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伊人與言緒的談話，在論及翯王妃人選時戛然而止。有些事，明知必須麵對，卻依舊有心回避，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願去提及。

    秋雨淅瀝，敲擊著馬車頂，發出輕微的嗒嗒聲，在靜夜中聽的格外清晰。林伊人沒有心思考慮明年春日與白羽闌的大婚，更無法靜下心琢磨言緒所說關於與牧塬王庭聯姻的事，他隻想安排好冬至日的一切，進入九玄洞，盜取骨仙草，讓穀小扇平平安安活下去。

    至於服用骨仙草的法子，他會親自去找申幽桐和申允芃。交易，成與不成，看的不過是籌碼而已。

    回到翯王府，已是月上中天，靜謐的夜色下，萱娘依舊在岫沇閣門外徘徊。

    “萱娘。”林伊人心頭掠過一絲陰雲。

    “王爺總算回來了。”萱娘快步上前，“穀姑娘夜間什麽也不吃，一喂她東西就發急，還把屋裏的家什都給砸了，也不知哪裏出了狀況。”

    “現在她人在哪兒？”林伊人道。

    “洵崢閣。”

    “洵崢閣？”林伊人眉尖一跳。

    “是，”萱娘急道，“穀姑娘死活要彈蕉葉琴，被下人硬拉著，就怕她把琴弄壞了。”

    “你去給她準備些水果，端到洵崢閣去。”林伊人說著朝隱弦院走去。

    “這可怎麽好……”萱娘看著林伊人的背影，長長歎了口氣。

    夜幕微雨中，廊下燈籠飄忽搖擺，那一襲淺灰色錦袍的翩翩佳公子，穿過拱形石門，走入回廊，再沿著青石小徑前行三十餘米，踏入了一座精致小巧的庭院。

    庭院內，除了一彎潺潺碧流和錯落有致的蒼翠青竹，隻有一幢形製簡單的樓閣，視野極為開闊。

    “穀姑娘，你可別再鬧了，那琴是王爺心愛之物，旁人是碰不得的。”虛掩的大門內，遠遠傳來了婢女的勸慰聲。

    林伊人眸光微動，上前推開了門。

    雕梁畫棟的洵崢閣內，錯落擺放著箜篌、編鍾、簫、笛、瑟、琴、箏、塤、笙等各式樂器，穀小扇被三個婢女攔在屋角，雙眸卻直直盯著擺放在西牆邊琴架上的蕉葉琴。

    “小扇。”林伊人輕喚。

    “王爺。”婢女聞聲回頭，紛紛垂首施禮。

    穀小扇見狀，乘機推開三人，朝蕉葉琴走去。

    “穀姑娘，”一個婢女急忙抓住穀小扇，“那琴當真是不能動的！”

    穀小扇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腕，突然對準婢女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啊——”婢女一聲尖叫，當即痛得花容失色。

    “小扇！”林伊人驚呼，一把拽過穀小扇，“你怎能這般隨意傷人！”

    穀小扇用衣袖抹了抹唇，仿佛對一切毫不關心，再次朝蕉葉琴走去。

    “小扇，你醒一醒！”林伊人拉住穀小扇，扳著她清瘦的小臉對準自己，“沈哥哥先陪你吃些東西好不好？你吃水果，沈哥哥給你撫琴，好不好？”

    穀小扇定定看著林伊人，又回首看了看蕉葉琴，身形漸漸放鬆下來。

    少頃，洵崢閣內琴聲漸起，如秋潭水落，萬壑聽鬆，孤寂幽沉，蒼茫蕭瑟，直至月落星沉，天際浮白。

    穀小扇是被林伊人抱回岫沇閣的，在此之前，她在林伊人的膝頭安睡了近一個時辰。林伊人似乎終於有些明白穀小扇鬧騰的原因，她砸了屋子裏的家什，還執意要彈蕉葉琴，但在辨認出他後便安靜了下來。

    她在找他，因為他沒有如前些日子那般陪著她一起用晚膳，因為他突然不見了蹤影，或許……她認為撫琴便可以找回他。

    這是返回筱安後從未有過的情形，林伊人不知該為此感到高興，還是感到悲傷。他隻知道，自己和穀小扇在同一屋簷下的日子屈指可數，這個內心與他一樣孤獨的女孩兒，他隻願她能夠平平安安活下去。

    之後的日子，平靜得猶如波瀾不驚的湖麵，任憑朝堂內外如何動蕩，翯王府內始終歲月靜好，其樂融融。

    每日午後，林伊人都會坐在琅風閣的樓台上為穀小扇撫琴，聽琴時的穀小扇格外安靜，偶爾會露出些淺淺的笑容。

    林伊人曾試著教穀小扇吹塤，但相比之下，穀小扇似乎對撫琴更感興趣。不久，穀小扇成為翯王府中除了林伊人之外，唯一一個能夠彈奏蕉葉琴的人。

    一日，清風徐徐，四下無人，林伊人握著穀小扇的手，將手指輕輕探入琴腹之中。

    “小扇，你摸摸看，我父王曾在裏麵刻過一個字……”

    穀小扇的手指和林伊人的手指疊加，在琴腹中沿著筆畫細細描摹，那‘霑’字線條流暢，入木三分，仿佛依然沾染著十三年前父親的溫度。

    “伊人，你皇祖父給你起了個好名字，爹也曾想過你的名字，爹很喜歡‘霑’這個字，若是叫林霑，也很好聽對嗎？爹心中還想再給你添個弟弟，便給他用個‘沐’字，‘霑沐’二字既可寓為蒙受恩澤之意，亦有浸潤、滋**意……”

    看著穀小扇專注的神情，林伊人的思緒再次回到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斑駁的陽光靜靜灑落在型製優美的古琴上，父親含笑為他彈奏了一首秋水，後來，醇和空澈的琴聲被慌亂的腳步聲打斷，宮裏的太監跑來說，九玄洞那邊出事了。

    秋水，那是他最後一次聽父親撫琴。

    “小扇……”林伊人的聲音有些暗啞。

    穀小扇仿佛感受到什麽，從琴腹中抽出手指，側首看著林伊人。

    “這個字是父王想要給我用的名字，林霑，這名字好聽嗎？”林伊人慘然一笑，撫了撫穀小扇有些散亂的鬢發。

    穀小扇不言不語，依舊看著林伊人。

    “我忘了，你不懂……”林伊人黯然將視線落在古琴上，“或許，還是不懂的好。”

    接下來的片刻，成為林伊人記憶中永恒的星輝，穀小扇伸出手，慢慢抱住林伊人，猶如嗬護孩童一般，在他的後背輕輕拍著。

    林伊人身形一僵，緩緩闔起雙眼，吞咽下喉頭一絲鹹澀……她知道他在難過，她想要給他溫暖，他們都是世間最孤獨的靈魂，此時此刻，她用她僅有的力量，安慰他，守護他，給他一個不離不棄的懷抱。

    暮秋蕭瑟，雲卷雲舒，風揚水皺，湫潤波幽，林伊人和穀小扇在飛舞的雪紗中靜靜相擁，如同水墨畫卷中超脫塵世的神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