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6章蒼天裂痕
字數:9828 加入書籤
子時的漢水,似乎有一種鐵鏽般的顏色。
趙十七將浸透魚油的麻布纏在箭簇上。
李典軍的巡夜火把沿著江岸遊動,像一條蜿蜒的火蛇。
曹堅縮在蘆葦叢裏發抖,他鎧甲下的綢緞內襯早被冷汗浸透。
『好了……我們過去……』
等到李典巡邏的兵卒隊列過去了,趙十七便是帶著人往前摸去。
『服丹!』
隨著趙十七的提醒,曹堅看見這些敢死兵卒,從身上掏出了些小皮囊,將一粒丹丸倒進了嘴裏。
這其實就是黃巾力士的『秘籍』……
力大無窮,不懼疼痛,悍不畏死。
這是曹操特許這些青州老兵服用的『膽氣丹』。
或者其他什麽名字,比如五石散什麽的……
其實都差不多,換湯不換藥。
趙十七咬碎蠟封藥丸時,嚐到了熟悉的鐵鏽味。
之前的丹藥,和曹軍現如今發下來的丹藥,似乎在味道上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
反正都是丹砂、鍾乳、礜石等物混著符灰來煉製的。
不論是哪一種原材料,似乎都不是人應該吃的,不過又有什麽關係?畢竟樹皮,觀音土,也同樣不是人應該吃的東西,不也是在封建王朝之中的各朝各代都有人吃?
喉頭滾動的瞬間,趙十七他聽見自己頸骨發出咯吱異響。
藥力上湧時,連骨骼摩擦聲都變得格外清晰。
原本幹澀且冰冷的軀體,似乎重新變得柔軟且火熱了起來。
這是天師曾經應允給他們的神力!
痛苦正在遠離,力量重新回到了他們的身上。
趙十七瞥見曹堅在後麵哆嗦著身體,就順手將丹囊遞到了曹堅麵前。
『這……』曹堅手腳冰寒,春天的漢水,也不是那麽溫暖宜人的,尤其是在上了岸之後,更是冰冷得讓他忍不住發抖。
『吃一粒,就不冷了。』趙十七說道,『你不衝前麵,也別壞事!』
曹堅鼓了鼓眼珠子,不由得接了過來。
他知道這玩意不好,因為這都是配給敢死營的,他也見過一些敢死兵卒吃了這個最後發瘋死去。
可是現在……
『蒼天已死!』
前麵的有敢死兵卒突然嘶吼出聲。
那吼叫聲,像是野獸受傷。
趙十七知道這是藥效發作的征兆。
『進攻!殺啊!』
趁著藥效還沒有衝昏自己的頭腦,趙十七咆哮著,下令道。此刻他的瞳孔正在擴散,江麵上搖曳的火把化作漫天星鬥,李典軍的箭樓在他眼中扭曲成當年焚毀的徐州郯城的城門樓。
『點鬼火!』
趙十七嚎叫著,摸著自己腰間的葫蘆。
那裏麵是特別調製的火油,點燃出來的火焰會有別樣的顏色。
曹堅看著趙十七等人往前衝,咬了咬牙,也吞下了丹藥。
隨著丹藥從咽喉滾落,曹堅體內似乎也燃起了火焰,讓他驅散了寒冷,趕走了恐懼,片刻之後,他也嚎叫起來,朝著李典的兵營衝去。
李典兵營裏麵,頓時響起混亂的銅鉦聲。
趙十七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門牙的牙齦,他喜歡這種感覺,這種似乎踩踏在刀鋒上的感覺,瘋狂,殺戮,鮮血,死亡!
其實他早就應該死去,隻有在這個時候,趙十七才覺得他還是一個活人!
……
……
『怎麽回事?!』
李典掀開了門簾,走出了帳篷,映入眼簾的便是那江邊湧動而起的火焰。
那火焰居然是綠色的!
『鬼啊!』
『那是鬼火!』
在李典軍中的賨人大叫著,抱頭鼠竄,甚至帶動著整個的軍陣崩壞。
黑夜之中,突如其來的襲擊,充滿詭異的綠色火焰,無疑加大了這些賨人心中的恐懼,也使得他們忘記了李典軍中的兵法軍規。
『列陣!』
李典臉色一沉。
護衛在一旁也被那綠色火焰嚇到,一時之間沒能及時傳令。
李典一巴掌拍了過去,『幹什麽?傳令!』
『那……那綠火……』護衛還是有些害怕。
大漢三四百年,不管是劉邦還是劉秀,都在玩弄鬼神,虛妄讖言,導致民眾對於鬼神一類的接受度太高,並非短時間內可以扭轉的,即便是平日裏麵軍校裏麵有儒生表示敬鬼神而遠之,但是兵卒顯然不太能明白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在遇到當下突發情況之時,也難免慌亂。
『那是加了礦石的火油!』李典怒聲喝道,『礦石,怕不怕?!火油,怕不怕?!兩個加在一起,你還怕不怕!?』
『礦石?火油?』護衛有些散亂的瞳孔焦點,漸漸匯集了起來。
鬼神是可怕的,因為誰也沒有真的見到鬼神,所以就會將自己最為恐懼的形象加載在鬼神身上,但是如果說一旦變成了具體的形象……
比如一塊像是石頭的鬼,或者像是一攤油的神……
呃呃呃,那護衛忽然就清醒過來,『這是敵襲!』
『廢話!傳令!列隊!迎戰!亂軍者,殺無赦!』李典振臂而呼,『取某長槍來!我倒要看看,哪個賊子這麽大膽,竟敢夜襲我軍!』
不過,賨人因為顯然不懂什麽是《墨子·備穴》,也不清楚什麽是火焰的焰色反應,這種知識體係上的巨大斷層,使得賨人在遇到一些不可控,不明白的事情的時候,下意識的就會將這些問題推給鬼神。
在山寨之中,不管是不下雨,還是不舒服,都可以歸到鬼神身上去,即便是投入了李典軍中,也並沒有立刻能夠改掉這些舊俗,在這突然的襲擊當中,愚昧和清醒的差距就展現得淋漓盡致了。
賨人混亂的奔跑著,嚎叫著,躲避著,而讓他們害怕的,並不是真的出現了什麽鬼神,而是他們因為無知,而在心中自我產生出來的鬼神。
一念膽氣生,鬼神皆辟避!
心中藏鬼事,半夜急燒香!
賨人唧唧哇哇的叫著,使得李典集合起來的隊列也受到了影響。
『傳令!衝撞陣列者,殺!』
隨著李典的下令,漢人兵卒的陣列敲響了刀盾,長槍弓箭舉起,齊聲重複著李典的軍令,『衝撞隊列者,殺!殺!殺!』
磅礴的殺氣騰起,似乎將那些碧綠色的火焰都逼退了回去。
一些賨人清醒過來,急急的溜邊到了漢人軍陣邊上,不敢擋著軍陣的道路,而另外還有一些賨人還陷入恍惚恐懼之中,依舊擋在道路上,旋即就被斬殺在地。
……
……
看到混亂的人群衝到了李典中軍部分,就像是浪花撲在了礁石上,頓時四散的時候,趙十七就知道衝不動李典的中軍了。
他們人數不多,所能依仗的不過就是這些手段。
可是一旦這些手段不起作用,破壞效率就大大降低。
『破壞器械!破壞江邊器械!』
曹堅大喊著,然後突然一聲高亢的慘叫,便是截然而止。
趙十七轉頭看去,隻見那曹堅大腿上中了一箭,正倒在地上。往日衣冠楚楚的士族子弟,現如今也是在血汙和泥水之中打滾。
『器械!破壞器械……』
曹堅朝著趙十七嘶啞著嗓子喊著,臉上不知道是疼出來的汗,還是害怕流出來的淚。
他們的任務不是去打李典中軍,隻是來破壞李典正在修建的軍械啊!
這群瘋子!
瘋子!
曹堅親眼見到有敢死兵卒徒手去掰對手的刀槍,手指頭都掉了還在咆哮怒吼……
那些平日佝僂著身軀的敢死兵卒,此刻筋肉虯結如老樹盤根,即便是被箭矢貫穿肩胛,竟也是渾若未覺,還在揮舞著刀槍……
『疼啊,疼啊……』
曹堅呻吟著,他不是也吃了丹藥麽,為什麽還這麽疼?
恍惚之間,他看到了趙十七到了他跟前,一腳就踹在了他大腿上的箭矢根部,將那狼牙箭從大腿這一側直接踹到了另外一側!
曹堅嗷的一嗓子,差點沒暈厥過去!
可是趙十七那雙眼幾乎都被血絲覆蓋的眼眸湊到了曹堅麵前的時候,曹堅依舊感覺到了內心泛起的恐懼,『你,你你你……要幹什麽?!』
『還疼,就再吃兩粒!』
趙十七冷冷的丟下了這句話,便是提著刀繼續往前,不過這一次不再是往李典中軍的方向,而是向著李典修建打造器械的場地而去。
瘋子!
這個老瘋子!
可是身上的劇痛,依舊讓曹堅不由得再次摸出了趙十七塞給他的丹藥小皮囊,哆嗦著,又是塞了兩粒到嘴裏,片刻之後,見皮囊裏麵就剩下最後一粒了,幹脆一狠心一咬牙,也就將最後一粒倒進了嘴裏……
……
……
李典有些後悔帶著這些賨人前來了。
這些賨人成也鬼神,敗也鬼神。
當賨人的巫祝薩滿跳著儺舞鼓舞他們的時候,這些賨人也會展現出超出尋常的武勇,不畏懼生死的搏殺,因為他們相信自己死後就會歸於神的懷抱,而越是在戰場之中勇敢的戰士,便是越能獲取神的歡喜。
基於這一點,李典帶上了這些賨人,畢竟從漢中南鄭而來,帶著這些賨人有多方麵的考量,既可以作為人質,也可以削弱在漢中一帶賨人的力量,同時也算是一些補充力量,但是這賨人麽……
如今看來,賨人的弊端也是非常的明顯。
且不說這當下的混亂,就說原本應該是做好防備的巡邏,肯定也是懈怠了!
要不然怎麽會被這些曹軍摸進來?!
嚴格說起來李典也不算是什麽大錯,畢竟雇傭外族作為戰力的補充,是東漢三國期間,亂世之中常見的一種情況,就像是南匈奴在曆史上也多次的被東漢,以及各地諸侯,尤其是北方諸侯所雇傭一樣。
曆史上在黃巾之亂後的中原混戰之中,漢人軍閥如袁紹、曹操等為彌補自身騎兵短板,常以財物、爵位換取南匈奴參戰。例如袁紹曾聯合匈奴單於於夫羅對抗董卓,曹操在官渡之戰前亦通過控製南匈奴確保側翼安全。
而且這種『以夷製夷』政策,也是複合漢代以來儒家所提倡的策略,另外一方麵也是加深這些比較偏向於大漢的外族的羈縻。
就像是李典選擇雇傭了一部分賨人一樣,可以在短期內增加兵力,降低統治成本,並且牽製在漢中南鄭一帶的賨人……
畢竟如果說南鄭一帶的賨人因為李典的離開而導致有什麽異心的話,那麽這些跟隨著李典的賨人就會立刻成為替代他們的新賨人王!
不過這種雇傭,顯然比不上斐潛推行的教化,隻能算是一種權宜之計。
現如今在突然遭遇了襲擊之下,賨人的這方麵的短板就被暴露出來了,導致李典當下非常的被動,又要收攏兵卒,讓這些賨人雇傭兵穩定下來,又要進行反擊曹軍的偷襲,因此多少有些顧不周全,也無法進行迅速的反擊。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參雜了礦石的火油終究有燃燒完的時候,而綠色的火焰漸漸被紅黃色的正常火焰替代下來之後,賨人的慌亂也在李典的穩定控製之下,漸漸的平息下來。
隨之而來的,就是趙十七等人的壓力增加了。
……
……
『殺啊!』
趙十七揮動著缺口的環首刀,刀刃在李典兵卒軍陣的刀盾上,碰撞出點點的火星。
在丹藥的刺激之下,敢死兵卒瘋狂的搏殺,甚至有人撕開了自己身上的盔甲,就像是真的可以刀槍不入一樣。
但是很明顯,這些所謂的『刀槍不入』隻是在丹藥的刺激之下,影響了痛覺和觸覺的神經,或者叫做腐蝕了神經係統而產生出來的幻覺。
就像是曹堅現在也沒感覺到什麽疼痛,即便是他的大腿上的創口依舊在流血……
即便如此,曹堅依舊還是在靠後一些,沒有像是那些敢死兵卒一樣的瘋狂上前。
他盯著前方的戰鬥,看著那些敢死兵卒撕開甲胄,裸身衝入火海,衝入刀槍陣列之中,潑賤出來的血色似乎彌漫在整個的天空,還有人抱著燃燒的木樁衝向了李典的兵陣,皮肉焦糊味混著癲狂的笑聲在夜空中炸開……
不過,隨著敢死兵卒一個個的如同飛蛾撲向了烈火,也分不清楚這些人是究竟是想要殺人,還是在自尋死路,當這些『飛蛾』一個個的在烈火和鮮血之中湮滅之後,整個戰鬥也接近尾聲。
當黎明的露水開始沁潤四周之時,趙十七突然踉蹌跪地。
他的耳膜還在轟鳴,卻已聽不見喊殺聲,眼前似乎還殘留著天神法相的金光,但是真實視野裏卻隻剩血色彌漫。最可怕的是痛覺在藥力衰竭之下,如潮水般反噬,那些被火舌舔舐過的傷口、遭狼牙箭撕裂的肌腱、讓刀槍刺穿的傷處等等,所有被麻痹的痛楚,都在短時間內迭加爆發出來。
趙十七用斷矛撐起身子時,發現自己的左腳上有兩個趾頭不見了,根本站不穩,他踉蹌著,勉勵支撐。或許是方才踩踏到了鋒刃,或許是方才搏殺的時候被誰砍斷了,但他竟然記不起來了。
血流得太多了,各種傷痛湧動上來,似乎腳上的這兩根斷趾,也算不上什麽太大的痛楚。
更諷刺的是,丹散的致幻餘效,讓他產生出了詭異的抽離感,他望著在周邊死傷的、呻吟的同袍,竟然沒感覺是什麽淒慘,也沒有覺得血腥,而是覺得天邊那亮起的一線晨曦,是神靈朝著他露出了微笑……
戰場上那些殘破的軀體,血和肉,就是在這方天地之中供奉的三牲祭品。
『終於……解脫了麽……』
當李典軍的刀盾隊逼近時,趙十七突然大笑,嘶啞的嗓門就像是砂石在摩擦。
他試圖摸摸自己腦袋上是否還有當年的黃色布條,卻發現自己的手指也斷了,隻剩下一點皮連接著,在晨曦的光線裏麵搖搖晃晃。
趙十七用手上的血塗抹在了自己額頭上,覆蓋了那個陳舊的刺青。
『天師啊……看見了嗎?這蒼天的裂痕啊……』
話音未落,一支弩箭洞穿了他的咽喉。
……
……
『藥,丹藥……』
曹堅爬向一個死去的敢死兵卒,在屍體上翻找出了裝藥的小皮囊。
他也同樣感覺到了藥力的衰退。
這個曾鄙夷『妖術』,瞧不起這些敢死兵卒的曹氏子弟,此刻卻像溺水者抓稻草一般,試圖用這些藥來爭取出一條活路。他混著血腥,囫圇吞下丹藥,然後哈哈笑著重新站起,他能感覺到力量似乎重新在匯集,但是帥不過三息,他突然蜷縮成蝦米狀,劇烈的咳嗽起來,旋即嘔出帶著內髒碎片的黑血,噗嗤一聲跪倒在地上,就像是被戳破了皮影的神像,顯現出了真實的小來。
那些敢死兵卒長期服藥,多少有些抗藥性,而曹堅之前沒有服過丹藥,短時間內大量服用,其實就像是大量飲用了鴆酒一般,現如今毒發了。
……
……
曹仁在下遊,撈到了幾具敢死兵卒的屍首。
『將主……這,這是成功了?』
護衛問道。
曹仁看著那被水泡發得白淨了許多的敢死兵卒殘骸,看著那被魚蝦啃咬的有些缺口的麵龐,那原本就有些褪色的刺青,現在已經看不見了墨色。
『或許吧。成功或是失敗,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曹仁從懷裏,掏出一個錦匣,隨手扔進了江水之中。
錦匣在水中忽高忽低,隨著水流搖搖晃晃,忽然豎立起來,就像是一隻殘缺的手臂在指向天空。
曹仁忽然想起,在當年的徐州屠城之後,那些插在田埂上的焦黑腿骨,也曾是這般指向著天空……
當年的曹操,是不是也是如此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