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3章戰場外的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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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之畔,斐潛沉思了片刻,便是從記憶裏麵調取了河洛的地圖,尤其是雒陽八關的情況,很快就得出了一個結論,曹軍在雒陽城周邊,設定了埋伏。
『曹丞相還真是……』
斐潛微微搖了搖頭。
當然,也有可能不是曹操設置的計謀,而是在雒陽的守將定下的策略。
這種中央開花的戰術,說破了就自然不值一文,可要是身陷其中,就必然會受到極大的打擊。明明已經攻到了城下,結果不僅是沒能攻下城池,反倒是自己被敵軍包圍,這種上下之間的心理落差,搞不好就會士氣崩潰,直接原地潰敗。
不過麽,換個角度來考慮,這或許也是雒陽守將唯一的敗中求勝的手段了。
『士元前來尋我,想必也是有破解之法了?』斐潛笑著說道。
戰術上的事情,還是龐統張遼等人更為擅長一些。
龐統眯著眼笑,『還是主公知我……』
斐潛也笑,『別弄險!』
好不容易將你個胖黑雞從落鳳坡上撈回來,結果搞了什麽殺雞橋,宰鳥山什麽的,那就太虧了。
『呃?』龐統一下子就卡殼了,眼珠眨巴了幾下,『不弄險啊……』
斐潛點了點頭,『莫要小覷天下英雄……夫田單、包胥,齊楚之小吏耳,猶能存已滅之邦,全喪敗之國。何況今乎?』
龐統吸了口氣,拱手說道:『主公所言甚是。統有些急躁了。』
『樂毅破齊後,田單退即墨。期間燕既盡降齊城,唯獨莒、即墨不下。』斐潛緩緩的說道,『五年伐齊,燕兵疲否?』
龐統點頭說道:『時日久戰,燕兵必疲也。』
『世人皆以為田單火牛衝陣了得,又有何人知曉其衝陣之前,究竟做了何事?』斐潛微微抬頭,眺望著大河,『火牛衝敵營,怒而奔燕軍,所觸盡死傷,疲軍夜大驚。如此之戰,猶如驚濤拍岸一般,奪人心魄,激蕩胸懷。然,田單戰前做了何事,戰中如何準備,皆不見矣。』
龐統嘿然,『此乃世人常情也。』
一談起田單來,似乎就隻剩下了火牛,但是實際上在火牛陣實施前,田單通過『神師計』,令老弱登城,又是通過詐降來瓦解燕軍的士氣,並且輔以『反間計』使燕惠王撤換樂毅,為火牛陣最終獲得巨大成功,創造了戰機。
這一係列的舉動,都是需要大量的前期準備工作的,隻不過世人大多數喜歡高潮,喜歡刺激,這種傳播規律符合『峰終定律』——受眾更易記住最具衝擊力的結局,也就是一個片段,而不能形成整體的邏輯思維。
就好像以為左口袋倒右口袋就能變出錢糧來,然後就可以吃之不盡用之不絕了。這種毛病,即便是後世磚家也經常中標,畢竟離地太高了,假大空都習慣了。
戰爭其實是極其殘酷的事情。在戰國時期,據雲夢秦簡記載,真實戰場的血腥本質就可見一斑,在秦軍斬首記功製度下,正兵部隊的傷亡率常達40%以上。所以一般軍隊達到20%的傷亡不崩,就已經可以算是強軍了,而秦兵可以撐到40%,怪不得讓六國齊聲高呼,群體高潮!
斐潛哈哈笑笑,眉毛挑了挑,『火牛之後,「齊七十餘城皆複為齊」……不知士元可有感想?』
龐統聞言便是愣了一下,旋即撫掌而笑,『啊,主公不說……統還真沒注意到這個……哈哈,確實是可笑啊……』
兩個人笑著笑著,然後就差不多同時收了笑容,不笑了,麵容也嚴肅起來。
這事情,放在旁人身上,就是個笑話,哈哈哈的不行,可要是輪到自己……
燕國,因為長期和胡人作戰,所以一度武風澎湃,也曾經是戰國七雄之一。燕趙都是較早的采用胡服騎射,並且進行兵製改革的國家,也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就,但是很顯然笑到最後的,既不是趙,也不是燕。
在田單火牛的背後,燕國打齊國打了五年,在五年占領齊國『七十餘城』的情況下,齊國當時隻剩下了剰莒、即墨二都,結果被田單打了一個反衝鋒,旋即就敗退回了原點,『七十餘城皆複』!
斐潛不知道當時燕王是怎麽想的,也有可能是剛好燕昭王死了,所以新燕王害怕樂毅功高震主,反正不管怎麽說,燕國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土地城池便是又吐了出去,並且從此就一蹶不振,再也沒有了七雄的氣度。
樂毅牛逼不?結果打了個毛線?
所以說這成本一核算,簡直就是褲衩都虧掉了。
雙方都是兩敗俱傷,然後秦國笑哈哈的在一旁拍巴掌鼓勵,打得好,打得妙!
現在斐潛和曹操,如果也是如此一般,又是誰會在一旁拍巴掌鼓勁?
敵人未必都在外部啊!
在華夏古代封建社會的權力結構中,中央集權與地方豪強的博弈始終存在。
三國時期,又是極為特殊的一段時間,皇權衰微、門閥崛起、土地兼並加劇,整個天下動蕩不安,可這種動蕩,又是實現根本性變革的最好時機。
當然,想要實現這種變革,就要超越傳統權謀之術,構建係統性的製度,重建整個政治框架……
斐潛在關中,已經算是在土地製度上,取得了一定的,具備革命性的突破。
首先就是『耕者有其田』。
這是一個從上古就有政治家明白的道理,可是依舊免不了在實行的過程當中被私欲所玷汙。在民眾意識無法提升到極高的層麵之前,保持自耕農的數量,無疑就是穩定整個社會的基礎。
當孟子提出恒心恒產的理論時,或許隻是為了勸告執政者別太貪婪,多少給民眾百姓留下一點吃食,但是這一點無疑是有一定的指導發展意義在內的。
恒產不一定是耕作的田畝,也可以是其他較為穩定的產業,當民眾擁有這些可以長期依靠的物質基礎時,才會產生維護社會秩序的自覺性。這與馬大胡子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論斷形成跨越時空的思想呼應。
孟子並非單純強調財產占有,而是提出了一個標準,就是可以使百姓『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這樣民眾就會安定,社會和國家就能得到發展。
是不是很簡單?
可就是有人做不到。
當然也不排除有『無恒產而有恒心』的仁人誌士,這些脫離趣味的人,顯然超越了那些『有恒產而無恒心』的投機者,成為了人類曆史上照亮黑暗,指引道路的閃亮明燈。
斐潛在關中,推行推行『軍功爵田』與『流民屯田』的雙軌製,將戰爭當中出現的無主荒地授予退伍士兵與流民,建立出一套獨立於士族的自耕農經濟單元,從而擺脫了原本關中和河東士族的禁錮。
而對於自耕農來說,最為嚴重的問題,就是抵抗風險能力太差。可以說從古至今,底層的民眾對於風險的抗性,無限的趨近於零。任何一場災害,病痛,甚至一點點的小事故,都可能會導致自耕農不得不賤賣自己唯一的產業,求得一時的生存。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土地兼並,或者叫做『資產重組』就難以避免,階級分化和貧富差距就會越來越明顯。
因此斐潛在關中設立了類似於『常平倉』的機構,通過統一的糧食儲備係統實施土地典當贖買,在自耕農有需要的時候代替原本的鄉紳私人借貸,也是逐步瓦解莊園經濟的一種手段。
但是同樣的,這手段並不保險,也不能保證在發展到了一定時期,這個原本麵向困苦家庭的貸款,變成了隻是『錦上添花』的富人的額外生財之道。畢竟從官方低息貸款拿到錢,然後加息貸給第三方賺取差價,也不是什麽稀奇的操作。
僅僅是這樣,也並不足以改變山東的經濟體製,扭轉構陷了三四百年的奈頭樂。
斐潛還在關中建立了新的貨幣財政體係,扭轉了原本『五銖錢——糧本位』的架構體係,開始采用更加複雜的金銀銅貴重金屬貨幣,將貨幣的發行權收回中央,也就自然而然的削弱地方豪強的經濟操縱能力,同時建立了『大漠』、『西域』、『雪區』、『交趾』四條對外貿易路線,在構建出物流網絡,拓展商道的同時,也擴展了道路交通,重新塑造了國家所控製的戰略物資流通渠道的經濟命脈。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指向了政治權利的再分配,也就是為了在大漢當下建造出一個新型治理架構。
斐潛所推行的『四三二一』政治管理係統,原本就是繞過郡縣直接構建中央直達基層的治理體係,但是這種垂直管理係統有一個無法繞過去的問題,就是『人』。就像是在後世,若是沒有大學生擴招,也喊不出什麽大學生村官來。
斐潛現在雖然有守山學宮,有青龍寺,但是隻能勉強在關中河東之地夠用,而山東之處人口密集,需要的這些官吏數量至少是關中的十倍!
而且為了保證官吏不會長期待在一個地方,大概率會出現官紳勾結的情況,就必須實行『流官和任期回避責任製』,不僅是地方官員不得在本籍五百裏內任職,而且還要盡可能的切斷其與士族的利益紐帶。
這樣就更缺人。
等等這些事項,都是需要人手,甚至還需要額外配備大量的監察人員……
人不夠,那麽就是必須要辦教育,而山東教育體係,包括各地的學宮經書什麽的,又是在士族鄉紳手中,這就很容易形成惡性循環。需要鄉紳來協助教育,擢升寒門,但是寒門又很快的演化成為新的士族門閥,甚至相互勾結聯姻成為區域性,甚至是朋黨性質的巨大政治聚合體。
當斐潛將這些問題提出來的時候,龐統也是直撓頭。
『兵事如此水……』斐潛指著大河說道,『若出函穀,便如東去之水,不可複回。』
進軍山東,在現在的情況下,多半就會出現當年燕國進軍齊國的情況,動輒攻陷了多少城,然後稍微有些不對勁,或是在戰事僵持之下出現了什麽紕漏,難免又是『七十餘城皆複』!
那麽,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一時之間,斐潛和龐統都沉默了下來。
雖然斐潛有千古的經驗積累可以作為借鑒,但是也僅能借鑒而已,就像是他知道什麽是錯的,但是現在的問題則是要在錯誤之中找出正確的方向來。
而龐統作為大漢的土著,顯然比斐潛的純理論會更加的適合當下的大漢。
龐統撫須沉吟片刻,目光掠過河麵,望著滾滾流水東去,忽然笑道:『昔秦取六國,非獨強弓勁弩之功,亦有商君變法之效。今主公欲破山東,當有三術,破其宗法、易其錢糧、更其教化。』
斐潛眼中精光一閃,『士元請詳言之。』
龐統嘿嘿笑了幾聲,說道:『若是某所記不差,如今曹氏屯田,多有弊也……』
斐潛點頭,『確實如此。』
曹操的屯田製度,是跟著斐潛之後展開的,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也不知道應該算是誰抄誰,但是曹操的屯田製度並不像是斐潛這麽徹底的倒向了自耕農,而是依舊帶著地主莊園性質,對於佃農的剝削很嚴重。
最典型的剝削手段,就是嚴格限製佃農的人身自由。
屯田的民夫不能隨意離開分配給他們的土地,否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搞個紅碼都算是輕的,甚至直接抓起來投入大牢,秋後問斬殺雞儆猴的也不在少數。並且這些佃農的收成超過八成都需要上繳,還要服一定的勞役,使得這些佃農根本無法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隻能長期在生死線上掙紮。
同時,在這些屯田區域,也產生了屯田官員及其下屬為了謀取私利,大肆從事商業活動,不重視農業生產的問題,甚至利用佃農的廉價勞動力來為自己謀取私利,而不是耕作公家的屯田……
『去年兗州大旱,豪族強占民田六千頃,饑民饑荒三月餘,餓殍遍野。此乃天賜良機也……』龐統緩緩的說道,『若得陳留屯田地,當可奪其田畝,以軍功授之。凡歸附者皆授田二十畝,斬敵首級者加授十畝,所授田產由州府頒發鐵契,或三年,或五年,期內不得轉賣。』
斐潛聞言,點了點頭,這一點他也有想過,『若如此,需備三百萬畝作授田之用。此等田產當從何處籌措?』
『曹氏宗族在豫州占田七十萬畝,潁川荀氏占田三十萬畝……』龐統笑道,『另有冀州大族,皆有幾十上百萬畝者……三百萬畝,何愁之有?』
斐潛也是笑,『士元,如此以來,山東士族,便是生死之敵了!便循前秦之轍?』
這一刀砍下去,便是天下皆反!
不,是山東士族皆反!
『非也,非也!』龐統雙手套進袖子裏麵,像是一個鄉下的老農正在數著自己田間的莊稼,『某於三輔清查田畝時,至少三成田契皆係私契……』
龐統露出露出狡黠笑容,『但效關中河東舊事即可……此等自作孽,不可活,與我等何幹?』
斐潛大笑起來,連連點頭,『也是,正應如此!』
河風驟起,卷起滿地黃塵,飄飄揚揚而起,細細輕輕落下,沾染在斐潛和龐統的衣袍上,也落在了周邊兵卒護衛的甲胄上。
這麽說,當然簡單,但是實際上操作起來,卻不遜色於戰場上的血肉搏殺。
關中能夠推行,是因為關中被董卓先洗了一波,後被李郭又再次洗了一回,再經過馬超的羌人之亂,即便是還留在關中的士族大戶,都已經是奄奄一息,等到了斐潛入主關中的時候,根本沒有多少氣力和斐潛抗衡。
即便是如此,依舊不容易。
斐潛望著湍急的河水,不由得想起當年關中推行『軍功勳田』時的血雨腥風。那場改革讓關中一些豪族試圖聯合反叛,卻也造就了後續數萬忠於新政的自耕農。
近期的河東,則是要托老曹同學的福……
再加上有裴氏徹底的倒向了驃騎軍,所以同樣翻騰不出什麽血花來。
而要進軍山東,被打空的地區倒也罷了,那些人口密集的大州郡,恐怕陽奉陰違,拖延拖拉的事情絕對不會少!
斐潛思索了片刻,便是補充說道,『除此之外,可效春秋舊事。』
斐潛抓起五顆石頭,在地上灑落,形成一個大概梅花的形狀,對龐統說道,『若得一處,除布告安民之外,便設「五老會」,退伍老卒掌治安,寒門士子理文書,本地農賢管田畝,商賈代表司貨殖,再加我軍監禦史。此五方參議政事……』
『四三二一之外,再立五老?這退伍老卒,是否和巡檢相互衝突?』龐統皺眉道,『而且……會不會冗員過多,議而難決?』
斐潛笑了笑,先用腳掃掉一顆石子,然後又是掃掉另外一顆,『先以五老,再設四柱,然後建府衙三要,改軍監察為巡檢,直尹,立治民二佐……而後,歸於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