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七回:效率至上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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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羿昭辰看著沙發上的羿暉安。
    她幾乎是完全倒著躺在上麵,頭朝下,帽子落在地上。窗外的陽光剛好籠在這裏,讓她發間兩縷交錯的、枯金色的部分泛著亮光。它們的質感變得像金屬一樣,是錯覺嗎?
    發梢也幾乎要垂落在地,整個人還因為重力的作用不斷下移。衣料和皮質的沙發摩擦,發出嘎吱的細微的響聲。看衣服上深刻的褶皺,能判斷出她已經保持這個動作很久了。很難受吧?脊椎扭曲,血液循環不通,就算等她睜眼也未必能站起來。
    “起來。”羿昭辰不客氣地上前拉他,“別睡了!你這個貪吃的大饞鳥……”
    這人看上去個頭不高,卻沉得像實實在在的金塊。羿昭辰隻是抄著她的手臂,連拖動她都顯得費勁。這時候,門外傳來敲門聲,和羿晗英遲疑的、文弱的問候。
    “報告……”
    “進來幫忙!”
    聽到是羿昭辰的喊聲,晗英沒有猶豫。她端著咖啡,一開門就看到他正拖動著不省人事的羿暉安,像在拉一具屍體那樣費勁。茫然無措之際,羿昭辰衝她喊道:
    “愣著幹什麽!把你姐弄醒!”
    “我、我嗎?好的,好的……”
    晗英將手裏的咖啡托盤放到辦公桌上,連忙跑過來,試著幫忙把她的腿從沙發上拉直。兩人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羿暉安以相對正常的姿勢坐在沙發上。她的頭仰靠著,陽光直撬她的眼皮。她終於緩緩睜眼。
    “呃……”
    “噫!”
    她一把抓住羿晗英的衣角,後者嚇了一跳。
    “好暈,好惡心……”羿暉安的身子往前晃了一下,“比宿醉還難受……好想吐……”
    “你活該。”羿昭辰冷冷地說,連晗英都有點擔心他的態度,“讓你什麽都吃!我受夠給你收拾爛攤子了!現在報社還在等指令,上頭喊你開會,民眾要一個說法,家裏的電話這會兒估計也快來了。真是壞事傳千裏——你闖完禍就在這裏睡覺!”
    “……咖啡。”
    根本不知道有沒有在聽。
    晗英連忙跑去把咖啡拿來。黑色的液體還燙得嚇人,羿暉安卻仰起頭來一飲而盡,甚至打了個嗝。這讓剛靠近她還想說些什麽的羿昭辰聞到一股濃鬱的、清苦的氣息。
    他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羿暉安——”
    “給上頭說去不了,忙著處理現場,有問題他們自己開車過來,關卡放行。電話會議我不接受,再打過來就把電話線剪了,說是事故,讓政保科自己想辦法。父親那邊昭辰回信,就說一切在計劃內。推掉所有的記者,聯絡之前的核心報社,晗英去辦。我晚點去一趟衛生署,大綱走前寫給你。順便告訴治安科,別他媽再給警署開會了……下麵要的是人。”
    “好、好的。可是,姐……”
    羿暉安站起身向辦公桌走去。
    羿昭辰卸下眼鏡,捏了捏鼻梁。
    看著兩人都還賴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羿暉安有些不解。
    “怎麽了?你們沒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嗎?”
    羿昭辰的拳頭握緊了些,他戴上眼鏡,目光銳利幾分。
    “對於昨天的事你就沒有任何想說的嗎?!”
    “哪件?”羿暉安宛如失憶一般朦朧。
    “你在城裏發瘋的那件!”
    “哈?你發哪門子瘋?”羿暉安撂下剛蘸水的鋼筆,甩出一段墨跡,“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一切都很正常。好了,動起來,沒那麽多時間給你耽誤了。”
    羿晗英躊躇上前。她不想再保持沉默,也不想再假裝這件事沒發生過。
    “就、就是您得給我們一個解釋啊?”
    “對,解釋。解釋一下你為什麽會在城裏變成那隻遮天蔽日的巨鳥,解釋為什麽整個曜州的烏鴉都像瘋了一樣圍著你打轉,解釋為什麽大晚上的天空突然亮了又黑!還有——”他猛地抬手指向窗外,盡管看不見那一片狼藉,但切齒聲清晰無比,“解釋我們的家,為什麽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羿晗英緊跟著補充,聲音帶著急迫的哀求:“不隻是我們家。安姐!整個曜州都……”
    “還有那些鳥!死烏鴉成千上萬!火燒土埋都處理不過來,其他城市更不可能接受。北岸那邊,已經有人偷偷摸摸往宿江裏倒了,管也管不完。用不了幾天,下遊得跟著遭殃。到時候疫病、汙染,怎麽收拾?”
    羿暉安靜靜地聽著。她甚至微微後仰,靠進寬大的椅背裏,雙手交叉捧著後腦勺。偏了下頭,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強光漂白過的天空。
    “哦,你們是說這些。大概情況,我知道啊。”
    “這就是你的回答?!為什麽?方案呢?”
    羿暉安終於將視線移回他身上,仿佛不理解他們為何如此大驚小怪。
    “你是想說我誤食了金烏卵那件事吧?”她微微挑眉,“這不是……當然的嗎?”
    羿晗英倒抽一口冷氣,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羿暉安無視了他們的震驚。她的目光落在羿昭辰臉上,帶著審視,用一種尋常而冷淡口吻。
    “換作是你,接觸它的瞬間,難道不會感到異樣?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渴望?”她頓了頓,似乎在回味,“會本能地想要吞下它,這再正常不過了。力量需要容器,饑餓需要填補,這是刻在本能裏的東西。”
    “你——”
    她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麵上,十指交叉,形成一個穩固的三角。
    “但別搞錯了。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很明顯吧?這次反常不是我的意誌主導。是那顆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金烏卵——它自己的意誌在蘇醒,在尋求複蘇。它需要宿主,需要養分,需要回歸。想想看吧,在靈力豐沛如江河奔湧的時代,它體內蘊含的力量便足以媲美蒼穹烈日。而如今這靈力枯竭的現在,這顆被重重封印的卵裏所積壓的能量……說它是不知多少倍的核武器都算輕描淡寫了。能束縛這種力量的,也隻有它本身的外殼吧。”
    她的目光再次轉向羿昭辰,這一次,帶著一絲冰冷的洞悉。
    “至於你。如果是你麵對它……恐怕連本能都來不及掙紮,瞬間就會被那純粹的力量衝垮,根本無從去談什麽自由意誌。因為這就是真品和贗品的區別。”
    砰!
    一聲巨響震耳欲聾,仿佛整間辦公室都隨之劇烈搖晃。厚重的桌麵發出慘叫,筆筒裏的鋼筆、墨水瓶、散落的文件如同受驚的鳥雀般猛地彈跳起來。
    “你看。真說了你又不高興。”羿暉安百無聊賴地攤開手,“放心好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麽。我也不會將自己的家人置身險境。我們羿家能有今天,都是用親人的血肉堆砌起來的,這個道理,你比我還早聽幾年吧?所以我知道,你的力量注定會衰弱,而我不會在現階段將精力放在搜捕那最後一隻鳥丫頭身上,是因為你暫時還不需要。”
    羿昭辰啞然。
    “你為什麽……”
    “為什麽默許,為什麽幫你,為什麽同意皋月君拿你隨心所欲地做實驗?因為我知道他不敢害你,而你碰巧也很難殺。我當然知道你不甘心啊。你覺得我真是瞎子嗎?誰會喜歡晚生自己幾年的人壓在自己頭上,還要被迫聽從差遣?我可從來沒計較你的報銷單,你的擅離職守,你的個人生活,你的一切。你想要追求你不曾擁有的,那我就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給你。這很難理解嗎?難道我還有什麽別的目的和陰謀?這真的很奇怪,你們總是把事情想得那麽複雜。正因這樣,什麽事都才沒有效率!而且你們總是因為聽到實話就莫名其妙生氣……實在是,在沒有意義的地方浪費時間。”
    聽完這番盛氣淩人話的,晗英已經張大了嘴。她感到無與倫比的詫異。並非貶低,而是陳述力量層級的客觀差異。就像成年人不會嫉妒嬰兒握力弱……晗英很清楚,她居高臨下的寬容反而更刺痛對方。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覺得,有這樣不可忤逆的力量。
    就像太陽一樣。是一切能量的源頭,也是灼傷人的罪魁禍首。
    她顫顫巍巍地看向羿昭辰。
    她以為他會更生氣的。
    但她發現,她不僅不夠了解自己的姐姐,也不夠了解她們的兄長。
    羿昭辰透著一種近乎空白的茫然。
    難以置信。
    超過常理的難以置信。
    渴望被“給予”而非施舍的尊嚴。
    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席卷了他。憤怒的餘燼還在胸腔裏悶燒,卻找不到一個清晰的目標。他該恨她的冷酷和理所當然嗎?他該感激這份“理解”和“縱容”嗎?可這“給予”的方式,這居高臨下的姿態,這將他視為可以計算風險、按需供給的“項目”的冷漠,又像水蝕風化般侵蝕著他的自尊。
    羿昭辰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他想反駁,想怒吼,想質問這扭曲的邏輯——不,扭曲嗎?似乎並沒有。真是可悲,連他都要快被瘋女人的這套邏輯說服了。他感到憤怒又無從發火,覺得有點道理卻又不可置信。
    風險可控,需求滿足,經營穩定。
    可這他媽的是家人之間該有的樣子嗎?
    信?還是不信?
    信她這番看似“坦誠”的剖白?那意味著接受自己在她眼中就是一個需要被評估、被管理、被“給予”才能安分的“風險因素”?
    不信?可她精準地戳破了他所有的心思,甚至解釋了她那些看似不可理喻的行為。否認這些,就像否認自己身上正在發生的力量流失一樣徒勞。
    兩種念頭在他腦中激烈衝撞,如同兩股失控的洪流,攪得他頭痛欲裂,思緒一片混沌。憤怒無處宣泄,困惑找不到出口,那一點荒謬的“有理”更是讓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
    和自我厭棄。
    “你……那你為什麽不能把你的計劃,你的打算,和我們說清楚?”
    不是質問,更像求一個能讓他理解這邏輯的理由。
    “所以說——”羿暉安毫不掩飾地浮現出極度不耐和生理性的頭疼表情,“我才覺得沒有效率。寶貴的時間,都浪費在解釋、說明、說服,還要應對你們沒完沒了的質疑、擔憂、討價還價上。有這個時間,事情早就推進到下一步了!不如直接下達指令讓你們執行。讓你們知道一點兒,然後擅自瞎想,或者自作聰明地搞點小動作,最後導致執行上出現一堆莫名其妙的紕漏……我還要花更多時間去補救、去滅火!”
    “你為什麽假定我們一定會——”
    “你隻需要拿出一個軍人該有的、純粹的、無條件的執行力就可以了。”
    她靠回椅背,姿態重新恢複那種掌控一切的慵懶,但語氣裏帶著一絲施舍般的讓步:
    “如果你現在的質問,是為了滿足你那無謂的好奇心,以至於嚴重影響到我的工作進度……那我破例告訴你:之後,我會動用我們羿家的法器,杜絕疫病發生的可能。這算不算一個明確的、值得你去執行的打算?至於金烏之卵是哪兒來的,不多說你也清楚。能實時、精準地影響每一個人身體狀態的……除了高懸於天的太陽,還能是什麽呢?”
    她攤開手,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常識。
    “我覺得我說得夠多了。你,趕緊幹活去吧。”
    羿昭辰沒有再看羿暉安一眼,轉身走了。
    “你呢?”羿暉安的目光掃過並未離開的晗英,“你又有什麽問題?”
    羿晗英的心髒在胸腔裏狂跳。過去熟悉的眩暈感再度湧了上來。
    她極力保持清醒。
    “姐……你,是不是和貪狼會,還有殷社,都有聯絡?他們……那些生意人,為什麽會願意幫你?他們……難道不需要報酬嗎?”
    出乎意料地,羿暉安的臉上並沒有浮現被冒犯或被質疑的怒意。
    “這就是我喜歡你,願意把你留下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