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睛過於讓他印象深刻，以至於米提爾都覺得之後發生的一切宛若夢境。

    他幾乎是以無力的姿態，是說話了？或是搖頭？他自己也不是記得很清楚。

    但有一點是很明確的——他表明了抗拒。

    那雙眼睛的主人隻是笑了笑了，彷佛對他的抗拒感覺不到重量一樣，走出了店麵。

    米提爾記得很清楚。

    這座城的城主麵對圍著的人群，張開了雙臂。

    “都想要嗎！？想要這黃燦燦的可愛金條嗎！？”

    那個聲音在渴望的沉默中如有驚人的魔力。

    “那就去奪取吧！用你們的刀劍，用你們的火焰，用你們的手指，去拿下那些藍鰭魚人的腦袋！因為從現在開始，那些愚蠢醜陋的肥大腦袋，就能換成你們最想要的金光閃閃的未來！”

    應這個聲音響起來的已經不似人類的聲音了，那是獸群的叫嚎，瘋狂又熱烈。

    裂開的唇角，興奮的瞳孔，亂舞的手臂，往街道，往路口，往高層，往廣場延伸。映入米提爾雙眼的，便是這麽一片荒誕的海洋。

    魚人的入侵根本算不得什麽了，隻因為這一威脅從來就沒在那個人的眼裏算是威脅過。

    那個雙開雙臂，彷佛是在享受美味的身影。

    米提爾深深記住了這一幕。

    他夢遊一樣地離開了那個地方，沒有任何人去在意他。

    簡直像是喝了劣質酒一樣，米提爾搖搖晃晃地走在不知道是哪兒的路上。

    夜幕已經降臨了。

    他頭痛不已。

    不該是那樣的。

    明明覺得很不對勁，明明覺得這不正確，但他就是說不出到底是哪裏有錯誤。

    就算是想反對什麽，但連那是什麽都不知道，那麽反對也無從談起。

    他伸出手，按在冰涼的石牆上，冰冷的觸感卻抑製不了那煩躁滾燙的血液。

    無意識的，握起了拳頭，就要砸向臂展以內的隨便什麽東西的時候。

    “……你在這裏做什麽？”

    明晰夢的聲音讓一切都回來了。

    米提爾看向麵前擺著臉色的少女，一時之間就感覺如沉悶的水中浮出了水麵一樣。

    “怎麽你的臉色這麽差？”明晰夢本想責備一下他的亂跑行為，以此譴責他的不成熟，但走進之後才看到那張麵色難看的臉。“發生了什麽？”

    米提爾呼出一口氣：“……什麽也沒啦。”

    明晰夢輕哼一聲，她突然出手，一把擰住了米提爾的臉頰肉。

    “啊！你幹什麽！好痛！鬆手！痛、痛、痛……”

    “我還能不知道你？一張死魚臉的樣子強撐什麽呢？趕緊給我老實交代。”

    “真的沒有……”

    “是嗎？那正好來清算一下你白天到處亂跑，讓我花那麽多時間來找你的罪吧~”

    “我知道了，我投降，我投降還不行嗎！”

    在少女得意的獰笑聲中，年輕騎士終於選擇了屈服。

    ……

    夜幕下，燈火微弱的街道上，明晰夢走在前頭，後麵跟著像是鬥敗了的雞模樣的米提爾。

    “原來如此，難怪之前你一副被挫敗的樣子。”明晰夢點了點頭。

    “我沒敗什麽吧？”米提爾立即不服反駁。

    “殺人誅心，誅心更在殺人之上。”明晰夢莞爾一笑，某些記憶穿越塵埃而來。她話語一轉，“不過還好，你沒有輸到家。”

    “是指沒有接受他的交易？”

    “是啊。如果你接受了，就說明你與渾渾噩噩的普通人沒什麽區別。就不再是我認識的米提爾了。”

    “這麽嚴重？不至於要把我趕出隊伍吧？”米提爾嚇了一跳。

    “或許也不用趕呢。”明晰夢對著米提爾展露微笑，看上去她的心情很好。

    “那麽……你認同嗎？就是他說的，世界運行的規則。”米提爾終於提出了他想要的疑問。

    “認同哦。”明晰夢意外地給出令米提爾臉色一白的回答。“但那不是全部的規則。”

    “全部的？”

    “知道‘管中窺豹’嗎？隻看到了一點點就把那一點點奉若真理。看到了白，就認為世界是白色的；看到了黑，就認為世界是黑色的——毫無疑問這隻是小孩子的心態，幼稚而膚淺。”

    “但人們的反應都是那樣……”

    “因為人人都很膚淺啊。”明晰夢露出了諷刺的笑容，那笑容落在米提爾的眼中似乎還有著自嘲的意味。“你該不以為，人都是完全的好人，每個人都能成熟與道德吧？我們自己都經曆了那麽多的悲劇，就應該明白這一點。”

    米提爾抿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

    “我……我終究是不太認同這個樣子。”

    明晰夢沒有回答。

    “因為人人都很膚淺，就可以讓他們自殘，還說這是什麽規避了以後的風險，收益得到了最大化，說什麽這是理性的鬼話！我雖然不知道這其中到底錯在了哪裏，但一定是有錯誤！”

    “……欲望。”明晰夢吐出這個詞。

    “哎？”

    “人吃肉，是生存。但一道菜要一百隻麻雀的舌頭，這就是欲望。”

    米提爾皺起了眉頭，他聽得懂這句話，但不懂這關聯到了什麽。

    “但人是不可能僅僅是為了生存而活著的，也因此掌握欲望，就能改變世界。”

    視線穿過夜幕下的屋頂，如穿入過去的迷霧。

    真是諷刺，到頭來，反而是“新玩家”與官方勢力結合最深。那些後入的俱樂部，與貴族、與王國、與教會，交易結盟，編織出了新的規則。

    反而是自己這樣的“老玩家”，因為不認同，遭到了“新玩家”與官方勢力的聯合打壓，落入了最少數。

    劍在手，自然可以戰鬥。但就算是讓一個賬號、十個賬號，甚至是一整個公會都爬出維納斯之星，但最後，要麵對的已經是這樣新世代規則緊羅密布的世界了。又能和誰戰鬥？又要怎麽戰鬥呢？

    失去的就不會再回來了。

    然而這卻是真實的世界了。

    偏偏是自己與維納斯之星羈絆降到了最低點的時候，偏偏是自己正是榮光之巔的時候，偏偏是自己已經對這無法改變的狀況麻木了的時候——自己來到了這個真實不虛的世界。

    “掌握欲望的世界……”米提爾重複道，“他想要的，就是這樣的世界嗎？”

    “誰知道呢。不過走捷徑最方便的話，終究隻會選擇走捷徑吧。”明晰夢回道。

    “……那麽你呢？”米提爾突然對明晰夢發問，“你有想過要改變世界嗎？”

    明晰夢一愣，隨即噗嗤一聲。

    “怎麽會。”她搖了一下手，“太麻煩了。要花上起碼三代人，上百年起步的時光，可能耗光我這輩子都無法完成。一想到我忙碌一輩子，隻是為了做‘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前人，那我還是敬謝不敏吧。”

    “我還是像這樣子輕輕鬆鬆地活著比較好。”

    “什麽啊，都拚上性命戰鬥過那麽多次了，那樣反而比較輕鬆嗎？”米提爾也笑了，心中的陰霾也似乎退了。“或許是你和他交談的話，你能說出不一般的話。”

    “那就算了。我最討厭和那種自以為是的大人物談話了，要麽遠離他，要麽砍了他，我隻會這麽做。”

    “講話好暴力哦……”

    “你找死啊……”

    吵鬧的笑聲追逐著，逐漸靠近了燈火通明的旅店。

    看著少女跨入旅店，米提爾腦海中竄過了什麽。

    太麻煩了？

    不是做得到也不是做不到，也不是要如何去做。隻是太麻煩了？

    也就是說，理想的世界該是怎樣，她心中早就已經有了那個形狀了嗎？(www.101noveL.com)