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1章鳲鳩曹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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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經,幾乎是大漢士族子弟的開蒙之學。
    因為詩經之中,大部分都是重疊語句的詩歌形式,所以對於孩童來說,容易誦讀,也就自然成為大部分士族子弟必備的基礎技能。
    就像是後世的九年製義務教育,都算是很基礎的知識,基本上隻是要求熟讀背誦能默寫,至於其中的含義麽,就不做硬性要求了。
    『胡不萬年』此句,曹肇當然知道是出自於哪裏,但是他覺得曹休提起這句話,就是要說他不是『淑人君子』。
    他認為是曹休當不了『淑人君子』,所以才將當『淑人君子』的期望放在他身上,問題是,曹肇從來就沒想過要當什麽『淑人君子』!
    什麽『淑人君子』,煩死了,誰愛當誰當!
    可是麵對曹休投來的目光,曹肇又不能說自己不想要當『淑人君子』,便隻是低著頭,以很小的聲音說道:『孩兒……知道了……』
    『知道什麽了?』
    曹休看著曹肇的模樣,便是忍不住皺眉。
    每次一說正事,曹肇就是低頭。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裝成這樣子!
    低頭,低頭!
    你低頭,敵人的刀就不砍下來麽?!
    『抬起頭來!』
    曹休忍不住聲音大了一些。
    曹休的聲音引得在外值守的驃騎兵卒忍不住看了一眼。
    曹肇頓時就覺得十分的尷尬,他希望曹休能不在外人麵前嗬斥他,可是曹肇並沒有將自己所希望的事情說出來,隻是依舊低著頭,不吭聲。
    曹休根本不能理解曹肇為什要低著頭。因為曹休一輩子都沒有低過頭。
    若是要低頭,他何必千裏扶棺?隨便找一家吃些嗟來之食,不就是省事省力了麽?
    一路風霜雨雪,盜賊路霸,會低頭又有什麽用處?
    年幼失父親的庇護,曹休隻能是以弱冠之年,抬起頭,扛起整個家庭的重責!
    所以曹休就根本無法明白,為什麽要低頭?!
    命可以丟,頭怎麽能輕易低下?!
    或許是感覺到了曹休的怒火,曹肇才勉強抬起了一點頭。
    也就一點點。
    曹休深深呼吸了一下,控製了自己的情緒。
    不知道為什麽,曹休麵對旁人的時候,基本上是可以控製自己的情緒,可是麵對曹肇的時候,卻很容易就失去情緒的控製。
    『某觀天下,唯有驃騎方可稱之為「淑人君子」,如今來此,便是為了應得「胡不萬年」此言……』曹休看著曹肇,緩緩的,近乎於一字一頓的說道,『如今見汝於此,雖說歡喜,然亦憂慮。要知學業之事,不進則退!我等年歲漸長,爾方年少,更需知曉來日方長之理,豈可懈怠之?』
    曹肇應答,『是,是,孩兒受教。』
    曹休皺眉,『你是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曹肇毫不猶豫的就回答道。
    曹肇原本以為他來見曹休,是要敘說些父子親情的,比如什麽長久未見十分想念雲雲,然後問一下身體好,看看有沒有什麽傷,最後再吃好喝好休息好,父子一起好好好,哈哈哈,豈不是更好?
    結果沒想到見麵就問什麽學問,還說什麽懂不懂,明白不明白……
    這能有什麽不明白的?
    見到驃騎好,就留下唄,還給自己找些什麽理由,簡直就是那個啥又啥。
    曹肇在『投』之前,心中多有障礙,覺得這個那個,可是等真的脫了曹氏的衣袍之後,便是食髓知味……
    嗯,樂不思豫起來。
    首先,曹肇之前在哪裏?
    在孤峰山。
    這個年代可不是後世那種開著後勤補給車到山上,然後表示野營真好,給大家現場直播徒手抓螃蟹海蚌的那種……
    在山上,就算是曹肇身份高一些,也一樣是過著苦日子,有一頓沒一頓,冷一頓熱一頓的,連拉屎都要小心草叢裏麵別爬出什麽蟲蛇來。
    現在的生活條件麽,不僅是比在山上強一大截,而且還有肉!
    數量不多,但是真的牛羊肉!
    其次,曹肇的心情也放鬆下來了。
    反正他是按照命令來投的,簡單來說就是不負什麽責任,也沒有什麽心理負擔。
    年輕人麽,思緒也沒那麽重,就算是一開始還有些不痛快,但是吃吃喝喝睡一睡,也就忘得七七八八,又是美好的一天,又是全新的開始了。
    此外,還有一點最為關鍵的,終於不用天天早起練武了。
    作為降將,一來沒有這個條件,二來也沒有這般必要。
    相反,讀書倒是一種不錯的方式,但是曹肇又哪裏真的能靜下心來讀書?
    所以曹肇甚至在心中還有一點點的,不為人知,也不好宣之於眾的小念頭……
    以上種種疊加到了一起,當曹休問曹肇『明不明白』的時候,曹肇就想當然的以為曹休是給他自己投降找一個合適的理由和借口。
    這還有什麽能不明白的?
    驃騎是『淑人君子』,所以我們跟著一起『胡不萬年』麽!
    明白,太能明白了!
    曹休的眉頭深深皺起,『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若是對於經義還有什麽不了解的,也可以去找元讓將軍……元讓將軍雖說身於軍旅,但也飽讀詩書,當有些精要見解……不明白,就要多學,多問,如此才能有所精進……明白了?』
    『明白。孩兒明白。』曹肇磕都不打一個的回答。
    曹休深深的歎口氣,『好吧,希望你真的,明白。』
    曹休揮揮手。
    曹肇忙不迭的就爬起來,『孩兒告退。』
    曹肇甚至沒有多去看曹休一眼。
    或許多看一眼,就能看到曹休眼眸深處深藏的那些情感,那些不能明說的東西……
    很可惜,曹肇寧願多去看看吃喝,看看玩樂,看看婢女翹起的臀部,也不願意多看一眼自家的父親。
    倒不是曹肇厭惡曹休,覺得老不死的天天嘮叨,而是因為曹肇自己知道他是在敷衍他父親,所以也害怕他父親看出來。
    但是實際上曹休能不知道曹肇在敷衍麽?
    曹休多麽希望曹肇能夠真的『明白』,但是最後隻是看到曹肇連頭都不回,像是脫韁之馬一樣,搖頭擺尾的,帶著一些歡快和輕鬆,離開了。
    『呼……』
    曹休長長的呼出一口氣,閉上了眼。
    希望曹肇將來能真的明白……
    但願吧。
    ……
    ……
    有聞司從事緩慢地搓動著手浮?
    這是他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的時候,下意識的行為。
    就像是獵手發現了獵物。
    『這事……怎麽不早點上報?!』有聞司從事的聲音,透著一股寒意。
    在有聞司的下首位置,驛站站長不停的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水,仿佛是要被有聞司從事的目光所融化。驛站站長結結巴巴地說道:『小的,忙完了事情,就,就來了,一點,一點都沒有耽擱……』
    『可是已經晚了!』
    有聞司從事很不客氣的打斷了驛站站長的話,用手指輕輕彈了彈紙張,『你的責任,不是招待好他們!什麽才是正事,你不懂麽?』
    驛站站長將頭深深低下,『小的,小的……明白,明白,小的下次……不不,絕對沒有下次,一定能記住,能記住!』
    『能不能記住,不是嘴皮子上說的……』
    有聞司從事哼了一聲,然後就站起身來,將驛站站長嚇了一跳。
    驛站站長連忙磕頭,『不不不,請再給小的一次機會,一次機會!小的一定,一定……』
    『你幹什麽?』有聞司從事哭笑不得,『這等大事,哪裏是我能決斷的?我要去上報使君,你以為我要幹什麽?』
    驛站站長聞言,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我以為……我以為……』
    『有聞司除奸,殺伐確實重了些,但是還不至於不分輕重,不明皂白吧?』
    有聞司從事將手中的紙張晃了晃,『你今天晚上暫時住這裏,等我從使君那邊回來再說……省得來回派人,引起賊人警惕……』
    『是,是是……』
    驛站站長忙不迭的應答道,再抬頭時,見到有聞司從事已經走遠了。
    『殺伐重了些……這哪裏是重了些……這,這簡直就像是……像是……』
    驛站站長忽然一哆嗦,然後不輕不重的啪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
    ……
    安邑城中,裴徽微微抬頭看著安邑府衙的門楣,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河東如今,正式進入了驃騎的時代。
    裴徽的性格偏向溫和,這是他的優勢,也是他的劣勢,所以他不擅長和人去爭鬥,卻比較適合作為中間溝通的橋梁。
    安邑府衙原本是裴氏老爺子辦公理事之所,可是現在荀諶來了,自然就隻能是讓給荀諶。
    和大多數的城池布防一樣,安邑府衙也是安邑城中的內城防禦體係的一部分。
    一圈高大的圍牆,將其與外麵的城區隔開。
    圍牆基本上都是用得上好的青磚,厚實且堅固。
    府外連接著城內的所有主要衢道,四角還有四個哨塔,日夜有衛士持弓箭在監控四周動靜。
    荀諶入主安邑之後,也就將這裏變成了河東的核心,日夜都有吏員往來奔走,時不時有快馬得了號令,便是急急奔出。
    這也從一個側麵顯示出荀諶當下的行政效率與務實態度,以及忙碌的程度。
    裴徽微微搖頭,歎了口氣。
    人比人,真的是不如人。
    要是讓他來做這些事情,他肯定不會像是荀諶這般的努力拚命,能處理七八分就可以的,絕對不會處理到八九分,能拖兩天的,絕對不會當天就做完……
    所以現在裴徽是既佩服,又有些無奈,還有一點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的內心感受。
    裴徽前來拜見荀諶的時候,其實已經很晚了,但是因為荀諶這幾天都是工作到深夜,所以在外麵值守的護衛和往來的吏員見到了裴徽深夜到來,也是見怪不怪了。
    裴徽接受完檢查之後,走進院中,輕車熟路地沿著長長的走廊向正廳而去。
    因為裴徽的脾氣溫和,又有一點第三方身份的味道,所以荀諶讓他去安置處理那些曹軍軍校。投降的,以及俘虜的安置事項。裴徽倒也辦的有些得心應手,隻是還有一些事情覺得不好處置,所以前來找荀諶。
    裴徽看到正廳之處燈火通明,不由得又是感慨了一下,覺得如果是自己,肯定做不到這麽的勤懇,每天都要工作這麽長時間,簡直就是要了老命!
    他走到門前,請侍從通報一聲。
    結果侍從見到了他,便是說道:『正好,使君正要找你。』
    『找我?』裴徽有些詫異,但是很快就點點頭,進了正廳。
    很快,裴徽就知道為什麽荀諶找他了,因為在正廳之內,還有另外的一個人……
    有聞司的人。
    裴徽的目光和有聞司的從事交錯了一下,相互致意。
    荀諶頭都沒抬,隻是擺擺手,示意裴徽就坐。
    荀諶忙完了手頭上的事情,讓侍從端了些熱飲上來,算是招待二人。
    荀諶一邊啜喝著,一邊問道,『曹軍降將人等,可有什麽不妥之處?』
    裴徽放下碗,說道:『目前看來,都還穩定。住所之處,皆有值守監視。』
    荀諶點點頭,從書桌的一角,抽出了一張紙來,遞給了裴徽。
    裴徽接過來一看,發現是曹休見曹肇的記錄。
    上麵寫了曹休什麽時候見了曹肇,說了那些的話。
    裴徽掃了幾眼,『這記錄和值守上報的沒有什麽出入……不知使君……這怎麽了?』
    裴徽也有收到一份,不過沒有這一份詳細。
    他的手下也有匯報,但是隻有大概的內容,具體詳細的句子什麽的,就沒有注明了。
    有聞司啊,真是……
    荀諶看了裴徽一眼,『你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裴徽愣了一下,『這……』
    裴徽又是重新看了一遍,依舊是沒有看出有什麽問題來。
    作為父親的曹休,要求孩子多讀書,然後表示要精進詩書,理解經義,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裴徽本身也喜歡讀書,所以看到曹休勸說孩子多讀書,便是自然的認為是好事,也就沒有多想什麽……
    不過現在看荀諶這樣子,是有什麽不妥?
    『胡不萬年……』見裴徽很是疑惑,荀諶就問道,『這句話,你怎麽看?』
    裴徽笑笑,『這是褒揚驃騎呀……』
    降將麽,舔一舔新主,也是正常的。
    而且裴徽還覺得曹休這麽吹捧,還是挺有意思的。
    裴徽輕輕的打著拍子,吟唱著詩經鳲鳩,然後重複著『正是國人,胡不萬年』這句話,說道:『有言君子於世,威儀一也。依某來看,此自當非虛言也,足可見投驃騎之心。』
    荀諶聽了,微微點了點頭,轉頭問有聞司的從事,『你怎麽看?』
    有聞司從事看了裴徽一眼,緩緩的說道:『此中大有蹊蹺。』
    『呃?』裴徽不免有些尷尬,但是他沒有立刻就反駁,或是動怒,而是等有聞司從事解釋。
    荀諶示意有聞司從事繼續說。
    有聞司從事這才說道:『此詩以鳲鳩起興而比,言雛鳥飛高,喻家國漸強。若以表麵看來,倒也不錯,如果真降……願以遵君子之定,隨主公鞍前馬後,不是更應該說一些沙場搏殺,以盡綿薄之力麽?』
    裴徽微微皺眉,『從事你這麽說……衛冕有些牽強……』
    有聞司從事笑道:『我還沒說完……君子之比,倒也不差……若說是不想要在沙場搏殺舊識,也可以理解……然而唯獨就選了此詩……若說是巧合,卻是不像。勸學之詩詞,莫非詩經當中就這麽一首了?』
    『這個……』裴徽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若是這麽說……此詩詞確實和勸學不太相搭……』
    有聞司從事點了點頭,『此乃曹風。若其讚曹君,何人可稱之?有曰讚曹共公者,亦有言讚司空曹叔者……』
    這詩歌一方麵是謳歌曹叔作為周朝的司空,兢兢業業的協助周公、周成王治理初創的周朝;另一方麵,曹叔像布穀鳥撫育雛鳥一樣不厭其煩的教導著他的封國曹國的人民,培育良好的民風,發展農林牧業,讓魯國由貧窮走向富裕,使國家由羸弱走向富強。
    有聞司從事繼續說道:『然以此鳲鳩之比,多類以喻曹叔。左傳有曰,「鳲鳩氏,司空也。」而今之中,又有誰身為司空,類如鳲鳩一般?故而在下認為,此言非喻驃騎,乃言曹孟德是也。』
    裴徽吸了一口氣,『這麽說來,似乎也有些道理……不過,這曹子烈之子分別兩處,若是曹之烈有所異動,豈不是……』
    停頓了片刻,裴徽皺眉說道,『若真是如此,何以證之?』
    有聞司從事沉聲說道:『某以為,也應在此詩之中!』
    『怎麽說?』裴徽問道。
    『「鳲鳩」也。鳲鳩棄其子,占他人之巢!便是曹之烈未言盡之意!』有聞司從事說道,『某以為,此賊欲行叛也!』
    裴徽連忙說道:『使君!若是以言而論叛,多有不妥啊!言論之中,或於譏諷,或於議論,幽怨之語,激憤之詞,皆不可以為罪也!驃騎律法嚴明,當以行而論罪!若其有逆舉,方可定叛罪!』
    荀諶聞言,沉思了一會兒,點頭說道:『文季所言,倒也中肯。確不能以言論罪。不過,若是置之不理,便是有負主公之托……不如先做些布置,以防萬一……』
    裴徽愣了一下,『使君之意,是將這曹子烈抓起來?』
    荀諶笑笑,卻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