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1章過河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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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落下,將丹水染作赤練。
廖化站在丹水邊上,遠遠眺望著下方遠處的鷹嘴灣山頭。
山勢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有起有落,而鷹嘴灣這裏,剛好就是一個落下去的山穀,然後再向上到鷹嘴灣的山頭上……
曹軍還是真會選地方。
水邊的風鼓起廖化的披風,翻卷如血浪。
幾名護衛也站在廖化身側,見廖化有些憂慮模樣,便是說道:『校尉何須憂慮,隻要破了這個灣口,曹軍便是無險可憑,就可以直入荊北!』
廖化點了點頭,但是又搖了搖頭,『此處河道如鷹喙回鉤,兩岸峭壁夾峙,白日強攻,折我三百精銳。常言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今觀此灣,可見天地之威尤勝火藥刀槍。你我不可大意。』
在前幾天的進攻當中,仰攻鷹嘴灣的廖化,被曹仁所阻。
火藥不是萬能的,手雷也不是能夠破除一切的攻堅利器……
這些,顯然和廖化之前在武關所認知的有些差異了。
但是仔細想一想,這也是必然的一個變化。
原先廖化是防守方,所以麵對曹軍的進攻的時候,往往一個手雷就可以解決一隊曹軍的進攻隊列,但是這並不是手雷本身帶來的功效,而是作為防守方的便利。
簡單來說,原本廖化在暗,曹軍在明,所以曹軍進攻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廖化這一方會扔手雷,而現在則是反過來了,防守方曹軍躲在土牆之後,廖化兵卒往上扔手雷,即便是扔出去了,也不知道哪一塊的土牆後麵曹軍更多。
而且曹軍的土牆,顯然比廖化的手雷更廉價。
廖化如果像是後世什麽神劇,挖坑潛伏到土牆下,然後呼啦啦黑壓壓的投擲一大片的手雷,當然可以將曹軍炸得鬼哭狼嚎,但是然後呢?襄陽還打不打?先不提廖化軍中攜帶多少火藥,就算是現在夠用,那麽就在這麽一個小地方用了大量的手雷,後續怎麽辦?
陸地上不能突破,廖化就將方向轉移到了水麵上,但是廖化總是覺得,曹仁應該也會在水麵上準備了什麽……
廖化的目光,掃過丹水兩岸峭壁投下的暗影。
可惜,人的目光無法透視土石,也無法繞過鷹嘴灣的一側山崖。
廖化之前試探著帶著人下了丹水查探,但是被攔江的鐵索給擋住了,想要再往前,就必須破壞攔江鐵索,但是破壞了攔江鐵索就會被曹軍發現……
『報!』斥候劃著舢板到了近前,『木筏都已經在淺灘備好!』
廖化驀地抓緊了戰刀的刀柄,神色嚴肅,『傳令,後營造飯,趁夜出兵!』
……
……
木筏順流而下。
看著那三百兵卒登筏而去,廖化心中卻是沉重。
曹仁既然在江中做了攔江鐵索,豈能在鷹嘴灣下遊處沒有防備?
可是廖化又必須讓這些兵卒前行,做火力偵察,否則無法引出曹仁的伏兵。
為將時間越長,廖化便是越發清楚,有些時候真就需要鐵石心腸。
廖化原先是難民,他知道民眾的苦,所以他更不願意見到傷亡的出現,可是在軍事領域當中,有時候『仁慈』並不能帶來好的結果,而看似冷酷命令,卻在戰爭當中有一定的必要性。
人命,自然是寶貴的,生命,也自然是神聖的,可是在戰爭之中,隻要是軍事組織,就一定必須要突破個體生命神聖的倫理框架。
在你死我活的戰爭環境當中,單方麵恪守道德,就等於自我毀滅。
『厚而不能使,愛而不能令,亂而不能治……』
廖化低聲自語著,不知道是在提醒自己,還是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即便是他懂這樣的道理,可是在親自下達這樣的命令,依舊會讓他心中很不好受。
『校尉,可是有何不妥?』
一旁的護衛低聲問道。
廖化臉上的糾結之色,映著如墨的丹水。
『為將者,當機立斷……』廖化歎息了一聲,『可是這「斷」……就是傷亡啊……』
護衛看著廖化,『校尉之意是……曹軍有備?』
廖化點頭,『觀曹子孝在鷹嘴灣之工事,又怎麽會沒有在江水之處有所防備?』
『那……那我們這……』護衛轉頭盯著那遠去的木筏,『那他們……』
『他們要引出曹軍伏兵……』廖化歎息了一聲,『如果告訴他們曹軍有伏兵……固然會減少傷亡,可難免被曹子孝看出破綻……若不能盡引曹軍埋伏,那麽此番冒險進兵,也就毫無意義……』
鷹嘴灣的位置,對於廖化一方來說很不理想。
部隊因為在山道之中,不能盡數展開,前鋒和後軍,因為地形的限製,間距數裏。
即便是廖化做出了一係列的調整,在山間高處增設了崗哨和傳令接力點,但是這種距離之下的號令延遲性依舊很高,一旦出現什麽問題,很有可能就是引發混亂。
進軍,不暢。
那麽退軍,也是不妥。
畢竟要退軍,就等於是之前迅速取下丹水和順陽的效果白費了!
雖然說撤到順陽,會讓廖化等人獲得比較寬敞,也比較舒服的位置,但是現如今廖化是進攻方啊!
進攻方不能把控戰場的節奏,反而被防守方拖住,不管從什麽角度上來說,都不是什麽好事情。
因此廖化必須要打破僵局。
就像是雙方在棋盤上下棋,僵局的改變,一定是從兌子開始的……
三百兵卒,就是廖化的過河卒。
雖然說卒子一旦過河,就類似於半個車,但是畢竟也就隻有半個而已。
而且能存活到終局的過河卒,少之又少。
大多數的,都在戰鬥過程當中,被兌了。
『彼時春韭猶滴露,今朝刃血已染霞。壯士磨劍星沉沉,老卒拭弓月斜斜。稚子不解爺娘淚,猶折柳枝作鉞叉。吾聞古來破釜者,皆為絕境中求生。將軍帳前點兵卒,焉知轅後有哭聲?每見霜刃劈骨肉,常聞孤雁喚弟兄……』
廖化搖頭,喟歎出聲,『今日方知,忍字心頭,懸的是萬人性命……』
沉默片刻之後,廖化轉身下了岸邊的岩石,『準備一下……』
『我們第二批出發……今夜要破了曹軍埋伏!』
……
……
在另外一邊,麵對沉沉落下來的夜色,曹仁也是心中感慨。
不好打。
真不好打。
最開始的時候,曹仁多少還有一點覺得之前的文聘無能,但是真正和廖化交手之後,才意識到他錯怪文聘了……
可惜晚了。
這幾日戰鬥下來,真是比他之前所有的戰鬥,都辛苦都累!
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是如此。
曹仁一身戎裝,甲胄之上沾滿了血汙和灰塵。
軍寨上空,幾隻大鳥飛過,在夜空裏麵發出有些瘮人的鳴叫。
曹仁抬著頭,看著它們掠過軍寨上空,飛向遠方,很快消失在夜色裏麵。
如果人可以像鳥一樣的自由飛翔,那該多好。
可是他必須在這裏,就像是岩石堵住道路一樣堵在這裏,為荊州,為曹氏,爭取更多的時間。
驃騎軍不僅是出了武關,也出了函穀關。
驃騎軍究竟會將烽火帶往山東何處,曹氏未來又將如何,曹仁此時此刻毫無把握。
『將主,你說這驃騎軍會來夜襲?』護衛在一旁低聲問道,『可是這兩天都沒來啊?』
曹仁笑了笑,『會來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護衛也是知道這些事情不能大聲說話,以免攪擾了士氣,可是心中疑慮,又是憋了許久,甚是難受,便是低聲說道,『將主,為何我們要在這裏親自防禦……何不交給軍校……』
曹仁笑了笑,『交給軍校?驃騎軍一個衝擊,就是潰逃信不信?』
『他們敢?』護衛有些不敢相信。
曹仁擺手,『別看現在他們抗得住,那是因為某在此處……』
護衛說道,『依照常理,他們應該……』
『常理,現在就沒什麽常理……』曹仁歎了口氣,『人心如此,都覺得這戰,是別人去打……之前丹水,順陽還在的時候,大家都是這般僥幸……現如今,再做僥幸,必輸無疑……』
曹仁說到這裏,也不管護衛如何反應,語氣愈發堅決。
在他看來,這一仗首先麵對的敵人不是驃騎兵卒,而是士卒們心中的那些怯懦。
他參加過許多大戰,深深明白這一點,兵卒如果沒有打出士氣來,沒有打出勇氣來,那麽稍微遇到一些挫折,便是立刻崩塌。
『眼前這一戰,非常難得……』
曹仁聲音漸漸低下。
至於怎麽難得,曹仁沒有和護衛具體解釋。
如果不能在這裏挫敗廖化,那麽下一步的計劃也就無從談起。
『你們都是跟著我的老人了……』曹仁對著身邊的護衛說道,『這一戰,把你們那些顧慮和經驗之談都收了,去告訴士卒們,此戰我們埋伏驃騎軍,必勝。』
『是!』護衛應答道,『小人明白,跟著將主,此戰必勝!』
……
……
名叫李都的軍校,奉廖化之令,帶著三百人,乘坐木筏而下。
他緊緊的握著戰刀,警惕的環顧四周。
之前曹軍進攻武關的時候,他就在軍中了,一路且戰且退,然後又是一路南下收複失地,他也從普通的兵卒,成長為一名軍校。
他雖然不太能明白廖化在出發之前,特意交待的『若遇危急,先保兵卒,再圖後進』的命令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是也猜得到這一次的任務並不是那麽輕鬆。
戰場之上,大意的,狂傲的,往往都死得很快。
和李都同一批的兵卒,有很多都死了,而且那些家夥,往往在死前都不會認為自己會死……
木筏製作簡單,但是缺陷也很明顯,一個是操控比較困難,另外一個就是毫無遮蔽之處。
水流漸漸的湍急,木筏先後拐過了鷹嘴灣。
李都微微抬頭,看向鷹嘴灣上方,岩石峭壁遮蔽之下,他也看不清楚上麵究竟有沒有曹軍的崗哨,隻是那些火把光點,表明了曹軍依舊還在駐守。
『準備作戰!小心戒備!』
李都低聲吩咐。
『軍校,再往前一些,就是攔江鐵索了!』
一名兵卒說道。
『準備斷索!』李都向後招了招手,『盾牌,拿盾牌過來!防備曹軍弓箭!』
很快,順流而下的木筏便是靠近了攔江鐵索。
李都一手拿著盾牌,一手抓緊戰刀,半蹲半跪在木筏上,目光在四周的黑暗當中巡視著。
雖然有水聲的掩護,但是撬砸鐵索的聲響,依舊很是響亮。
木筏之上毫無遮蔽,一旦被曹軍弓箭手集火,即便是穿有戰甲,也依舊是危險。而且身穿戰甲,也就以為著一旦落入江水之中,就算懂得遊泳,也未必能夠迅速擺脫江水的拉扯……
廖化不是不想要用戰艦,而是廖化根本就沒多少船隻,而且即便僅有的那些船隻,也都是漁船商船居多,真正的戰艦很少。
猛然間,鐵索在崩裂聲中,斷裂開來,沉入江中。
『好!繼續往前,準備登岸!』
李都才發出命令,便是聽到遠處有一聲鳴鏑尖嘯傳來。
李都頓時一驚,抬頭一看,瞳孔擴大,猛地大喝道:『小心!有埋伏!』
箭矢破空,呼嘯著,帶著尖利的風鳴聲,殺氣騰騰的撲來!
『曹軍發現我們了!』有兵卒大叫。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啊啊啊!我中箭了!』
李都將盾牌擋在了麵前,『都別慌!靠岸!立刻靠岸!』
木筏順江而下倒是便利,但是想要逆流而上,就不是那麽簡單了。想要在江水當中掉頭,不被射成篩子才怪!
距離原本是預估好的,是要在過一段,靠近淺灘的位置上岸,可是現在即然有準備了弓箭手,說不得在淺灘之處也是早就埋伏好了兵卒!
鷹嘴灣,水流急轉,岩壁陡峭。雖然算不上什麽激流險灘,但也是水流湍急。
『靠岸!靠岸!』
李都大叫。
曹軍同樣也是在大喊,『他們要靠岸了!快快!』
『快!快衝過去!』
雖然雙方敵對,可在這一刻,叫喊的內容卻是一樣的……
似乎,雙方都有些慌亂。
然而,狹路相逢,何以求勝?
……
……
雜亂的叫聲此起彼伏,很快就和慘叫聲混在了一起,使得雙方的聲訊係統都失去了八成以上的效用,隻剩下了戰鬥的本能。
李都在得知有埋伏的瞬間有過一絲擔憂,很快又鎮定下來。
『靠岸!靠岸!排開陣列!』
『前麵!加快速度!』
『不能亂!上岸!上岸!』
雖然說他的聲音在混亂之中,並不能擴展多遠,也不確保其他人能不嗯都聽得到,但是李都依舊大喊著,也借著這樣的叫喊聲讓自己專注於眼前的戰鬥。
一聲聲的喝令之後,李都愈發冷靜。
小部隊突進的好處,也就在這裏。
這一批的驃騎部隊隻有三百,而且沒帶輜重,李都可以很快的指揮到每個人。
若是人數一多,被堵在了江水急彎之處,左右交錯前後混雜,指揮不易,也許是一瞬間的卡頓和混亂,就有可能被曹軍抓住,進而形成更大的傷亡,進一步的潰亂、擁堵,從而被曹軍擊敗。
李都深知,以驃騎麾下士卒的精銳,隻要能上岸結陣、占據一定的地形,構建出陣線來,那麽就算是來多少曹軍,他也不懼!
『快快快!』
他大喊著。
……
……
『快!迎上去!別讓驃騎軍上岸!』
曹軍軍校也在大喊著。
他們是原本埋伏在淺灘附近的曹軍兵卒。
畢竟正常來說,淺灘才是更為適合的登岸地點,但是廖化的這些兵卒迅速的反應,打亂了曹軍原本的布置。
他原本隻是個弓箭軍校,此時也不免有些慌亂,在接到了曹仁命令之後,便忙不迭的讓手下弓箭手轉移陣地。
一群曹軍弓箭手一手抓著弓,一手提著箭囊,在高低不平的岸邊狂奔。
『誰的箭,誰的箭掉了!』
『他娘的!誰踩我腳!』
『把弓拿好!』
一頓雞飛狗跳。
好不容易到了新的陣地,又是傳來了要立刻進行攻擊的號令。
雖然曹軍的弓箭軍校知道這命令太急了,至少要等弓箭手都到位了再進行齊射,才會有比較大的殺傷力,但是見那傳令的曹仁護衛幾乎要噴出火來的模樣,也就隻能是下令讓手下弓箭手立刻射擊……
果然,第一輪箭雨射下,因為弓箭手並不密集,並未殺傷對方太多人。
……
……
『他們弓箭手在那邊!』
『舉盾!舉盾!』
李都將手中的盾牌調整了方向。
至此,他心裏又鬆了一大口氣。
他認為埋伏的這支曹軍弓箭手並非精銳,否則便該等他的在岸邊集結到一小半了再放箭,必然就會造成更大的殺傷。
曹軍出錯了,也就意味著自己這一方的機會!
『不必結陣!快衝上去!殺光他們的弓箭手!』
李都下達了新的指令。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次他的指令,和他之前的想法完全相反了。
但是,在當下這樣的情況下,李都的指令,又似乎沒有什麽錯。
畢竟比起站在岸邊被曹軍弓箭手白嫖,當然是迎上去,衝入曹軍弓箭手的隊列之中,將曹軍弓箭手擊退擊敗,會更好一些,也有利於保護後續上岸的友軍。
驃騎軍的靈活性,在這一刻得到了展現,但是這種靈活性,並不是所有時候,都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