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2章戰場內的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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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中的丹江泛起暗紅色的波光,如同正要凝固的血。
    曹仁站在鷹嘴灣的崖壁上,看著在下方半沉半浮的鬥艦,微微皺起眉頭。在月光之下,船腹中的浸油蘆席在江水中帶出了一些油光,折射出了五顏六色的斑紋。
    『這樣不行。』曹仁皺著眉頭,『讓人立刻去周邊割取蘆葦,布置在這船周邊!動作要快!』
    『將主,我們人手不夠了!』軍校在一旁有些遲疑的說道,『這些時日來,勞役折損得太快了……』
    『不夠,就再去抓!』曹仁聲音很平,但是卻很冷,猶如這冰寒的春夜,『如果還不夠人,你就下去填!』
    軍校曹堅頭微低,應答了一聲,退了下去。
    曹仁緊緊的咬著牙。
    他現在的心中,隻求勝利,也唯有勝利。
    至於其他的什麽事情,都是次要的。
    在曹仁最初的打算裏,他隻是想要做一番事業,剛好有董卓這個機會,有曹操作為牽頭人物,所以大家都一起來了,一起幹了。年輕的時候,沒想過失敗,也沒有想過現在這般的局麵。在那時候,即便是偶爾想到了死亡,也會一笑置之。
    『大不了一死麽!』
    在最初的時候,曹仁和大多數曹氏兄弟,也都是這麽想的。
    沒有人會在開始的時候,就直接想要尋死的,想要將自己的性命和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搭上去的,或許是覺得大不了就隱退,或是覺得實在不行就退出,反正天下還有那麽多諸侯……
    可是曹仁也沒有想到,曹氏能走到今天這般的地步。
    當屁股控製了大腦,就不是『一死』那麽的簡單了。
    現如今曹仁不敢想,也不能去想失敗了會怎麽樣。
    即便是腐朽的大漢朝堂,也依舊是高處不勝寒的,越往上爬,墊在腳底下的屍骸就是越多。一旦曹仁,曹氏家族停下腳步,那些曾經被曹氏墊在腳下用來攀上寶座屍骸就會變成亡魂,將曹氏一族拉入黑暗的深淵,永世不得翻身。
    如今回想起來,現如今的一些舉措,似乎違背了當年起兵的本心,原本光明的立意,也最終扭曲了曹氏的路途。
    曹仁深深的吸了口氣。
    可是這些已經不是他能控製的了,至少不是他一個人可以控製的。
    曹氏都在這個發狂狂奔的馬車上,誰都有責任維護這個馬車不散架。
    現在,就輪到他頂在前麵了……
    當然,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曹仁也不清楚他能不能扛住驃騎軍的進攻。
    丹水湧動,奔流而下,兩江交匯,水流湍急。
    這一刻,曹仁看著那漫天的星光,隻求自己和自己的家族,不會淪入那無邊的黑夜之中,為了能看到明日的光明,他依舊決定將其他人的生命,當成是自己和曹氏家族不被湮沒,獲取空氣的墊腳石。
    『報!上遊發現驃騎軍斥候!』
    曹軍兵卒急急稟報。
    曹仁的嘴角扯出一道冷硬的弧度,鐵甲手套摩挲著崖壁粗糙的岩石。他點了點頭,將披風一甩,旋即大步離開,『全軍戒備!將所有的布置再檢查一遍!!』
    在他所踐踏的光火裏,遠處曹軍兵卒正在組織勞役在黑暗和冰冷中勞碌,青煙與江霧混作一處,哭聲和喊聲攪亂了寒夜的空氣。
    曹仁離開了,但是留下了勞作。
    民夫們握著豁口的鐮刀鑽進蘆葦蕩時,渾濁的江水正漫過他們的小腿。張老七佝僂著背,鐮刀剛割下三捆蘆葦,就看見淺灘裏泡著半具孩童的屍體。
    孩子的右手還緊緊攥著個草編的繩,發脹的皮膚白得透亮,鼓脹得像是年畫裏麵的胖娃娃。
    哦,半個胖娃娃。
    『造孽啊……』
    張老七下意識的想要去給那娃娃收屍,至少不能是繼續泡在水裏成為魚蝦的餌料。
    他剛要伸手,監軍的皮鞭就抽在後背上。
    『磨蹭什麽?!天明前必須幹完活!』監軍大聲吼叫著,『你們辛苦,老子我就不辛苦麽?!陪著你們這些懶蟲,沒日沒夜幹活!他娘的誰偷懶,就是跟我過不去,跟將軍過不去,跟丞相過不去!』
    被鞭打的地方破皮了,血色順著脊背蜿蜒而下,像是一條暗紅的小蛇。
    ……
    ……
    入夜。
    蔡洲。
    『蔡公,人來了!』門外有仆從低聲說道。
    蔡氏長老聞言,便是急切的站起身來,『快,快請進來!』
    門外的仆從側身,挑開了門簾,迎了一個風塵仆仆的人進來。
    這人摘下麵巾,露出一張略顯的憔悴麵容,正是蔡瑁。
    『你……』蔡氏長老雖然明知道蔡瑁回來肯定是避開了一些人的視線,但是依舊忍不住微微偏頭往外麵看了一眼,『瑁郎啊,你這太冒險了啊!』
    『冒險?』蔡瑁笑了笑,坐了下來,『什麽時候不是冒險?劉景升活著的時候,我們就是安如磐石麽?還不是一樣冒險?』
    『那怎麽一樣……』蔡氏長老也坐了下來,揮揮手讓心腹去外麵看著,『別讓閑雜人等過來……』
    蔡瑁伸手示意,『對了,有什麽吃食麽,拿些過來……有什麽拿什麽,不用動灶火,冷的也行!』
    蔡氏長老也點點頭,示意心腹下去,臉上依舊是帶著擔憂,『這天下,何時才能安寧啊?』
    『哈,隻要還有野心之人,天下就永無寧日。』蔡瑁在桌案上輕輕拍了拍,『我們也不過是在這動蕩之中,求活罷了。』
    蔡氏長老沉默下來,點了點頭。
    蔡洲,蔡氏。
    蔡氏之人生於蔡洲,死了也葬在蔡洲。
    在後世之中,可能是為了房貸車貸各種貸,而在大漢當下,蔡氏一輩子打拚,也是為了蔡洲。
    過了片刻,便是那長老的心腹端了些吃食來,然後又是重新出去,關上了房門。
    蔡瑁也不講究,隨意擦了擦手,便是拿起冷餅子啃起來。
    蔡氏長老坐在一旁,皺著眉頭,目光幽幽,等蔡瑁吃得差不多了,方低聲問道,『聽聞……關中這田政……』
    蔡瑁端起水碗,咕嘟幾口喝完,然後放下,吐出一口長氣來,『確實如此,我也是為了此事……長老,你覺得曹軍……還能撐得幾日?』
    蔡氏長老一愣,轉頭看著蔡瑁,『你是得了什麽消息?丞相那邊出事了?還是潁川之中有什麽變化?』
    蔡瑁笑道,『長老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麽?我這段時間都在房陵啊!』
    『對你,你這房陵……』蔡氏長老又問,『萬一被發現……』
    『我讓三郎穿我的盔甲,再粘些胡須……』蔡瑁擺擺手,『一時半會他們也發現不了什麽……縱然發現了又能如何,房陵曹軍又有多少戰意?』
    蔡氏長老吸了口氣,『這麽說,曹氏……真的要完了?那麽這個曹丞相……』
    蔡瑁放下水碗,頭低著,聲音是從喉嚨深處,像是在九泉之下咕嘟出來的聲音,『丞相又如何……當年劉景升還是皇室宗親呐……』
    『這……』蔡氏長老目光微微一頓,然後也壓低了聲音,『這……關中,可有來招降?』
    蔡瑁哎了一聲,『這就是我來找長老的原因了……』
    『沒有?』蔡氏長老驚訝道,『怎麽能沒有?』
    有招降,那麽就意味著還是按照老規則來辦事。
    畢竟招降自然是有些條件的麽,有條件就意味著可以談。
    蔡氏和黃氏、龐氏可是有聯姻的,不僅是如此,蔡氏和荊州許多大家族都有這樣或是那樣的關係。
    可以說,有了蔡氏作為橋梁,不管是誰到了荊州,都會省下很多麻煩,也會順利很多,但是同樣的,橋梁也是需要收費的……
    到了後期,橋梁為了收取更多的費用,甚至會故意的製造出一些什麽問題來。這就像是後世的某些遊戲,為了獲益和增加客戶的粘性,便是會特意的利用大數據來搞些動作,當然,要是上頭追問起來,蔡氏又會像是無辜的,純潔的白蓮花一樣,『沒有,絕對沒有,這是造謠,這是汙蔑!』
    可是現在,蔡氏忽然發現,斐潛不玩這個遊戲了!
    不玩,就意味著不會繼續氪金了!
    一瞬間,這天都快塌了!
    原本還能琢磨著怎樣用遊戲去玩人,現在沒客戶了!
    蔡氏長老即便是如此歲數,也不由得有些七情上臉。這可不是什麽充值幾十幾百就嗷嗷亂叫的小雜毛,而是動不動就是成千上萬的大客戶!
    即便是蔡氏長老這把年齡了,也忍不住拍了拍桌案,『我說瑁郎啊,你這家主……可是做得有些不夠好啊!』
    當年可是看蔡瑁你是連續銷冠王才同意你上位的,現在你不僅是拉不到客戶,還說客戶可能不玩了,這哪能行?!
    蔡瑁也沒辯解什麽,而是說道:『這就是我來找長老你商議的原因……有些事情,還是要講清楚更好些……』
    『這都不來招降……』蔡氏長老還是覺得有些不忿。
    蔡氏好歹也是當年荊州的『拿波王』啊!
    這都不來招降,多沒麵子啊!
    蔡瑁翻了翻眼皮,但是依舊按耐著性子。他不可能長時間離開房陵,有些事情還是需要蔡氏長老配合著做。
    『若有功,則有田。』蔡瑁簡要的說道,『若無功,何存田?』
    蔡氏長老皺著眉,『聯姻也不成?』
    『嗬嗬……』蔡瑁笑道,『若是驃騎重聯姻,當年何必走北地?』
    『這……』蔡氏長老吞了口唾沫,多少明白了一些。
    驃騎已經不是當年在荊州的小透明了。
    『那我們要怎麽做?』蔡氏長老問道。
    和冀州的崔氏不同,當下蔡氏長老覺得斐潛怎麽算也是拐著彎的親戚,這心裏的障礙一去,也就沒有什麽矛盾感。
    蔡瑁將身軀微微前傾,低聲敘說起來,『我們啊……就如此,這般這般……』
    ……
    ……
    大河之水,依舊在奔流不息。
    斐潛站在大河岸邊,望著滔滔之水天上來,然後又是奔騰而去。
    他最近喜歡思考的時候,就會到這個河岸上來,一邊看著河水,一邊思索盤算。
    在他的腦海裏麵,是一個個的郡縣,一處處的地名。
    那張中原地圖,就像是烙印在了大腦裏麵,以丹砂為墨勾勒出的雜亂箭頭縱橫其間。
    他做事,喜歡先製定好策略。
    而現在的策略,總結起來就是兩部分。
    對內,對外。
    對內是關中的經濟民生。
    這一點已經算是初步的走上了正軌。
    配合著之前斐潛做的各種鋪墊和補充,加上之前大漢的那些規章製度,以及斐潛超出這個世間的眼光和方向感,完全可以避免在科技發展和生產力提升上走彎路。
    這方麵,斐潛的思路倒是很清晰。
    可是要是在山東……
    就有些麻煩了。
    因地製宜,因時製宜,這可是教員傳授的真理。
    關中和山東,在政治、人才、地域、人口、經濟等等方麵,都有很大差別……
    甚至可以說,在關中施行的方式,一定不適合在山東推動,必須要做出相應的調整。
    可是現在斐潛遇到一個問題。
    如果他是皇帝,那麽就必然有足夠的權力和名義,進行大刀闊斧地施行其治略,有權力重新製定,劃分各州郡縣鄉的製度、職責等等。
    而斐潛現在不是。
    一旦進軍關中,必然就要麵臨這個問題。
    大漢天子。
    雖然說包括龐統在哪的一些人暗地裏有想要將斐潛推上去的意思,也略微做了一些試探,但是斐潛並沒有立刻進行表態,也沒有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情。
    皇帝至高無上,同樣的,也是高處不勝寒。
    像是現在,斐潛可以帶著小部隊,幾十名護衛就可以到大河邊上來,沒有人會覺得有什麽問題,可是等真的屁股坐上了那個位置,隨時一舉一動都會受到極大的限製,再想要深入民間,往往就彎不下腰,伏不下身了。
    華夏傳承千年,能在絕對權柄麵前保持清醒著,鳳毛麟角。
    斐潛並不覺得自己真的有那麽強大的意誌力和控製力,真的能夠改變了位置還能保持原本的立場……
    萬一被屁股影響了,豈不是成為新的惡龍?
    那麽如果說依舊保留天子,也同樣有問題。
    雖然現在斐潛幾乎是脫離了整個舊有大漢的存在,但畢竟還是在名義上受製於大漢朝堂,正要完全擺脫大漢朝堂來改革改良,必然就會受到像是曹操一般的窘境。
    而且斐潛考慮的『對外』,還不僅僅是山東的這些士族子弟的問題,還有山東的普通民眾。
    光一個河東地,在斐潛都已經掌控了關中,進駐了長安,名義上取得了西京尚書台的情況下,依舊還有河東的當地百姓,為了他們的老爺攔下斐潛的車駕,求情講好話……
    與資本共情,並不是隻有在後世米帝才存在啊!
    斐潛看著滔滔流水,想起後世的奈頭樂理論。
    在古代封建王朝中,雖然沒有明確的提出『奈頭樂』的理論概念,但統治者確實會通過提供娛樂活動、宗教儀式或文化政策來轉移民眾對社會矛盾,對於階級差距的仇恨和怨氣,從而維護統治穩定。
    就像是東漢,在市井之中就已經很流行博彩了,並且官方還會特別推崇宣傳某些人在什麽時候中了大獎,然後頓時就鹹魚翻身吃香喝辣雲雲,然後讓那些無知的百姓也投入到各種項目的博彩之中,借此來榨取民眾為數不多的剩餘可支配錢財,確保民眾百姓掙紮在生存線上。
    這個政策也一直持續到了後續的封建王朝之中,玩法都相差不多,到了宋代更是發展到了高潮,民間幾乎沒有誰不參與的……
    國外同樣也有類似的手段,比如古羅馬就通過免費分發麵包和舉辦大型公共娛樂活動來安撫平民階層。典型的就是角鬥士,這種血腥的營造偶像的舉動,刺激的表演,吸引了大量民眾,成為社會情緒的宣泄口。這種官方或是半官方的營造角鬥士明星的行為,將民眾的注意力轉移至感官刺激和基本生存需求上,也就自然減少了對政治腐敗或社會不公的抗議。
    山東民眾百姓已經含著奈頭上百年了,如果現在突然被扯掉了,會發生什麽?
    隻是哭兩聲,那已經算是乖的了。
    更多的恐怕會被當地的士族鄉紳,地方豪強利用起來。
    陳勝吳廣在大澤嗷一嗓子,立刻全國皆知,黃巾賊振臂一呼,便是天下皆應……
    最簡單的辦法,自然是找一個新奈頭,在那些百姓還沒哭出來之前塞回去。
    可是這樣明顯是治標不治本,甚至連治標都談不上。
    就像是後世那些明知道國家律法不容侵犯,但是依舊還有許多腦殘粉會嚎叫著鴿鴿有什麽錯……
    畢竟斐潛就算是占領了山東,也不可能就立刻有足夠的人手去換新的奈嘴。
    正在思考之時,遠處來了一隊人馬,是龐統尋來了。
    『主公!查出來了……』龐統翻身下馬,身上的肥肉顫動了兩下,『文遠帶回來的那些土,是陰土……』
    『什麽土?』斐潛一時沒能明白過來。
    『陰土,就是墳墓裏麵的那種土……』龐統解釋道。
    陰土,有兩種含義,一種就是龐統所說的用來封閉墳墓的土,另外一種則是黑色的,沒有蟲子,比較適宜植物生長的土。當然這兩種含義在某種程度上也相似,畢竟對於漢代人來說,他們更希望自己墳頭上長滿了常青樹而不是生滿了蟲子。
    『這麽說來……曹軍是在伊闕挖墓了?』斐潛明白過來。
    龐統點了點頭,用手捏著下巴,微微抬著頭說道,『統以為,可能還不僅如此……曹軍定然有所布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