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回 鷓鴣驚鳴繞籬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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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一回鷓鴣驚鳴繞籬落

    轉眼間閑雲莊前一陣安靜,陸雲漢與沈秋月也自詫異:這位馬縣令到底和雷千戶說了什麽,那姓雷的居然撤走人馬?

    忽然不遠處似有人來,陸雲漢雖然受傷,但他功力深厚已經發覺有人前來,便輕輕示意沈秋月,二人躲在暗中,果然見一條黑影奔到大門口停了下來。

    那人自知守衛的軍士盡數撤走,便大起膽來並未躲藏,徑直走到大門口,從懷裏摸出件物什吹了幾聲,聲音清脆嘹亮。

    陸雲漢自知來人身手了得,又擔心他喚出莊內潛伏的高手,趁那人不備,從懷裏摸出三枚銅錢來打去。陸雲漢拳掌功夫絕頂,暗器手法亦高明,那人未有防備,周身三處大穴已被陸雲漢封住,瞬間癱軟在地。

    沈秋月見了大喜,搶先一步趕上前去正要扯下麵罩瞧個究竟,又見那人手裏捏了一個信封,一把奪了過來撕開,內中鐵牌子倉啷一聲掉到地上。陸雲漢趕上前來已經阻她不及,卻瞧見那牌子似為銅製,四周精雕細琢,中間兩個篆體,赫然是“飛玄”二字。

    陸雲漢惱她莽撞卻也隻得忍耐不發,沈秋月已經俯身撿起那銅牌仔細端詳起來。陸雲漢搶過信來細看,內有書信兩張,底下一頁寫得密密麻麻,上麵一頁卻隻有兩行小字,陸雲漢急去看時,一行為:“七把頭速歸”、另一行為:“餘人去護糧”。

    正在這時,院內已有人翻屋踩瓦而來,陸雲漢暗叫不好,一把扯過那銅牌來塞入信封,手腕一翻已經釘在木門上,左手一把撕起地上那漢子,右手挽了沈秋月的水蛇腰,縱身一躍,躲到了方才藏身之處。

    陸雲漢驚魂方定,傷口處疼痛鑽心,已驚了一身冷汗,回看沈秋月,正依偎在懷裏仰著頭望著自己癡笑。

    再看門口,已驚有人躍出院子來,四下尋摸,正瞧見了釘在門上的信封。陸雲一顆心在此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咦”了一聲,伸手去取,由於入木太深,信封又被撕爛。那人嘟囔道:“哼!是哪一個狗日的來傳的信,手法這般橫?”說罷揣信入懷,縱身躍入了院中。

    沈秋月這才想起自己方才已將信封拆開,若非陸雲漢急中生智,將拆開信封的一頭連同那銅牌一並釘入木門中,非得讓人發現不可。她越發佩服丈夫,不由癡癡地盯著他入了神。

    陸雲漢右臂尚環在她腰上,緊張之下混渾然不覺此刻二人正呼吸相聞,見她望著自己正入神,時才的怒意已然全消,輕輕抽開手臂,故意吸了一口涼氣,咬著牙輕聲道:“痛煞我也!”

    沈秋月回過神來,關切道:“還疼嗎?”陸雲漢輕輕一笑,道:“你家相公尚算得銅筋鐵骨,不算太疼,不算太疼。”

    二人調笑了兩句自覺止住了,大門轟隆隆被推開,走出了十幾個黑衣人來,齊刷刷站作了兩排。

    陸雲漢與沈秋月屏住了呼吸認真的注視著。

    隻見鬥篷罩麵的七把頭吩咐道:“飛玄令到了,這裏不用再守了,大家分頭行動吧!小豹子鄧化,由你來帶隊。”一人應聲出列,抱拳道:“得令!”

    七把頭點頭道:“辦砸了差使,提頭來見!”那人沉聲應道:“屬下定不辱命!”說著朝眾人招呼道:“出發!”那兩隊人應了一聲,呼啦啦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七把頭望著閑雲莊呆了半晌,仰頭一歎,道:“唉……響當當一個閑雲莊,就這樣沒了呀!沒了!”言下大有淒婉之意。

    陸雲漢聽了更添怒意,沈秋月早就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陸雲漢回看她一眼,一時五味雜陳。

    那七把頭長歎一聲,卻不使輕功,一步一步沿著長街走去。

    陸雲漢滿腹疑雲,又深知那七把頭武功卓絕,稍有不慎便會跟丟,拉了沈秋月,不緊不慢跟去。

    那七把頭此刻閑得極為從容,這一路不緊不慢,陸雲漢身有重傷,正自疑惑他是否有意為之,遠遠瞧見他來到一座大門前,愈發疑惑了:大門前赫然兩隻石獸,這才一醒:原來是到了縣衙。

    把守的見他立馬抽刀嗬斥,那七把頭不言不語從懷裏摸出個東西,便扭過頭去鐵塔一般立在門前。

    把守的也收了威風,進去通報,不一時,那馬縣令居然領了左右兩班出來迎了進去。

    見此情形,沈秋月也奇道:“奇怪,這賊人莫不是有官府背景?”陸雲漢鬆了口氣,就隱蔽處坐下,回道:“隻怕更難纏!”

    沈秋月也挨著她坐下,打著哈欠,道:“總算沒給他發現……折騰了半夜,竟有些累了。”又關切道:“傷口還疼嗎?峨嵋秘製的療傷藥,這會兒也該有效果啦。”

    陸雲漢左右晃動了下臂膀,道:“好多啦!好多啦!”沈秋月又摸出藥瓶來,伸手去解陸雲漢上衣,輕聲道:“來,再擦一些,三五日便會見好的。”

    陸雲漢咧嘴一笑,由著她去衣上藥。沈秋月哄孩子一般柔聲道:“你不知道,這藥極為珍貴,平日裏我師父都不舍得給呢,其實,我知道,他是最不願我們這些弟子舞刀弄劍的,尤其是師兄歐陽嶽……”話到此處,忽然停了下來,捂著臉抽泣起來。

    陸雲漢也不去哄她,自顧自去綁傷口,由著她哭完。沈秋月哭了幾聲,又伸手去幫他包紮。

    沈秋月替他穿戴整齊,輕輕靠在他肩上,柔聲道:“發了這麽大的地震,也不知師父怎麽樣了,我雖成了親,卻也還是峨嵋弟子,按著以往,山上的俗家女弟子成了婚,都要和新郎官一起去上香祭拜菩薩,順道答謝師恩的……”

    陸雲漢聞言歎了口氣,沈秋月又道:“師父他老人家隻收了兩個俗家弟子,師兄歐陽嶽老早成名,現下不在了,就剩我一個了……”

    陸雲漢接道:“過陣子,過陣子,等咱們打聽到沈大小姐的下落之後,安置好她,就去峨嵋山好不好?要不然咱們找到了沈大小姐,就直接帶著她一起回峨眉山。”

    沈秋月聽了欲言又止,陸雲漢伸臂挽住了她,歎息道:“閑雲莊遭了大難,大夥兒都是吉凶未卜,沈大小姐孤身一人,又恰恰在咱們倆的眼皮底下不見了,且不說我與閑雲莊上上下下交錢匪淺,便是你我夫妻兩個的婚事,也都是閑雲莊操辦的,我又豈能置之不理!”他越說心事越重,進而長長一歎。

    沈秋月也長歎一聲,道:“我知道的,你重義氣嘛!”陸雲漢回道:“人生在世,就該義字當先,過去我年少不知,現下既然曉得了,就該勉力為之。”

    見沈秋月不搭話,陸雲漢坐直了身子振色道:“秋月,咱們進去瞧瞧如何?”沈秋月轉過臉來,抿了抿嘴唇兒,點了嗯了一聲。

    陸雲漢又道:“放著仇人在此,我豈會放過他去?咱們去瞧瞧,這惡賊跟著狗官又在做什麽勾當!”說著站起身來,就要繞牆而入。

    沈秋月拉住了他的衣襟,柔聲道:“你……你的傷不打緊吧?”陸雲漢搖頭道:“不打緊!不打緊!衙門裏這些當差的都是些廢物,用不著害怕。隻有那仇人有些手段,不過他縱然厲害,也挨了我一招,傷勢比我隻重不輕,再加上你百臂鉤沈女俠,咱們夫妻倆以二敵一,諒也無甚大礙。”

    沈秋月聽他一說,當下放心不少,又取了隨身雙鉤在手,隨著陸雲漢雙雙躍上房去。

    繞過過了大堂二堂,直至後堂堂,再向內便是後花園。燈火通明處,兩個丫鬟正進進出出地向內傳菜,一個師爺模樣的低聲指揮著,最後掩上了房門。

    陸雲漢二人不敢大意,小心繞到了後花園內,蹲下後牆下,借著後窗仔細聽去。

    那師爺率先道:“上差駕臨,縣尊大人命夫人親自下廚,烹了幾樣小菜,不成敬意,不成敬意!”七把頭生硬地回道:“在下有傷在身,吃些飯再飲吧!”

    隻聽馬縣令哼了一聲,似將酒樽重重地摔在了桌上。那師爺忙賠笑道:“嘿嘿……既如此,就請上差動筷,請動筷!”

    七把頭笑了一聲,道:“謝過了,請,請,馬大人也請!”接著一陣風卷殘雲。

    半晌無語,七把頭吃了一陣,又率先開口道:“謝馬大人款待了,在下這頭一杯酒,先敬馬大人了。”那馬縣令語氣緩和,也回道:“不敢,請,請!”

    屋內開始飲起酒來,氣氛漸漸融洽,那師爺也幹笑著趕話,又差人撤走了席麵,換上了下酒小菜。

    那師爺對這七把頭極為客氣,陸雲漢正猜測這七把頭的身份,又聽見“嘩啦”一聲,碗碟被打翻在地。

    師爺忙賠笑道:“縣尊大人今日操勞過度,累著了,累著了!”又哼唧著似是在撿碗筷。

    七把頭也長歎一聲,道:“又是賑災,又是放糧,難為馬大人了。”師爺接道:“是啊,是啊!先是閑雲莊發生血案,縣尊大人就已焦頭爛額啦,哪知又來個地震……現下又有強人要劫糧,唉,縣尊大人,難呐!”

    那馬縣令陰陽怪氣得一陣冷笑,已經酒勁上頭。

    七把頭應了一聲便不言語,隻是一聲長歎。

    那馬縣令卻朗聲道:“韓子雲: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與世雲。想那閑雲莊莊主沈某,單靠蛇鼠之機聚斂財富,又散毫厘與四方,邀名於廟堂,竟以商賈賤籍,一朝得恩與高天,垂賜功名錦繡加身,尚不思修德點檢,專結交四方亡命草莽、盜強之輩,綠林之中,居然高頌其有什麽孟嚐之風,喚作什麽小範蠡……可笑至極,可笑至極,如今落得如此下場,算不得稀奇,算不得稀奇!”

    他越說越興奮,儼然一派書生腔調,陸雲漢早已聽得頭皮發麻。

    馬縣令又道:“範蠡何人?興越滅吳匡扶社稷,三散家財而造福蒼生!孟常何人?為官一任功在千秋,還珠合浦而德昭後世……”撲通一聲,似是摔到在地,那師爺又哼唧著將他扶起。

    馬縣令哼了一聲似是推開了師爺,意猶未盡,繼續道:“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不過欺世盜名之輩!破財免災,奔走與鞍間,不過投機取利之徒!結交強盜,設財役貧,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雖非朋黨宗強比周,其惡猶過之……嘿嘿,閑雲莊,小範蠡,算得什麽大俠?死的好,死的好!”

    隻聽他捶胸頓足呼天搶地道:”君不見黃巢之亂唐乎?天下禍亂,首在禮壞樂崩,教化不興則百姓愚昧,便有包藏禍心者趁機煽動造反揭竿而起,去歲白蓮教作亂,少的了沈某之流乎?有此等人在,天下安得……安得不亂?”言罷朗聲大笑。

    陸雲漢躲於後窗下,聞言陷入了沉思。

    那馬縣令轉笑為泣,道:“隻可惜蒼天無眼,既然先滅了白蓮教,後滅了閑雲莊,怎麽又降下如此災難來?”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那師爺立馬好言寬慰,卻也聽不到七把頭說話。

    良久之後,隻聽那七把頭道:“馬縣令,我此來一是為告訴你,官糧被劫,自有人祝你尋回。”那馬縣令聞言一喜,開始不住道謝。

    七把頭接著道:“這第二,是有一封信箋,煩請馬縣令轉交即將要前來查案的錦衣衛。”那馬縣不再客套,隻聽見那師爺不住遵命,許是接過了信箋。

    七把頭高聲補充道:“馬縣令,我這裏要提前交代一下,交給錦衣衛的信箋,千萬不要自行拆看,否則,錦衣衛可繞不過你們全家老幼。”那師爺忙回道:“是是是,縣尊大人曉得機密,玩萬不敢胡來。”

    七把頭“嗯”了一聲,接著道:“我身受重傷,還要討些草藥,就請馬縣令安排人辛苦一趟吧。”也聽不見那馬縣令說話,那師爺搶道:“請上差隨小人這邊來,藥房在西廂房。”

    那師爺又向馬縣令告辭,推開房門引著七把頭出去了。

    聽二人遠了,沈秋月低聲對陸雲漢道:“什麽信箋,我去搶來給你瞧瞧。”陸雲漢搖頭回道:“這個不重要,跟著那廝,定能查出些緣由來。”說罷又拉著沈秋月遠遠尾隨七把頭而去。

    屋內的馬縣令支應走了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了桌上,隻見他雙目紅腫,兩腮的肉耷拉在胡須之上,已然憔悴至極,他又手捏著那行看了又看,一下扔掉了空桌一腳,繼而雙手抹臉,抽泣起來。哭了幾聲,又喃喃吟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不一時,走進來一個五短身材的小白胖子,正是那師爺。

    那師爺見了桌上的信箋,急道:“縣尊大人,這信是要緊的物件,亂扔不得,可要收好了。”那馬縣令止住了哭聲,冷笑一聲不搭理他。

    師爺道:“縣尊大人,不是卑職多嘴,似方才那些話,萬萬說不得,免得段送了前程。”

    馬縣令一抬老眼,又把頭一揚,冷笑道:“前程?我馬某被貶此地做縣令已經十年之久,哪裏還有什麽前程可言?”

    師爺自知失言,又忙道:“縣尊近來累著了,還是讓卑職扶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說話間有衙役前來敲門,那師爺一開門,就聽衙役急道:“錢師爺,快請縣尊大人,京裏來的錦衣衛到了!”

    錢師爺急道:“快開中門!快開中門!”那衙役飛奔而去。馬縣令這才不耐煩的站起身來,整衣出門。

    馬縣令轉過照壁,一隊大漢列隊而立,各個身著飛魚服,威武又冰冷。飛魚服極似蟒袍,師爺見了不由雙腿打顫膝蓋發軟。

    頭前一人雄壯高大,豹頭環眼,濃眉虯髯,活似畫裏的鍾馗,正是陳璋。

    馬縣令施禮拜見,將一幹人迎進了二堂。錢師爺精明,即令夥房準備酒宴,安排房舍。

    馬縣令科甲正途出身,素以風骨著稱,今日見了這夥瘟神,也不禁仔細起來,酒勁已經去了三分。

    陳璋自非文雅書生作派,徑自高座堂上,隨手抓起茶碗來,咕嘟嘟牛飲而盡,張口道:“貴縣,兄弟們由京城趕來,一路上馬不停蹄,你這就備些酒肉來,再安排休息,兄弟們吃了好睡覺,明日一大早還要去閑雲莊瞧瞧。”

    馬縣令見他趾高氣昂,心有不爽,隻默不作聲。

    陳璋見這位縣令五旬上下,耷拉著腦袋領袖拱腰而立,知道他不曾見過錦衣衛,驚得呆可了,咧開大嘴哈哈一笑。

    錢師爺忙賠笑道:“回上差,縣尊已經吩咐備宴了,諸位的住所也安排妥當了。”陳璋一掃滿麵風塵,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一時酒宴擺開,一幹錦衣衛共計十人全部入席,馬縣令和師爺站立在陳璋兩側侍候。

    陳璋哈哈一笑,轉過身來道:“咱叫陳璋,是新上任的錦衣衛指揮同知。”馬縣令聽他官居從三品,躬身道:“下官馬仁寬,見過大人。”

    陳璋道:“馬縣令休要客套,這就坐下一同吃些吧。”說著一腳踢開旁邊的,拉了馬縣令坐下。

    這夥人也不多話,一陣風卷殘雲,倒勝了馬縣令與錢師爺的一番賠笑。

    酒足飯飽,陳璋精神抖擻,即令眾人早早休息,又留下馬縣令與錢師爺單獨說話。

    錢師爺又令沏來一壺上好的明前,立在一旁侍候。

    陳璋咂著茶,向縣令道:“咱為何事而來,想必貴縣也知曉吧?”錢師爺笑著回道:“本縣出了大案,縣尊大人據折上奏,上差必是為此辛苦奔波而來!”陳璋瞪了他一眼,向馬縣令問道:“不知貴縣如何處置的現場?省裏派了何人前來勘察呢?”

    馬縣令回道:“接道報案後,下官即刻命人封鎖了現場,一麵上奏省裏,當天夜裏按察司派了雷千戶率人前來,下官這才依命協助雷千戶依律善後,不想,天降地震……”

    陳璋見馬仁寬滿嘴官樣文章,打了個哈欠,道:“也罷,也罷,我已命人往現場去了,明日親自去一趟便有分曉。”

    馬縣令站起身來,拿出七把頭留下的信箋交給了陳璋,道:“時才有人拿了省裏都指揮使司開據的文書,要下官將這封信原封不動的交給前來督辦閑雲莊命案的錦衣衛上差!”

    陳璋“哦”了一聲,站起身來接過那信箋,一陣打量後拆開讀下,麵色陡然一變。

    馬縣令、錢師爺見他神色有異,立於一旁不敢做聲。陳璋將那信箋看了三遍,竟然走到燈下燒了,轉頭笑著問道:“貴縣,想不想知道這信上的內容啊?”

    馬縣令拱手回道:“下官不敢,也不想知道!”陳璋咂了一口茶,回道:“告訴你也無妨,這信上說,錦衣衛都指揮使宋忠宋大人叫我不必糾察閑雲莊血案了。”

    馬縣令吃了一驚,低頭沉思不語,錢師爺張大了嘴巴,道:“啊?這……是怎麽回事?”言罷又自覺多嘴,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道:“該死!該死!上差請恕罪,都怪小的多嘴!”

    陳璋望向錢師爺,竟抱以一笑,錢師爺見上差對自己態度大變,不由低下頭去。

    “問得好!”陳璋揉揉頷下鋼髯,鋼牙一咬,道:“我身受皇恩,被認命為錦衣衛指揮同知,管的便是這江湖綠林之事,閑雲莊出了事,我如何不能查個水落石出?我是奉了陳洪陳公公的差遣前來查案,除非有萬歲的聖旨或者陳公公的憲令,否則,誰的話也不好使!”

    錢師爺雖不是朝廷命官,但知曉錦衣衛的機構組成,眼前這位陳璋是新任的錦衣衛指揮同知,乃是從三品官銜,而不讓他查案的錦衣衛指揮使是正三品,正是他的頂頭上司,看來這姓陳的新官上任,難免得意忘形,又仗著大太監撐腰,公然與頂頭上司做起對來,難保日後不被擠兌……

    他正思量間,又聽見陳璋向馬縣令吩咐道:“貴縣,本官此次奉命查案,隻帶了九個兄弟前來,連我在內共計十人,人手實在不夠,明日一早,煩請貴縣點齊三班衙役,歸本官查案差遣!”

    卻見縣尊馬仁寬充耳不聞,隻領袖弓腰而立,不見回話,錢師爺素知這位縣尊大人的脾氣,不僅口無遮攔,而且形勢怪誕,常常頂撞上司,便連省裏大員也被他得罪不少,如今見他又對錦衣衛的閻王犯起倔來,不由替他捏了一把汗冷汗。

    陳璋黑臉一沉,又拖著嗓子“嗯?”了一聲,錢師爺嚇的急忙扯了扯馬縣令袖子。

    馬縣令挺直了腰杆,朗聲回道:“回上差的話,地動之後房毀田摧,數十萬百姓食住無計,眼下襄陽縣內衙役官差不僅要抽出人手維持秩序,還要出城運量,留下的還得搭篷架鍋下米施粥,奔走忙碌,本縣實在抽不出人手,相助大人了!”

    陳璋聞言暴跳而起,一拳將手下的八仙桌打得粉碎,錢師爺嚇的魂飛魄散,兩腿發軟,普通跪在地上,想說些好話,哪裏還能張的開嘴?

    陳璋收了怒火,喘著牛氣,道:“馬仁寬,你好大的膽子,膽敢頂撞錦衣衛,可知是什麽下場?”

    馬縣令偏不受他威脅,正言回道:“生民遭難,我馬仁寬自當要以全縣百姓為先,閑雲莊上上下下的命,比起我全縣老幼來,孰輕孰重?我馬仁寬的命,比起全縣老幼來,又算的聊什麽?”言罷竟朗聲大笑。

    陳璋統領錦衣衛多年,何曾見過地方小官如此對錦衣衛無禮?竟氣得幾聲冷笑,幾乎一掌拍去。

    又見馬仁寬揚起頭來,朗聲道:“吏治昏聵,行政不明,如此大災麵前,生死存亡之刻,當權者尚不知輕重,不分緩急!查案查案,查你奶奶個案!死了幾個盜匪要緊,還是死上萬千百姓要緊?如再不設令救災安民,瘟疫四起,激出民變來,我大明可要動搖根基了!”

    陳璋氣得瑟瑟發抖,道:“好好好!好個馬仁寬,好個馬仁寬!”伸手已抽出了腰刀。

    眼見馬縣令馬仁寬性命不保,錢師爺終於顫抖著聲音,求饒道:“上差息怒!上差息怒啊,馬縣令喝醉了,馬縣令喝醉了,時才就開始胡說了,上差千萬不要當真呀……”

    房梁之上,有一男一女尾隨陳璋十人而來,又暗中伏於梁上,早將這一幕看在眼裏。

    男的先見先見馬仁寬先前幾句話義正言辭,不由暗暗欽佩這位縣令。又聽見末了將閑雲莊說成“盜匪”早就心如刀絞,怒上雲霄。

    他見陳璋抽出腰間佩刀,卻也暗運功力,若梁下的陳璋正要動手殺人,他就要出手相救了。

    卻見馬仁寬仍不痛快,索性哈哈狂笑,接著道:“你錦衣衛在朝中素來橫行霸道,專與閹人為伍勾結讒佞,陰謀算計羅枳罪名,害了不少忠良,別人怕你,我馬某人偏不怕你!依著我看,錦衣衛早該被裁撤了,非但錦衣衛,便連宮中內庭十二監、四司八局,也該裁撤,國家養了數萬宦官,幹什麽事來?專門敗壞吏治,盤剝百姓,實為國賊巨蠹。”

    陳璋哈哈大笑,道:“姓馬的,爺爺要看你究竟是什麽來路,竟然如此膽大包天,敢攀扯宮裏,今夜你如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爺爺還就不動刀子了。”說著又回刀入鞘。

    馬仁寬一抖官袍,昂首朗聲道:“馬某祖籍直隸,嘉靖二十二年進士及第。”

    陳璋雖為武夫,看似粗獷豪放,實則自有精明之處,又聽馬仁寬進士及第,不由再次打量了一番。冷笑道:“嘉靖二十二年的進士,怎麽,二十多年來,依舊混了個縣令?”

    錢師爺見陳璋語氣見緩,忙插嘴道:“回上差,我們縣尊原在督察院供職,十年前被貶到襄陽任知縣。”

    陳璋驚呼一聲,道:“督察院?你……你就是當年的右僉都禦史馬仁寬?”

    馬縣令長歎一口氣,重重的點了點頭,思緒不由得回到了十年前:督察院左僉都禦史楊文泰,利用登豐樓的一闕《金縷曲》大造聲勢,繼而糾結禦史學子聯名上書彈劾嚴嵩父子,最終楊文泰被殺,全家流放,馬仁寬因此被貶襄陽,做了十年縣令。

    “左楊右馬”,在讀書人眼中,他們的名字足以與另一些光輝的名字相提並論――“越中四諫”、“戊午三子”。

    梁上女子早已淚流滿麵,而那男子生恐她漏了蹤跡,已伸手點住了她的穴道,他望著梁下的三人,又想起閑雲莊的血案,也默默留下了眼淚。

    梁上二人,正是張繼與楊小若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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