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7章蒼天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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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操緩緩的掃過眼前的信報,各類的薄絹、竹簡、木牘,臉色就像是當下陰沉沉的天。
    曾經的某一年,在曹操桌案上麵堆積的信報,也是如此的厚,就像是在許縣城頭上堆積的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麽書信三尺呢?
    又是多少日的冰霜?
    丞相府衙廳堂之中,端著燈的銅人俑漠然的注視著一切,毫不在意自己端著的燈罩被油熏黑。
    一夜點燈,又是一天。
    『嘩啦啦……』
    案頭堆積的竹簡,被曹操七零八落的掃落在地上。
    怒火在曹操眼眸當中跳躍,可是下一刻卻在靜默當中被吞入腹內。
    鬢發花白的曹操,此時此刻,就像是在經濟下行的大環境下,遇上了公司裁員,馬上就要付不出房貸,車貸,卻還要贍養父母,撫養孩子的中年人。硬性的開銷,一點都不可能省,吃喝拉撒,活著就必須支出,但是收入麽……
    『荊州……』
    『冀州……』
    『徐州……』
    曹操的指節泛白,似乎要捏碎這桌案。
    荊州的戰事不順,牛金陣亡,曹仁曹真兩頭作戰,荊襄內部又不穩,韓浩未必能防得住黃忠,到處都是漏洞。
    冀州崔氏公然聯絡幽州,打出迎驃騎,不征調的口號,也引發了冀州士族震動,一些遲疑,一些觀望,一些拍著巴掌在嘲笑。
    徐州的陳氏也反叛,殺了下邳太守,理由當然是太守貪腐,橫征暴斂雲雲,但是誰都清楚,這不過就是個幌子。那一地的太守不貪腐?全殺了,肯定有冤枉的,但是隔一個殺一個,肯定就有漏網的!
    這一份份的信報,都指向一個結果,收支嚴重不平衡了。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
    老曹的爪黃飛電,烏雲蓋雪,絕影什麽的,或許就要成為旁人的胯下之物了!
    這個丞相府,也會被人摘下牌子來,掛上其他人的姓氏。
    曹操仰頭,看著廳堂之上的雕梁畫棟。
    在梁棟之上,雕刻出了辟邪四靈,分別拱衛在門楣左右。
    門楣上方,則是象征著吉祥的雲彩,一層層如同魚鱗一般綿延不絕。
    可是,這當年鮮豔的色彩,精巧的描繪,現如今多少有些斑駁了。
    曹操默默的看著,然後站了起來,『來人!將這些書簡裝車!』
    廳堂之外,依舊是烏雲密布,陰沉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塌下來。
    曹操微微抬頭,『啟程,進宮!』
    ……
    ……
    曹操進宮的時候,天子劉協正在臨摹班固之書。聽聞了曹操覲見,手中的禦筆忽頓,一點墨跡汙了『東都主人』的『主』字上,使得這個『主』多少有些變成了『莊』,卻沒有那麽方正。
    劉協吸了一口氣,將臨摹的紙張團起,扔在了地上。
    說實在話,劉協不想要見曹操。
    曹操教會了劉協很多事情,但是並不代表著劉協就因此會喜歡曹操。
    就像是學生不一定都尊敬老師一樣,說不得還有很多學生覺得老師教得太多,管得太嚴。
    可是又不得不見……
    禦階前,青銅仙鶴香爐吞吐著沉水香的青煙,如一層紗幔橫亙在天子與權臣之間。
    曹操的朝靴碾過大殿上半枯的蒲草編席,在禦案十步外戛然駐足。
    這是外臣覲見的極限距離。
    再進一步,簡直就可以直接登上丹階了!
    『臣拜見陛下……』
    曹操現在還沒有董太師的風頭,也沒有曆史上魏王的雄渾,所以該見禮的時候,依舊還是規矩見禮。
    『平身,賜座。』
    劉協就像是千百次的演練一樣,連手臂抬起揮動的距離都沒有改變過半分。
    『謝陛下!』
    曹操起身,甩袖,提袍,抖衣,安坐。
    劉協吸了一口氣,勉力維持著頭上的冕冠懸下來的玉珠不要亂抖。
    見曹操如此,等曹操坐下之後,劉協便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直接問道:『如今大戰在即,不知如今丞相勝算幾何?』
    曹操眯著眼看了看劉協,忽然笑了起來。
    『陛下可識得此物?』
    曹操從袖中取出一方染血的帛帕,都開,展示在麵前。
    劉協定睛細看,卻見那帛帕朱雀紋印下,蓋著的是太傅袁隗的私章。
    小黃門上前,將帛帕取了,放置在漆盤內,端到了劉協麵前。
    帛帕之上,有些墨字,雖然大部分的字都被血汙掩蓋,但是在印章附近有些字還是比較清晰的,『見印如見人,不得推延』……
    曹操笑道,『昔日董賊未進雒陽之時,持此帛帕者,可橫行於市坊,調兵遣將,無人不從!』
    劉協瞳孔驟縮。
    當年董卓誅袁隗之後,這印章就消失在朝堂的奏章上了。而在董卓之前,袁隗這家夥的印章可不僅僅出現在表章上,甚至蓋著袁氏私章的條子,就可以充當正兒八經的府衙號令!
    曹操這是想要說什麽?是想要表示曹操他自己會落得袁隗的下場,所以現在來求天子劉協可憐他?不不,顯然是相反的,曹操這是在表示天子劉協將會成為袁隗第二!
    劉協思索著,卻聽曹操依舊笑道:『卻不料這董賊一來,帛帕便是染了血,再也無昔日之威風了!』
    劉協眉毛一抖,這是在影射於我麽?
    『丞相……』劉協也有些怒火升騰起來,『你這是何意?』
    如今劉協可以說是一忍再忍,盡可能的避開和曹操相互衝突,即便是之前曹操那麽囂張跋扈的踐踏了禦前大街,劉協依舊裝作沒看到,以此來掩耳盜鈴,或者是鴕鳥下蛋,但是沒想到曹操依舊登門,哦,登殿打臉,真是叔可忍乎?
    曹操卻笑著,擺手說道:『來人!給陛下呈上來!』
    頓時就有小黃門戰戰兢兢的將曹操帶來的各類信報,那些薄絹、竹簡、木牘什麽的,放在三個大漆盤子上,端著進了大殿。
    『這……這是……』
    劉協有些看不明白了。
    『請陛下禦覽。』曹操施禮而拜。
    劉協摸不著頭腦,但是也有一些好奇,便是讓小黃門將那些信報一一放在了桌案上。
    皇帝的禦案,自然是又寬又大,可是即便如此,當這些信報堆積上去的時候,依舊不免顯得有些局促了起來,甚至不得不將原本其他的一些東西挪開了點,才勉強放下了這麽多的信報。
    劉協看著曹操四平八穩的模樣,便是信手抄起一封薄絹,展開一看,才瞄了兩眼,便是心中一跳!
    這信報是從荊州發來,曹仁所寫。
    上報牛金陣亡,順陽陷落,廖化和李典很快就會抵達丹江口雲雲,末了寫了曹仁決死一戰之心,說自家的棺材都準備好了,但是也請曹操盡可能的抽掉一些兵卒支持,因為曹仁擔心他和曹真在前方作戰,荊州後線會有動蕩……
    劉協目光晃動了幾下,似乎想要說什麽,卻忍了下來,將薄絹放到了一旁,然後拿了一卷竹簡,抖開了看。
    竹簡是徐州上報的,表示下邳陳氏在殺了下邳太守之後,糾集鄉勇,意圖不軌……
    劉協的手抖了一下,不知道應該是大笑兩聲,還是歎息一下。
    下邳太守姓甚名誰,劉協不知道,但他知道,陳氏是下邳的地頭蛇,所以即便是表章信報之內沒有說很詳細,但是劉協也能猜測到幾分。這強龍壓不住地頭蛇,被地頭蛇給殺了!雖然說殺的是曹操派出去的太守,不過麽,這也是地方鄉紳權柄太大,實力太盛,藐視國家法度,打臉中央朝堂的舉動。
    劉協皺起眉頭來。
    他有些摸不準曹操的意圖了。
    又看了幾封信報,幾乎都是各地報急。或是有叛,或是有賊,或是倉廩不足,或是兵卒缺乏,幾乎就沒有什麽好消息。
    劉協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打量著在桌案上堆疊得如同小山一般的這些信報,然後看向了曹操,原本肚子裏麵的火氣,被這些信報給澆滅了不少。
    劉協緩緩的坐了下來,揮手讓一旁侍奉的宦官退下。
    劉協有點明白曹操的意思了,但是他不知道應該是嘲笑曹操,還是嘲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是痛罵曹操,抑或是痛罵自己。
    這就是你個濃眉小眼的曹操治理出來的大漢山東?這就是你獨權統治之下的中原?劉協有那麽一個瞬間,想要拍案而起,怒斥曹操,可是在下一刻他也意識到,即便曹操沒有專權,而是讓劉協來處理這些事情,劉協同樣也無法處理。
    就像是當下這些信報堆疊到了禦案之處,可是劉協對於哪一份的信報表章,都是無能為力一樣。
    要錢,他沒錢,要人,他也沒人。
    『丞相,』劉協第二次問了同樣的話,『你這是……何意?』
    曹操拱手說道,『陛下,此間已不是臣欲如何,而是陛下欲如何了!敢問陛下,當年陛下於關中受李郭二賊脅迫困苦之時,驃騎可曾獻過半斛米?』
    劉協的手一抖,他緊緊的將手握成了拳頭,手背上浮現出了幾根青筋。
    比起在董卓時期,李郭時期的劉協要更悲慘一些。
    一方麵是董卓之時劉協年齡還小,有很多事情似懂非懂,而在李郭時期劉協的年齡大了,另外一個方麵是在雒陽之時,那個時候還不算是太衰敗,至少吃喝沒什麽問題,而到了長安之後,經過混亂和戰爭後,物資短缺,也正好趕上劉協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真是很能吃的時間段,可偏偏就是連口吃的都沒有!
    後世生活在和平年代的青少年可能很少會對於吃食有什麽特別的執念,吃肉什麽的更是尋常,有時還會挑三揀四,若是稍微味道差一點的就會直接倒掉,但是對於劉協來說,饑餓,死亡,那是關中的那段時光,給劉協留下的最為深刻的疤痕。
    劉協吸了一口氣,緩緩的說道,『丞相你不也一樣沒獻麽?』
    曹操抬頭,迎上了劉協的目光,『陛下可知當時臣吃的是什麽?』
    劉協沒有問是什麽,因為劉協大體上也猜到了是什麽。
    曹操在最初之時,也不好過,尤其是在兗州被抄了屁股之後,菊花爆血,那日子真是惶惶的……
    曹操眯著眼,『臣至少比那些錦繡文章,更識得饑饉滋味。』
    兩人沉默下來,就像是在僵持著什麽,抑或是在拉扯著什麽。
    劉協微微抬頭,透過大殿的門口,他看見依舊是陰沉的天,似乎將大殿的門堵了一個嚴實。
    『丞相,如有言,但請直說。』
    劉協歎了口氣。
    曹操拱手說道,『昔日袁本初起兵伐臣,陳孔璋為其作檄文,言某不過是「贅閹遺醜」而已……現如今,驃騎軍出武關,打的又是「奉天靖難」之名號……』
    劉協聽了,突然有些發冷。這個所謂的『奉天靖難』,他聽得太多了,當年袁紹打公孫瓚,用的也是同樣旗號。甚至是李郭在關中胡作非為,也一樣是舉著所謂的『奉天靖難』的名頭。
    他忽然想起被李傕挾持時見過的白骨京觀,那京觀上的頭顱裏,甚至有三四歲的幼童。
    『驃騎……或不如此……』劉協咬牙說道,『朕有聞,關中百姓安居樂業,商貿繁盛……』
    『嗬嗬。』曹操淺笑,『陛下,這大漢三四百年,若論安居樂業,商貿繁盛,不知是關中多些,還是豫冀多些?更何況……昔日董賊進京之時,也是說董賊忠義,治軍有方……後董賊於朝堂之上,喝令廢立天子之刻,堂下眾卿,所罵某「贅閹遺醜」者,可有半點膽氣?!』
    『……』劉協緊緊握住龍椅上的扶手,咬著牙。
    誰能保證斐潛不是下一個的董卓,又有誰能確定劉協不是下一個的劉辯?
    而那些山東士族,中原大姓,會在劉協被趕下寶座的時候說些什麽,抑或是做些什麽?
    顯然不可能。
    否則當年劉協就坐不到皇位上!
    曹操見劉協麵色,便是又加上了一枚砝碼,『臣有聞,昔日董賊之下,毒殺幼帝者,曾改名換姓,任驃騎麾下長史,多有信賴……』
    劉協身軀前傾,盯著曹操問道,『此言當真?!』
    曹操緩緩點頭,『絕無半點虛假。』
    劉協頓時臉色就陰沉了下來。
    其實這事情,劉協多少也知道一點。
    隻不過那個時候李儒已經離開了長安,而作為開拓西域的先驅者,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將功補過』,也就沒有什麽人特意去議論這個事情,並且作為驃騎的小辮子捏在手裏不好麽?萬一什麽時候需要,不就可以用上了?就像是現在這樣,曹操將這辮子抖出來,頓時就勾到了劉協的軟肋。
    所以即便是其他群臣知道,在之前的時候,也不會對於劉協明說,而劉協被封閉在皇宮之內,很多事情隻能是一知半解,也無法具體專項去了解。
    華夏大多數事情都是如此,不說破,那麽就是輕飄飄的無所謂,但是一上秤,便是重逾千斤。
    隨著曹操的一點點的加碼,劉協心中的天平又一次傾斜了。
    而曹操以董卓、袁紹為例,其實也是在警告劉協,表示即便是劉協什麽都不做,什麽都沒錯,但是等斐潛打敗了曹操之後,很有可能依舊會像是董卓、袁紹一樣,『另立宗室』!
    劉協盯著曹操,沉默許久。
    曹操很坦然的麵對著劉協的目光。
    『如今天下,伊霍之賊眾也,孰可知之?』劉協沉聲而道。
    曹操昂然而言,『有漢三百年,任丞相、為外戚者,不知凡幾,然焉有西京尚書台乎?』
    劉協摩挲著龍椅扶手的龍頭犄角雕紋,抬頭望向殿頂藻井的『二十八星宿』的彩繪,目光在『紫微垣』與『天市垣』間遊移不定。
    曹操再言,『陛下,斐子淵擁兵自重,屢抗王命。臣聞關中有童謠曰:「青龍非龍,關中非漢」……此等悖逆之言,恐非人臣所宜……』
    『丞相一心為漢,勞苦功高,朕心甚慰。』劉協收回看著殿頂藻井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曹操身上,『黃石公有曰,「柔能製剛,弱能製強。」柔者德也,剛者賊也,弱者仁而助之也,強者怨之歸也……望丞相,善體此言。』
    曹操拜下,『陛下所言,臣自當謹記。』
    天色已久昏暗。
    一陣穿堂風,忽然而來,掀動大殿內的絳紗,驚得簷角銅鈴驟響,似刀戟相撞。
    劉協高坐丹階之上,禦座後的黼扆『山龍華蟲』紋飾雖大,花紋繁複,卻多少有些暗淡無光。
    在台階之下拜倒的曹操,因為大殿之內光線昏暗,唯有殿門光線投射進來,於是將曹操的影子放大投射到了黼扆之上,宛如陰影籠罩。
    『愛卿……』劉協在陰影之中,低聲問道,『如今策當何出?』
    曹操再拜,『如今春耕渴雨,臣請陛下於許郊,登壇求雨!』
    『求雨?』劉協重複道。
    劉協有些疑惑,僅此而已?
    若是求不來雨……
    劉協抬頭望了望大殿之外,隻見烏雲層層疊疊,便是心中大約了然。
    若是沒有雲彩,晴空萬裏,倒也是有不下雨的風險,但是這樣的天氣,怎麽可能無雨?
    不過,這樣就有用?
    下場雨就能打跑驃騎軍?
    曹操抬起頭,露出笑容,『待雨落之後,陛下即可下詔,封趙雲趙子龍為幽州牧,容丘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