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穀小扇做的糕餅雖遠不及一串樓的桃花酥精美，但在林伊人口中，那清甜中泛著淡淡梅花香的點心，吃起來竟比桃花酥還要美味幾分。

    晚膳後，林伊人照舊與穀小扇在琅風閣撫琴，穀小扇的琴音尚有些稚嫩，好在已能獨自彈奏出一首完整的落花曲。古琴與塤皆有曠遠、幽咽之韻，那嫋嫋娜娜、纏綿悱惻的琴聲將林伊人帶回了十裏碧波翠竹連綿的淩波鎮。

    蒼茫夜空，迢迢星河，秋逸山莊內，穀小扇坐在亭階上，微微仰頭對他道，“沈東籬，你會吹塤嗎？”

    那一日，他教她的是言緒曾經教她的塤曲；那一日，他告訴她塤曲的名字叫落花；那一日，她在月色下輕喃，“落花……好美的名字。”那一日，天籟之音，遠古回聲，悠然婉轉，直入天際，廊簷下，言緒靜靜立於暗處許久，轉身離去。

    進入翯王府後，穀小扇再未吹過塤，洵崢閣內的箜篌、編鍾、簫、笛、瑟、琴、箏、笙等樂器她都一一碰過，唯獨放在笛旁的塤，甚至沒能讓她的視線停駐一瞬。

    穀小扇不願麵對的真相，林伊人不忍心戳破，但林子衍的出現終於讓林伊人意識到，自己無法永遠將穀小扇保護在一個沒有風雨的屋子裏。

    “小扇，”一曲終了，林伊人給穀小扇遞上手爐，仿若不經意道，“午後，五皇子來這兒和你聊了些什麽？”

    “沒聊什麽，”穀小扇捧著手爐起身道，“就問我近日與沈哥哥在府裏做了些什麽，還說回頭要帶我去一串樓吃東西。”

    “你怎麽答他的？”林伊人道。

    “我答他……”穀小扇想了想，“每日讓沈哥哥教琴，聽沈哥哥讀話本子，與沈哥哥下棋，還給沈哥哥做糕餅吃。”

    “就這些？”林伊人眉眼含笑看著穀小扇。

    要知道，身份地位貴不可言的翯王居然親自教一個小丫頭撫琴，還給那小丫頭讀難登大雅之堂的話本子，對外界而言可謂是驚世駭俗之舉，而下棋和品嚐點心在府中與在場麵上應酬的意趣完全不同，林伊人待穀小扇如此親近，林子衍知道後不知會是怎樣一種心境。

    “嗯，就這些。”穀小扇點著頭，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五皇子還給了我一盒糖，味道很好吃。”

    糖？！林伊人驟然起身，“你吃過了？糖在哪兒？”

    “在屋裏……床頭。”穀小扇明澈雙瞳看著林伊人，顯然不明白他為何反應如此巨大。

    林伊人看著穀小扇，心頭升騰起一股難耐的煩躁，那是一種極為挫敗的無力感，這世間有太多人可以打著為他著想的旗號來除掉穀小扇，就好像太子府的人當初不動聲色除掉林澗之身邊的顏心梅。

    在關於穀小扇的問題上，他不信任林子衍，或者說，他真正能夠信任的人，隻有言緒和葉浮生。

    “祁境，去找聶先生，讓他立刻來府裏。”林伊人蹙眉對門外道。

    “王爺，”祁境推門而入，“聶先生為了藥材的事去了汶嵋河埔塘灣，屬下早先向您稟報過。”

    林伊人隱隱想起往事，“裝載絲綢、棉布、茶葉的船隻失火，裝載瓷器、皮毛、糧油的船隻進水，還有藥材擱淺……這些事都是什麽人所為？”

    “看似都和無相有些關係。”祁境道。

    “無相？”林伊人沉吟一瞬，“傳話下去，把太子良娣魯毓蓉為何人所害透露給工部尚書魯良理，同時在太子府下人的家宅中製造魯毓蓉冤魂出沒的事件，疑心生暗鬼，先讓太子府和元府如芒在背，再派無涯居刺殺無相。”

    “是，”祁境道，“不知王爺何時要無相消失？”

    “中元節前。”林伊人道。

    “是。”祁境躬身退下。

    林伊人輕描淡寫一句話，便決定了無相的生死，一直以來他姑息無相，隱忍不發，隻是因為沒有找到更好的時機。

    魯毓蓉所懷並非太子骨肉，無相在林澗之的授意下，暗中毒殺了魯毓蓉及與其苟且的男子，工部尚書魯良理對孫女之死一直心存疑竇，但此事終究拿不到台麵上來說。

    林澗之和元穆懷隻願家醜如過眼雲煙，盡快消散，無相之死少了一個深諳真相的外人，對太子府和元府而言是利大於弊。

    當魯良理得知魯毓蓉為無相所害，很容易猜到背後主使與太子有關，絕不敢輕易拔樹尋根，必存了息事寧人之心。當太子府因魯毓蓉殞命而家宅不安，無相的死可謂眾望所歸，恰逢時機，也絕不會有人深究下去。

    “小扇，”林伊人見祁境退下，給穀小扇披上大氅，“帶沈哥哥去你屋裏看看五皇子送你的糖，今後外人若是再送東西，你不可再吃了，知道嗎？”

    “好。”穀小扇跟著林伊人走出門外，沿著長長的回廊朝自個兒住的屋子走去。

    嗚——夜色澄淨，皓月當空，高高聳立的翯王府院牆之外，突然傳來蒼茫清遠、幽咽綿長的塤樂……依舊是那首落花曲，仿若有千般心酸，萬般苦楚，如泣如訴，情淒意切，令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察覺到穀小扇的手微微一僵，林伊人歎了口氣，停下腳步，“小扇，你真能忘記一切嗎？”

    星寂寥，冷煙碎，月華如練，墜葉飄香，天淡銀河落玉湖，幾簇衰柳掃寒波。

    “沈哥哥，可是……怎樣才能好好活下去？”穀小扇的低語回蕩在寂靜的寒夜中，空洞，淒涼，猶如在黑暗中迷路的小獸。

    怎樣才能好好活下去？林伊人心中一陣絞痛。這是他頭一次與穀小扇談及往日的恩怨，這是穀小扇頭一次直麵慘烈的真相，她竟然哀痛至此，不忘記，就活不下去了嗎？

    “王爺，”趙仙草不知何時出現在長廊盡頭，“奴婢先帶穀姑娘回屋吧，五皇子給穀姑娘的糖奴婢早先嚐過，隻是普通的糯米糖。”

    “好。”林伊人將穀小扇交給趙仙草，“小扇，無論何時，沈哥哥總會在你身邊。”

    無論何時，他總會在她的身邊嗎……悲愴蒼涼的塤曲依舊在夜空中悠然回響，穀小扇黯然垂首，跟著趙仙草走入黑暗。

    這些年，她的心已然碎裂一地，就連她的命，也不知何時會煙消雲散，上天慈悲，讓她能夠在有生之年度過一段如此幸福的歲月，然而她已無力回報他。愛，對她來說，太過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