感到頸旁一陣灼熱,卻無法在這具軀體上尋找出同屬於生者的溫度。
    “我不想去。我不想再去那個地方了……我們哪裏也不要去了。”
    梧惠感覺到頸間滾燙的濕意,感覺到他身體無法抑製的顫抖,感覺到那緊緊環抱的手臂傳遞來的、仿佛要將她揉碎卻沒有破壞性和侵略性的、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力量。
    她心底湧起一陣浸透水的棉絮般沉甸甸的憂愁。
    她什麽也沒再說。
    她抬起手,輕輕地環住他,慢慢拍了拍。
    他太瘦弱了。隔著不算厚的外套,也能清晰地觸摸到他背骨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